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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蛰伏

如果洪水找不到出路,它又能怎样?

像一只黑猫,躲在门后,眼眶里的班珩渐渐变硬,

直到发臭?谁会怕它被折断的爪子?

我们被太多烦恼推着,铁圈似的越滚越远,

终于躺倒的地方,一群小孩嘻笑着指彼此的脖子。

明天一早,他们将学会五种以上的领带打法;

再然后,学会放弃,解开领带只需一只手,

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偶尔也会撞见事故,花白头发的男人

从后视镜里瞥见路边草地上的铁圈,

和圈里的黑猫,没等眼泪落下,

就已经感到羞耻。仅此而已一一所谓的洪水也许并不存在。

世上有海洋、湖泊、河流和露珠,

我们的杯子却倒扣在窗台上,藏起-把钥匙。

不要,不要去踩那向下延伸的楼梯!

这该是怎样的嘲讽,注定消逝的都还在:

婴儿的哭嚷,暴徒的狂想,过去的我们被未来所诅咒。

第一话:阁楼上的马桶

我叫Ken Kitagawa。这是驾照、信用卡、学生证上的写法。

写成汉字是北川研。不是健,谦,或者见,而是研。这个名字属于护照、家信,还有我的过去。

因为在国外读书,大家都叫我Ken。就算在日本,“研”读出来也是这个声音,けん。我曾经试图向这里的朋友解释“研”字,他们却热衷于作鸟兽散,只有一个曾经的室友不仅耐心、而且兴致勃勃地看我写完。后来才知道他在学巴比伦楔形文字,看到鬼画符分外亲切。

他说:一种语言就是一个宇宙啊。

我想了想,觉得没那么夸张,不过是很多棵树而已,树与树之间拴着细细的绳子,有一根颤颤地抖动出“Ken/けん”的声音。而我,是这根绳子上梦游般不知该往哪里去,却仍走个不停的小丑。

看这个“研”字:一个跷着脚的人抱着石头。

石头很重,他的脚下却没有实地。

要说出身,应该算是京都人吧。生在京都,两岁时父母离异,母亲带着我去了北海道,车轮摩擦铁轨的嗡嗡声是我最早的记忆。六岁那年,母亲死于交通事故,我被接回了京都,父亲开车,被安全带死死绑在副座上的我捧着便当盒吐了一路。

父亲娶了别的女人,那女人带来一个孩子,又给父亲生了一个,于是,我成了兄弟三人的老二。一家人吃完晚饭的时候,父亲念念有词地给我们三个分苹果派:“辉一,研二,瞬三……”

老大推开椅子就走,“我约了同学打球。”

小瞬握着勺子恶狠狠地戳盘上的甜点,“怪兽!怪兽!降伏!”

我斜着眼瞥桌子对面的陌生女人,“我叫研,没有二,我妈只生过我一个。”

从此养成了咬文嚼字的习惯,每年的生日礼物都是字典,初中时变成家庭教师,高校时简化成去欧洲旅行的package。入大学前,索性一个人坐国际列车从符拉迪沃斯托克横穿亚欧大陆直捣汉堡。做有钱花却没人管的自由人真好。并非被父亲和所谓的母亲刻意冷淡对待,谁让我是学校里数十年不遇的尖子生,早就习惯了老师的恩宠、同学的愤恨和家人的放任。所以,当我放出话说要去早稻田读俄文系时,大家都懒得点头,谁都知道这是将来时的既成事实。

阿辉已经被严苛的补习送进了庆应,家里只剩哇哇叫的小瞬:“小研到底有俄国人的血统呢,头发都是卷卷的,再去学俄文,舌头也卷卷的!”

我白他一眼,骂声“fuck”,我妈来自战败后从满洲撤回本土的殖民人家。

父亲正喝着咖啡看报,于是皱起眉头把手里的报纸放低,所谓的母亲马上就心有灵犀地批评了我的不洁词汇,用温和的敬语。

都说东大出官,庆大出商,早大呢,有人说那是外乡人聚在一起享受东京生活的所在。我虽然不至于像阿辉那样刻意保持着微弱却因此而更显风雅的京都口音,但也绝不会跟小瞬似的故意操着一口喜剧演员的关西腔,反正从小擅长语言的我,到了哪里都能很快地被人误认为是土著。可是,却因为长了一张混血面孔,不管在哪里,都会被客气地当作外人对待。

话说回来,选择早大,其实和多和田叶子有关吧,那个芥川奖获奖的小说家用日德双语写作,可在二十二岁去汉堡之前,她是早大俄文系的学部生。在她的小说里读到坐国际列车横跨亚欧大陆的情节,觉得酷毙,于是决心步步追随,这可真是高校生的幼稚念头。

不过,早大的生涯也算歪打正着,舒舒坦坦地一晃四年过去,除了上课就是窝在公寓里睡觉,睡到头痛就起来啃原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肚子饿了就翻着脑浆肠子满天飞的热血漫画吃外卖的比萨,正懵懂着,忽然惊觉毕业的临近。

“去欧洲吧!”小瞬建议。他也进了庆大,读金融,算是迫于家庭压力。他妈把他宠得透不过气来,从幼儿园到大学一路全力扶植,所以,这孩子什么都不用操心,有很多闲工夫胡思乱想,当然,这些念头从来都不会实现。

“才不要!不要跟那个女人一样。”算是为了摆脱偶像的阴影吗?我不仅特地选修法文而非德文,而且a priori地否决了欧行的计划。

剩下的选择是美苏两个超级大国。

北川研被莫斯科大学录取时,家里马上就搬出一大笔钱当作饯行礼物。我站在世界地图前,拿红色的记号笔点住京都,然后,毅然调转方向,冲向北冰洋,过阿拉斯加,直指新英格兰。

“浅薄、嚣张、没文化的美国?!”小瞬的表情真是伤心欲绝。

“你懂什么,欧洲才是第三世界!”我眼前浮现出巴黎街头的满地狗屎和雅典郊外的蔽日飞尘。

“小研不是一直都向往莫斯科大学吗?”所谓的母亲也很惊讶。

我斜着眼瞥向几乎只有西装革履这一种形象的父亲,“G大给了一笔奖学金,我不想再花家里的钱。”

研ちゃん真是个独立的孩子!异口同声的称赞彩色气球般悬在吊灯上,迟迟不肯泄气。

我微笑着举起手里的啤酒向大家致意,然后,转身翻个白眼。

我又何尝不想给他们找点麻烦,比如睡未成年女孩(男孩则更妙)、吸毒贩毒、参与黑社会团伙。只可惜,我从来都是众人瞩目的中心,就连干坏事的机会都被剥夺了不少。

不过,一旦离开日本,应该会有不一样的生活吧!

在机场,小瞬痛心疾首地拍我的肩膀:“你一定会堕落的!看你这样子,我就想起自由、冒险、青春、旅行……这些流行小说里的词。本来有希望成为文化人的小研算是完了,我就等着给你拾骨了!”

我背着硕大的登山包,外套口袋里的iPod放着Rammstein的重金属舞曲,毫不留情地反拍小瞬的肩膀,拍得他差点站不稳:“应该被祭奠的人是你,就知道stereotypes,不懂行情!”

“真是嘴硬,已经被暴发户的自大污染了!”他揪起胸前的十字架冲我做驱邪状。

落地窗外,银光闪闪的飞机正缓缓接近登机口,变动的光线折射过来,眼前一片璀璨,必须用手遮在额前才能看清候机室里的事物。

父亲递给我一件东西,我装进口袋,道谢。

是银行卡,我不会固执到拒绝额外的生活费。

虽然,我不需要。

G大和大多数美国学校一样,坐落在偏僻的小城。不过,像它这样依山傍海、风光旖旎的不多。我从mailinglist上找了两个室友,他们租了一间三居室的公寓,正在找人填进第三个房间,月租便宜得吓人,才六百多。我拿着地址从机场打车过去,开车的巴基斯坦人说他也是学生,还一个劲地问我是哪个系的新生,我先是哼哈了几声,后来烦了,索性戴上耳机听歌,Velvet Underground&Nico的专辑,男声嘶哑,女声跑调,记得封套上是Andy Warhol画的香蕉。

更早些年的鲜花大麻时代里,父亲还是个附庸风雅的学生,赶上了“全共斗”不说,革命破产后,只在酒吧里消沉了几个月,就大彻大悟地发誓要做腐朽的日本社会里最腐朽的有钱人。

时过境迁,过量的荷尔蒙又在我手里点着了,不像火炬,倒像玩具手电筒。

这点小光,只有黑屋子里才能瞄见吧!不如自封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地下人。

新家竟真是半地下室,前门铺着黑糊糊毛茸茸的垫子,后门堆满垃圾,窗台上常有各色猫狗一闪而过。真脏!算了,我从来都是得过且过的家伙,要论恶心程度,以前那个堆满比萨盒、啤酒瓶和臭袜子的公寓绝对不输给现在这个地方。

两个室友热情得很,不过不是对我,他们热衷于叽叽呱呱地用西班牙文吵架,一旦见我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飘出来,马上就勾肩搭背,于是我便觉得:拉美人民的感情至少看起来很好的样子。

这两人一个是天文系的,却迷恋跳舞,一周有八天不在家,据说在九个女孩那里留宿。另一个古典学系的家伙正在修楔形文字,整天除了画符,就是关着门在屋里看DVD,我倒时差睡不着,于是跟着他看法斯宾德,觉得灰蒙蒙的不好看,被他鄙视,只能悻悻地回屋翻我带着在飞机上看的《ジョジョの奇妙な冒険》。

由于生性懒散,困了就睡,我的时差怎么都调不过来,成了楼里昼伏夜出的公害。更惨的是,马上就要去见系里指派的导师,我查了email,发现约定时间是周四一早九点。还好,差不多是东京的晚上,我最上蹿下跳的时间。

谁知该死的生物钟早已悄悄地根据日光自我调整,而且,调而不准。后半夜打算“午睡”一小会的我一觉睡到了真正的中午,幸亏UPS guy拼命地摁门铃,我才敲着脑袋爬起来去签收前两天在网上买的新手机。

室友也被门铃吵醒,爬起来看见穿着睡衣的我,大叫:“你怎么还在?”

新手机霸占了我的注意力,我不厌其烦地检查性能,在各种铃声的间隙里挠着头发嘿嘿一笑:“Whooops……睡过头了……”

反正误了同导师的第一次会面,我索性跟室友出去买东西,三个人挤在一辆小破车里去mall,他们去买食材,我跑到Target买日用品。因为天阴,四点多就黑了,天黑了动物容易饿,所以我们就去Burger King吃whoppers。出来时发现忘了关车灯,电池耗尽,车子发动不起来了。

两位室友手舞足蹈地吵起架来。我插不上嘴,只好埋头往后备箱里塞东西,好不容易收拾完了,回头一看,两条乌黑瘦长的猎犬蹲在几步开外,整齐地侧着头,竟然是很不屑的样子呢。我冲它们翻个白眼。忽然意识到主人有可能就在附近,于是做贼心虚地四下张望,却看见有人拿着jumpstart的电线过来。

是个无论何时何地出现,都让人怀疑自己眼花的男人。

长发黯红,眼睛深绿,脸色苍白——也许是色彩过于鲜明?不过,更恰当的说法应该是“活生生的死气沉沉”吧,一种置身于人群却永远不被看见的疏离感。而且,像是为了冲淡这种“不真实”的印象,笑得格外温和可亲,微微眯起的眼睛里跳动着细碎的光点,甚至有故作天真的嫌疑。好在他还算年轻,但无论如何都不是那种眼睛里只有热情或茫然的年轻学生。

是个一眼看到就让人莫名其妙地觉得累的人呢。

他甚至连“需要帮忙吗”都没说就把电线递给我的室友,然后回到自己车里,发动,开过来。

解决问题就是这么简单。

可那两位还在吵,好像在唠叨什么“在沙漠里发动不起来怎么办?就算在城里,要是没人帮忙怎么办?就算有人帮忙,电线不够长怎么办”。

我捂着耳朵跑去敲那人的车窗。他热情地点头,却始终没有摇下窗玻璃。

我大声地道谢。他笑着摆手,算是回应了我的谢意,然后就锁车出来,牵着两条狗走远,走得很快,背影坚硬,昏黄暮色中即使离开都无可消解的异物。

汲取了误点的教训,开学前一天,我跟室友借了两只闹钟,还在手机上设了备忘,谁知半夜就醒了,然后莫名其妙地精神,只能瞪着天花板数羊,数到羊群变老,死光,化作满眼金星,好不容易才昏沉沉地睡着,而起床时间也就到了。

脑袋像是某个杠杆上被撬起的地球,先是嗡嗡地转了一阵,很快就进入卡壳状态,极地的冰层开始融化,洒下劈头盖脸的迷糊。我摸索着煮了咖啡,然后咬着指头考虑了十几秒才做出“面前的东西是烟灰缸而不是杯子”的判断,又花了相同时间确认脚上的鞋子不是一黑一白,这才抓起书包冲出门。

斯拉夫语是小系,只能偏安于校园一角,和几个委员会挤在一栋楼里。爬山虎像层没有肉的皮,死死地裹着楼的骨架。虽然只是初秋天气,风已经大了,绿色的皮肤大片大片地颤抖着,像是就要脱落,却被深深嵌进砖块的筋脉纠缠住——我是打着哆嗦踏进楼的,这未尝不是好事,脑子里忽然一片澄明。

于是意识到自己忘了喝煮好的咖啡。

只好垂头丧气地爬楼。

爬到顶楼,沿着逼仄的走廊跑,找教室,发现是走廊尽头的大厅,里头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奇怪的是,那间三角形而且屋顶半斜的怪异教室里竟有一扇挂着Unisex牌子的小门,有个男生跷着腿坐在门前,伸手抓住门把手,面红耳赤地嚷嚷:“这真是个厕所!”

我进门,坐下,好奇地盯着那个所谓的厕所。

男生冲我笑:“第一次见面吧?我叫艾萨克。”同时起身,与放下书包走到他面前的我握手,“知道这里为什么有厕所吗?”

为了配合他的设问,我临时编出一个理由:“因为这间教室是改造出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对我的歪打正着,他只能失望地摊开双手。

我只好再次胡编乱造:“Orientation时听人介绍过……”

艾萨克得意地眯着眼:“我就是Orientation的向导,怎么没见过你?算了,正好现在给溜号的人补课,非官方版本!知道阁楼和地窖什么意思吗?”

我さあ了一声,见他还在等,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便使劲地摇头。

艾萨克笑:“阁楼就是你们斯拉夫语系啊,地窖是计算机系,一个上天,一个入地,生存环境都很恶劣。”

“俄文也就罢了,计算机系?”我不解。

“这里以前是教会学校,现在也算学术重镇,当然看不起应用科学,所以计算机系就只能在数学统计那些系的地窖里待着。”满足了解说欲的艾萨克长出一口气,“啊,忘了问你的名字,真对不起!”

“Ken。Kitagawa Ken。从日本来。”我再次忍受他用力量表达诚恳的握手,与此同时,还得充满礼貌地直视他的眼睛。这家伙一头栗色鬈发,脸型狭长,肤色偏暗,深棕色的眼珠灵活得稍嫌张扬,冲淡了这张长脸的悲苦气质。

“日本孩子!”他高兴地招呼教室里的其他人,“斯拉夫语系居然收了日本人,真是文化多元啊!”

还是有人理睬他的。“艾萨克,别老坐在厕所门口,挡道!”

艾萨克舔着嘴唇笑,细长的手指在把手上不安分地扭来扭去,“我们打个赌吧,待会教授来了,谁敢跑进去嘘?要留着门!一边嘘一边参加讨论!”

我扫视四周,没有发现女生,于是姑且放下心来。

那天的红发男人就在这时出现在门口,夹着书和讲义。

果然不是年轻学生……人家明明就是年轻老师……

这所学校是罕见的研究生一统天下的地方,无论人数还是气势都压得本科生抬不起头。不像其他名校,学生的嚣张程度从本科往博士递减。这里倒好,满校园的猥琐男和老女人个个不可一世,简直让人忘了“他/她们再老都还是学生”的事实。与学生老龄化的倾向相对应的,当然就是教授内部的等级森严:有名有势的,恐怕连杀人放火都没有问题吧;没成器的却只能跟在学生身后点头哈腰,他们担心教学评估毁在这群不学无术的坏孩子手里,从此再无升迁之日——于是就有了年轻老师比学生更像学生,大龄学生比老师更像老师的怪现状。(资料出处:除了艾萨克还有谁?)

我从椅子上慢慢往下滑,眼睛死死盯着地板……之所以来这门叫作“十九世纪抒情诗”的课,是因为开课的是我未曾谋面的导师。

踢踏的脚步声,椅子在地板上挪动的声音,开门声,低沉的话音,虽说流利,却口齿黏连,错位的重音就好像不合时宜的雨点,字母不得不加急行进,因此透出一丝可笑的狼狈。

“如果嘘的话,你输给我多少钱?”红发男人问艾萨克。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厕所果然敞着门,那人抱着一叠讲义坐在合盖的马桶上,正弯着身子笑,并非肆无忌惮,却也绝对算不上彬彬有礼。

吝啬鬼艾萨克马上就否认打赌和钱之间的关系,教授便适可而止地宣布上课,可他竟然从厕所里往外传课程表,等到人手一份了,才若无其事地踱步出来,而且,深绿色的眼睛里空空如也,除了阳光,初秋干净得发脆的阳光。

这排斜斜的窗子上暂时还没有爬山虎。只是暂时。我瞥见了两三根刚刚探头的细枝。

脑筋偶尔会短路的老好人——艾萨克这样向我传达关于C教授的共识,当然,又是非官方版。

所谓的脑筋短路,是指某人经常在听同学讨论的时候打瞌睡,可一旦被觉察,马上就及时醒来,而且准确无误地把握课堂辩论的走向。至于满脸纯洁地坐在马桶上与学生说话这种事,其实完全符合他“我很自然如果你们觉得我奇怪那就是你们自己有问题”的一贯逻辑。

尽量避免和C教授在课堂外接触——艾萨克郑重地告诫我。

为什么?

只要不是不得不发言并参加交流的正式场合,他就会抓紧时间结巴,走神,答非所问,露出标准宅男式的傻笑,神情忧郁地盯着随便什么物体(总之不是你),最后让你陷入“难道我是他的教授?”这种疯狂错觉。

难怪课后他简单扼要地辅导了一下我的选课就转身不见了,我还感激着他过往不咎的大度。

艾萨克的总结还在继续:

尽管如此,某人仍然是学生心目中人气一流的教授。

不爱说话,但作业的批语啰嗦得适度,让人觉得自己不是被抛弃的孩子。见人就躲,可一旦被抓住,不管被托付什么事,肯定会以近乎虔诚的态度全力完成。最后一点并不是最不重要的,当然,也很难说就真是最重要的:据说夏天时学生喜欢数这位教授衬衫上的洞、墨水点还有圆珠笔道,到了冬天,就改成统计毛衣上的线头了。然而,无论这个男人如何不修边幅,他却的确不难看。

对此,我持保留意见。

第一次见他真是被吓到了。

青面獠牙肯定算不上,但黯红深绿这样的搭配实在浓烈了些,五官也太过轮廓鲜明,更有甚者,无论多么地浓烈且鲜明,他的出现仍然保持着一种游荡在虚实之间的不确定感。

说不清。说不清是影子正孤零零地膨胀成实体,还是身子正一点点失色,黯淡成阴影。

这样的印象,我没有告诉艾萨克。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担心被嘲笑。

这个男人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的不安。

第二话:小鹿斑比

艾萨克是比较文学的博士生,刚过资格考试,因为打算请C进他的论文委员会,特地跑到这门课上来献殷勤。艾萨克有助人为乐的天性,而我正好人生地不熟,于是隔三差五地和他混在一起,所做的事无非是喝酒、看球、胡说八道。

还有一条,动漫资源共享。还真是让人大跌眼镜,艾萨克竟然是日本漫画的死忠,就好像我把独立摇滚当作宗教一样。他疯狂热爱原哲夫的肌肉男漫画,甚至连带着喜欢日本黑帮片、武士片、乱七八糟不管什么只要有人打架就好的片。

“本人太文雅,需要血腥气来调和。”艾萨克仰着他的犹太小白脸郑重声明。

“那就别读博士。”我盯着文雅的艾萨克看,看他的脏指甲和黑袖口。

“都怪我发育得太早,刚识字就开始给女生写情书,练出一手好文笔,那就当文人做学者吧!其实我老妈特恨我入这行,她是伦敦大学的宗教学博士,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哈哈,你猜她现在干什么?”

“我知道你修辞好,别用设问句,直接说。”

“其实我妈是风水师,酷吧!嬉皮士吧!新世纪吧!就是穷了点!哼,你肯定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成天彬彬有礼不冷不热的。”

“嗯,钱是老爸的,我都搞不清他到底做什么生意。”

这是实话,我的确不知道家里到底是干什么的,因为从来不把自己当作那个家的成员。这要归功于我红颜薄命的母亲。她脾气坏得很,烟抽得凶,骂起“くそ”来毫无羞耻,对我的教育更是匪夷所思:

——妈妈,幼稚园的先生叫我们好好读书,长大了考东大,做医生、律师、社长、外交官!(我的弱智台词)

——明天在家睡觉,不去幼稚园了!什么屎地方,教小孩做人渣!(我妈拿着手里的琴弓敲桌子)

——那……(战战兢兢地)我学拉小提琴吧,像妈妈一样……

——像我这样白学这么多年琴最后沦落回老家做餐馆女招待?我怎么生出你这种“馬鹿”(笨蛋)!

——妈妈才馬鹿呢,我是男的,当不了女招待,只能做女招待的男朋友。妈妈要等我长大哦……

我有说过这么不要脸的话吗?很不幸,是的,所以才被老妈甩了一巴掌,倒不是为了严惩乱伦的邪念,而是……因为老妈觉得长大后的我一定很像可恶的人渣老爸吧。

还是摆脱那一巴掌的阴影,回到现在时,看看艾萨克有多不要脸。这家伙在他们系打工,分分信送送文件接接电话。因为是钟点工,所以每周要填时间卡,我好几次见他虚报工作时间,他毫无羞耻心地把我推开,“我确实在办公室里坐了这么久!”

的确如此,他能在那间狗窝办公室里从早坐到晚,听歌,玩填字游戏,在电脑上翻牌,煲电话粥,偶尔也看书,俄文的、波兰文的、意地绪文的,全都乱糟糟地堆在桌上。有一次我买了圣代去他那里吃,不知是谁不约而同地把小狗寄存在那间屋里,一公一母开开心心地追着咬,本来还在硬着头皮啃巴别尔的艾萨克马上就扔了书看热闹,一边拍着桌子叫:“不是阉了吗,为什么还这般昂扬!”

由于两狗一人都处于昂扬状态,担心圣代的我只好爬到桌子上坐着,伸长舌头一口一口地舔。

一个多小时后,终于上完课的男女方家长来领筋疲力尽的狗狗回去,艾萨克这才满意地去隔壁填时间卡,还笑眯眯地宣称:“这些年来,身为assistant,我所从事的最有意义的工作就是——看狗交配未遂!”

“西方列强就是这么没落的……”我只能翻白眼。

哼着歌查email的艾萨克忽然开始抱头撞显示器,“霸王龙找我明天去谈话。完了,奥斯维辛啊!”

所谓的霸王龙,当然就是他导师了。

古典学的室友不光在家里看DVD,还常去学校小剧院看电影。周三是梁赞诺夫专场,他没听说过这人,于是跑来向我咨询。我就跟他讲,前苏联时代,梁赞诺夫也许是票房成绩最好的导演。而且,只要电视台播梁赞诺夫的片子,就连日理万机的勃列日涅夫同志都按捺不住要去偷看。

“原来是嬉皮笑脸地粉饰太平的作品!”那家伙皱着眉头沉思。

算了算了,懒得跟那人罗嗦,不如直接去电影院,虽然梁赞诺夫的片子我早看全了。室友也跟着,坐在我旁边转动手指思考意识形态与乌托邦的辩证关系。我从书包里摸出偷带进来的可乐(这里不放娱乐片,所以也不许人享受零食,shit,难道梁赞诺夫不娱乐吗?),噗哧一声刚打开,屏幕上开始放预告片。

是个动画片,小鹿斑比天真烂漫地满地跑。片头字幕奇大,而且奇怪。

导演:斑比。

监制:斑比。

剧本:斑比。

音乐:斑比。

演出:斑比。

什么东西,我嘀咕着喝了一口可乐。音乐渐弱,字幕消失,斑比蓦然回首,一只恐龙腿从天而降,把斑比踩扁了。

剧终!谢谢观赏!

一口可乐全都喷在自己身上,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天啊,怎么就忘了叫艾萨克一起来?

于是第二天赶紧在C的课前抓住捧个纸盘吃甜甜圈的艾萨克。

“谢谢关心,我还活着!”听我描述完那个创意短片,艾萨克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差点哼出鼻涕来,赶紧拿手背抹了一把,“斑比二号,你还是多考虑一下自己的命运吧!某人脑筋短路的时候,会满脸纯洁地给出C-或者D+……”

我承认,我虚荣,而且,虚荣得莫名其妙。那种把分数当命根的无聊优等生就是我,诅咒日本的教育体制吧,死死抓住命根的代价就是被阉割。和同学的关系基本就是个不存在的东西,我不屑于搭理他们,他们更懒得在放学路上揍我。

唯一的奇迹发生在高一,班上几个男生一起出海钓鱼,因为有人常借我的CD,于是象征性地打电话叫我,生性别扭的我故意一口答应,让电话那头的同学愣了半天。

结果,我是钓得最多的,气得他们直嘀咕。

好在大家后来在海边别墅party,都喝醉了,打电话叫来应召女郎,说是要集体启蒙(其实,说再启蒙可能更确切)。那一次,只有我一个人……硬不起来。

“你发育不良吗?个子倒是挺大的嘛,还长了一副洋人的模样。”他们幸灾乐祸地大肆嘲笑。

“谁说我不行?”那时的我好像都哭了吧,馬鹿,呵呵。

有趣的是,他们边嘲笑边无比亲切地安慰我,害得我哭着哭着差点笑了出来,好在我自制力不算太弱,到底没有露馅。

原来如此——“那家伙……别看成天臭拽,其实硬不起来呀!真活该,真可爱……”这就是大家的心声。馬鹿!我就哭给你们看,满意了吧?!

至于硬不起来,fuck,我当然很快就报仇雪恨了,学校里的女孩子真是比人老珠黄的妓女鲜嫩多了,再说,偶尔做一回躲在厕所里打手枪的怪小孩也不错。所谓的母亲在厕所墙上贴了几帧电影海报,比如,伯格曼的《野草莓》,爱森斯坦的《战舰波将金号》——实在是无法理解她的品味,把厕所搞得这么文艺很好玩吗?我看到波将金海报上那个满脸扭曲地抱着孩子的女人就发抖,她的嘴黑洞一样,吞噬一切声音和光线的洞。其实,妈妈被车撞死的时候,我就在她身边,确切地说,我被她抱在怀里,所以才能苟活到现在。

抖得无法控制的时候,我掏出小鸡鸡,在另一种震颤中寻求平静,该死的平静,草莓地里的老头的平静。

“很快就要老了,很快就要老了,跟墙上的老头一样老,比他还老”——我不停地安慰自己,爽了,老了,就可以没有了,回到最初的地方,变成妈妈怀里的死孩子,被那女人吞下去,被那张黑洞一样的嘴。

无论鸡巴有多么深刻的含义,我都还是那个经常招人讨厌偶尔也显得可怜的优等生,抓着分数当命根,盼望它又大又硬红光锃亮。艾萨克一定无法理解C-和D+在我心灵上投下了怎样的阴影。当然,死要面子的我也绝不会让他知道。

死要面子的我致力于夸奖自己来对地方了。这里有适度的强度、竞争、紧张感,既不可能让我无所事事,又不会把人累得只能拖着舌头喘气。每天,我一大早爬起来去图书馆读书,下午上课,傍晚时游泳,然后混pub——吃大盘的汉堡薯片,看电视里的橄榄球赛,和朋友喝酒聊天,周末时开车去邻近的风景点闲逛(我随便找了个dealer就把车买了,而且不是两位室友合用的那种破车),回家路上再去小剧场看二三十年代的黑白默片,还时不时地跟漂亮女生做一下健身运动。给家里打电话时,我总是唱歌一样地念叨着“楽しい楽しい”(快乐啊快乐),此话不假,在G大,我真的过得很快活。

同样不假的是,学得也很“一生懸命”(拼命)。

生活无趣,不调戏女孩子怎么活——这当然又是艾萨克语录。

他严肃地向我传授了G大美女地图,还亲自带我出没古典学系楼下那家叫作“伊壁鸠鲁”的咖啡店,因为古典学系就在本科生的教学楼隔壁,那里时时涌动着一群群青春无敌美少女。结果,艾萨克心旷神怡,恋恋不舍,长吁短叹,最后被举着圣代边走边舔的我硬生生拽走。

“你心智发育不健全!”他一见我的“硕果”就来气。

我承认他对我喜欢甜点的批评基本上是客观公正的,但我怎么说都不至于像他那样大致只能通过视觉来欣赏美女。闲话就不说了,自从去了“伊壁鸠鲁”,我每周四都要跑去买一块钱的圣代。那家店很有创意地在校园小路上写这样的粉笔字:“The only emperor is the emperor of icecream!”再配着大大的箭头,使我这种意志薄弱的人不知不觉地就从图书馆循迹逛到古典学系。

“这么大的男人吃甜筒……”艾萨克不屑地噗噗吐气,像钩子上的鱼。

不管我们咬什么,都会被钓出水,嘴巴血淋淋的,慢慢变干,攥在不能呼吸的空气里,就连那空气都污浊得有了形状,是揉成一团的旧报纸——我擅长这样的想象,却丝毫感觉不到惊惶。甜是麻木的,而甜之外的味道,既然还不曾尝试,自然就只是想象中张牙舞爪的木偶。对这些木偶而言,断胳膊掉头是有趣的运动。

很有趣。很运动。

甚至不乏冰淇淋的冷冽和甜蜜。

如此这般地胡思乱想完毕,我又跑去买圣代了,才一块钱!

运气真好,卖冰淇淋的女孩超正点,由于手链和耳钉的数目都过于庞大,整个人叮叮当当地眼花缭乱着,粉红色的小外套忙着镇压有越狱企图的波波,同样是粉红色的超短裙看起来就像是小红帽飘落在两棵挺拔的小树头顶。

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我太刻意地展示甚至夸大了自己色迷迷的眼神。所以,小粉红几乎是在敲着桌子问两眼发直的我:“你要什么?!”

没等我反应,身后已然跳出来一个男生:“范妮!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打工!”

范妮笑得仿佛这间店里新添了一架粉红色的落地灯:“杰夫!为什么不回我电话!周末安迪家的party你会去吗?”这架灯还是自动调节的,眼看着她趴在柜台上扭转脖子往外照耀,为了使那个杰夫得到最大限度的光和热。

显而易见,小粉红想泡插队男,所以喋喋不休地嘘寒问暖,就连给插队男的圣代都格外盛大,只可惜,插队男转身就把那份盛大的殷勤献给了刚进门的另一个女孩。

是个金发浅得发白、眼神也冷淡得发白的女孩,就像是窗帘拉开,阳光不容分说地吞没灯光。

插队男挽着阳光走了,留下我冲着断电的灯呵呵地乐。

“你要什么?!”压低的声音,高涨的仇恨。

“圣代!”我用手托着下巴趴在柜台上笑,“要和刚才那个一样大!”

不出我所料,小得可怜,是小孩心胸的直观写照。

我掏钱,“这真的很不公平,我先来,被插队,最后拿到这样的……”

“想跟我调情就直说!”小粉红拿胳膊砸柜台,因为戴着太多手链,看起来像是前苏联时代宣传画上发誓砸断枷锁的无产阶级铁拳。

我很配合地开始用眼睛瞄准她的胸。

她很配合地抓起柜台上的一把塑料叉瞄准我的头,发射!

然后,攥着圣代落荒而逃的我一头撞上了很配合地在这时进门的某人。

我无法接受“C教授一丝不苟的旧西服上绽放着冰淇淋”这样的事实,于是后退、张嘴,惊恐失措地瞪着对面那个同样后退、张嘴、惊恐失措地瞪着我的人。

出于为人师表的责任感,C很快就反应过来,笑眯眯地安慰我,我心头的石头往下落,还没着地,就听C有点发愁地叹了口气:“本来想买杯咖啡再去faculty meeting的……”

拜托,我知道你想耍我,OK,我配合,我挤出一脸后悔得恨不得撞墙的表情。

“你好像很可惜圣代呢。”C脱下西装拎在手里,眉眼弯弯地笑。

不良预感,他脑子又要短路!果然,C教授不仅买了他的咖啡,还有我的圣代,从不仅毫无歉意、更是把嘴噘成猪嘴的小粉红手里,然后,把圣代和西服都塞给我,“我赔你的圣代,你把我的衣服送去干洗,这样公平吧?”

所谓的霸权,就是拥有定义公平的能力。

以“衣冠不整”为名,懒惰的C教授晃点例会,坐在秋日午后的秋千架上晒太阳。校园里到处是树,这个时节熔金流赤,扑扑簌簌,光影斑驳,空气里浸透无声的喧嚣。我踩着地上的“The only emperor is the emperor of icecream”,边啃圣代边茫然地看着秋千架上表情木然的C教授。

谁都不说话。树丛里藏满看不见的孩子。他们在笑。

听,鸟在叫。它要我们去哪里?那条从未有人涉足的小路?通向一扇从未打开过的门?门的后面,空空的池子被光注满。此刻的秋光。

如果时间都是此刻,那它注定无可救赎——这是艾略特的诗吧。

可是,无可救赎的时间里,此刻,我只有手里的冰淇淋。我意识到眼神空洞的C一直在盯着我手里的冰淇淋,而且,渐渐地,他的眼神变得柔软,像那些水波似的钟表。

孩子奔跑,鲜花凋零,旧报纸堆满街头,阁楼里,死人的脚慢慢瘦成骨头。这一切水波般动荡不安,其实,哪里都没有水,只是光而已,而池边的人举着他的冰淇淋。

“Let be be finale of seem,the only emperor is the emperor of icecream。”

C看见了我脚下的广告,用他那口音深重的英文背诵史蒂文斯,最后两句,所谓的高潮。摩擦的E,喉音的K,在舌根处颤动的R。像是小贩辛苦地拖着冰淇淋车。

我想调动起仰慕的情绪,却觉得累。

老天总是不遂人意,古典学系的斜对面就是神学院,连同附属神学院的小教堂,小教堂有个小尖顶,小尖顶戳着那个叫作太阳的光斑,戳着戳着就破了,一道长长的黑影顷刻坠落,像把刀子,画地为牢,这边澄明,那边晦暗,因为秋深,风起时,哪里都一样寒凉。

我在光里,他陷入影。

他身后是一堵墙,爬山虎自然也逃不过时间的淬炼,热铁一样红,还伸出无数叶片的小手妄想抓住风。贪婪的东西,扎进墙不说,连流离的风都想要。

C循着我的视线回头看爬山虎,“过不了多久这墙就要秃了,没有叶子,只剩藤,秃得很干净。不过,等明年雪一化,又会回来。反反复复,极其无聊。”

我早就啃完了冰淇淋,忽然觉得冷,阳光清冽,直射心底。

他看一眼落在肩上的叶片,却懒得去拍。“对了,下个月纽约有个conference,艾萨克要去present paper,我也得去做一个panel的discussant,如果你感兴趣,我带你们一起去。就算是见世面吧,以后得靠这些过日子。”

第三话:圣母显灵

大雪纷飞,列车奔驰,方向纽约。

车厢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原本以为会出现C教授独霸一方睡觉,我听歌玩Sudoku,艾萨克与数位美女电话调情这样的场面,谁知乾坤逆转,插着耳机昏昏入睡的是我,醒来时看见艾萨克一声不吭地潜心钻研Sudoku,而C似乎正与某人在电话里吵架,虽然声音低沉,而且神情冷淡,但显然一脸的不爽。

“那是你的狗!”

“你到底有没有带它们出去散步?”

“狗屎?!嫌脏?!你想付罚款是你的事,但付了罚款不等于说你这人就有了公德。我说了,我就是说了,你这人就是没有公德!”

我拿胳膊肘悄悄地捅艾萨克,他心领神会,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开,跑去两节车厢之间。艾萨克冲着车窗玻璃弯腰捧腹,“哈哈,能把霸王龙骂得狗血喷头的,也就只有少根筋的C教授。”

“又有内幕要爆啊。”我愁眉苦脸。说实话,艾萨克的八卦太多,害得我暴饮暴食,几乎消化不良。

艾萨克早就向我灌输了“霸王龙in a nut shell”,比如:霸王龙K教授是搞后现代理论的,新书一旦出版就被争先恐后地评论;开课一定要找容纳几百人的大厅,可还是人满为患,好多人只能席地而坐。不过,别看听课的人多,注册的可不多,被霸王龙当着几百人的面骂白痴的滋味不是谁都愿意尝的。别的老师都知道要尊重学生、鼓励为主,只有霸王龙肆无忌惮地跋扈,他要是觉得谁提的问题傻,肯定直接发飙,说谁敢再拿这种垃圾侮辱他的智商外加浪费大家的时间,他就请谁滚出去。

更有甚者,他发还考卷的时候最喜欢说的话是:“有谁想去自杀的,我不会拦着。不过,也别指望我开车送你去海边!”

总之,这头自私暴躁的恶龙从来就没受过气,日子过得推土机一样简单有效,谁见了他都绕道,除了挺身而出拯救受虐小狗的C教授。

据观察员艾萨克报道,其实霸王龙糊涂起来还真是可爱,某年他on leave写一个书稿,曾经废寝忘食地一口气工作三天三夜,人倒没事,可家里的狗饿得一个劲地刨门。幸好C教授路过听见动静不对,这才没饿出狗命来。生平第一次被痛骂的霸王龙索性把两条狗都给了C教授。恐怕就是因为这个,他才想起来叫艾萨克去请C做committee member,所以,两狗一人差不多是同时转手的。可是,所谓的交接仪式上,C又同K吵起来了,为狗的名字。

“拉康和德里达天天睡在我家客厅里的话,我会做噩梦。”C教授斩钉截铁。

“所以你天生就是个没出息的。”K教授魔高一丈。

所谓的conference其实规模不大,但也不能说小,总之就是找个酒店,大家挤在一起,读论文的读论文,提问题的提问题,像我这种看热闹的,只要攥着日程表在台下发呆就行了,熬到第二天中午,所谓的正事终于完结,艾萨克和我大梦初醒似的冲向midtown Manhattan,开始另一轮例行公事,也就是所谓的museum trip,而C竟然溜得比我们更快,号称是约了人。

艾萨克要去Guggenheim,我选择MOMA,于是各自行动,晚饭时间在中央公园边的某家犹太店碰头,听说还是伍迪·艾伦钦点的正宗餐厅。我到的时候艾萨克正兴高采烈地啃酸黄瓜,并好心地递来一截青黑色的条状物。

“看起来好像屎。”我皱眉,一边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天冷得太快,我又太逞强,只穿了秋天的夹克,被冻得直打哆嗦。

“你这种人就该被哥萨克一刀砍成两半。”他咬牙切齿地啃酸黄瓜。

我耸肩,同时叫了招待过来,把菜单扔给艾萨克任他作主。艾萨克一边指点着菜单上的佳肴,一边继续报复我对酸黄瓜的侮辱,“我奶奶的姐姐进过集中营,被纳粹看守强奸,生下一个女孩,在围巾里藏了三天,后来被发现,扔到电网上,烧了。孩子还没烧黑的时候,电突然断了,苏联人打来了,于是,我奶奶的姐姐活下来了,还来了纽约,在布朗克斯开古董店,再后来,老太太就疯了,拿围巾裹着台灯说话,说那是她女儿。”

“你可不可以不点烤肉?”我突然就没了食欲。

艾萨克放下菜单,不乏恶毒地咧嘴一笑,“我吃,关你什么事?吃饱了去打桌球吧,C说到时候会打电话找我们,到时候你跟他先回酒店,我叔叔家的孩子满十三了,这次过来正好赶上他的bat mitzvah(成人式),虽说错过了早上的仪式,还是得过去一趟。”

C果然来Sports Bar找我们,红发黑衣,一身打扮虽然寒酸依旧,所有线条却都整齐简练,连发丝都不例外,整个人有种向内崩塌的紧张感。他坐在一旁看我们打球,手边的小桌上渐渐堆满了空酒瓶。

我转到另一边瞄准自己的绿球,算计了半天角度,最后还是用力过猛,竟把艾萨克那边的紫球打落了袋。

“真感激!”他敲我的肩膀,又在我耳边小声地嘀咕,“某人今天不对劲,看起来很像是被甩。我敢打赌他跑去见女人了。”

“少管闲事!”我担心这时的音乐声不够震耳欲聋,不足以掩饰我和艾萨克的八卦。

“没事,他发呆呢,已经喝多了。”艾萨克又开始盘算在哪里下杆。

我回头偷看一眼C,他靠墙坐着,背后是镜框里巨大的纽约地铁图,深灰色的围巾搭在腿上,将落未落,被彻底忽视。他就像是块石头,费力地坚守着刚坐下那一刻的姿势。

石头侧着头笑笑,迎着我巡视的眼神,无可挑剔的温文尔雅,真无趣。

相比之下,还是松松地环绕瓶颈的手指更诚实,与他眼睛同色的绿色酒瓶上,那些手指就像是被冻结的鸽翅,那么坚硬地虚弱着。

喜欢漫无边际地坐车是我的怪僻之一,如同热爱闯入陌生的语言。动词变位,名词分格,就像是这些在城市里上下穿行的轨道,ABCDEFG,1234567,彼此交错,各自孤独,循环往复,却只是被钉死在一张地图上。

下地铁站的时候,艾萨克有点担心地盯着C和我——C低头走路,我缩着肩跺脚,路边的雪已经没了脚踝,冻得我嘴唇发颤。

虽然比较荒谬,但艾萨克的确在担心我们走丢。

好在那时C把一直搭在胳膊上的围巾扔给了我,从而帮助艾萨克认定这两只废物里终于还有一个没有彻底脑死,事实证明,艾萨克没有错,就单纯的数量而言。

不过,脑子清醒的人显然是我。只管低头走路,上了车就埋头睡觉的人是C,中途换车的时候还是我领着他在站台里转来转去,幸亏我从小就热衷于探索陌生城市的公交路线,哪怕纽约那妖魔般张牙舞爪的地铁图都不能挫我明察方向的气势。可是,地铁站本身就是个迷宫,尤其是42街那样的大中转站,我一眼就能看明白该怎样转车,可怎样追随箭头绕到正确的站台……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我擅长看图,却是实地路痴。听起来可笑,但就是如此。

C跟着我跑上跑下,已经被完全地绕晕了。

地铁站里人头涌动,赶路的赶路,卖艺的卖艺,传教的传教,捡垃圾的捡垃圾,还有老鼠在铁轨上飞快地跑来跑去。我开始生气,仇恨地瞪着头上五花八门的站牌和箭头,踢踏着脚走来走去。

C好奇地看我,看着看着,忽然笑了,一手搭在我肩上,然后就顺手理了理我胡乱塞在颈中的围巾。我垂下眼睛,视线落在那些手指上。它们看起来很苍白,而且骨节粗大,给人以顽固的印象。

不过,奇怪的是,动起来的它们丝毫没有僵硬感,倒有一种让人安静的气息,仿佛鸽翼拂动的瞬间,幻觉般的绽放。

我喜欢漫无边际地坐车,却从来都是一个人,一个抱着巨大的登山包、妄想把别人的世界塞进自己眼里的孩子。眼睛是字典,它们记载语言,却不会说话。就像是langue和parole的区别。

“如果我说话,你会听吗?”我没头没脑地问C。

“那你说我现在在干什么?”他笑得很有耐心,耐心是种礼貌,礼貌让人和睦相处。

那一刹那,我很想一拳把他打倒。砸破镜子,连同它腹中的虚像,拳头鲜血淋漓,不只是我自己的血。

却没有。

怎么可能?

我深呼吸,继续寻找“正确”的出路,最后,带着他一头撞进某辆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会开到哪里去的列车。

人很多,我们却找到了座位,肩并肩地挤在一起。C又开始昏沉沉地睡觉,紧挨着我,迟缓地呼吸着,甚至懒得嘱咐“到站要叫醒我”。

不可能到站。这根本就是一辆背道而驰的车。我很清楚。但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难道只是为了肩并肩地挤在一起的温暖?哪怕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少。

只剩我们。两个。还是挤在一起。前缀,后缀,隔着沉默,沉默是虚无,虚无什么都不是,所以,什么都不隔,前后缀的拼凑,完整的词。

不认识的词。流离在字典外面。存在。不在。

出了曼哈顿,地铁变成了高架,车窗外漆黑的隧道内壁被暗蓝的天幕所代替,因为是城市,遍地灯火浓到泛滥,甚至照亮了天边丝丝缕缕的薄云,它们呈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暧昧色彩,忽明忽灭地趴在污浊的玻璃外面,像是镜子的纵深,那里面藏着无数看不清的脸。

渐渐的,天色变得疏朗,浩大的蓝流淌成黑,云层只有在月亮的周围才依稀可见,灰白的月亮外面套着橘黄色的晕环,月晕的外面,是一圈似乎就要熄灭的银蓝。

车轮机械地滚动,逃离高大的楼群,冲向地图边缘,那里挤满蘑菇般低矮而潮湿的小楼,积雪凸现了细瘦的消防楼梯,看起来就像是无数形状不规则的小方盒正倾吐着腹中的弹簧。虽然一丝不苟地扭动着身子,这些弹簧却早已失去了弹性,而且,褪了色。

似乎已经进入了贫困的社区,旅游者看不见的纽约。我看了一眼车厢里灯管上的简易路线图,这是西北角,布朗克斯,早已被犹太人抛弃,而今是拉美移民的聚居地。楼的侧面忽然闪现出一幅喷枪画的圣母像。浓黑光环里泪流满面的圣母扎着印第安人的粗大发辫。

C睡醒了,皱着眉看站台外黑沉沉的天,还有远处楼上的圣母像,那里有个麦当劳的广告牌,恰好照着那幅涂鸦。

“坐错车了?”他侧过头看我。

我努力地回想电视里犯错误的小孩都做过怎样的表情,不过这个苦苦思考的过程已经足以替我解围。C笑着揽一下我的肩,“没事,下一站往回坐。”

我不说话,盯着自己的鞋尖看,所谓的shoegazing,反正这也是御宅族的招牌动作之一。

“刚才那是瓜达卢普的圣母呢。”为了消除我的尴尬,他在转移话题。

“看起来很奇怪,像印第安人一样。”我把视线移向他撑在绿色长椅上的手。他身子前倾,用双手承担着大半的重量,被冻得微微发红的皮肤上,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是很有趣的故事。圣母在十二月向印第安土著现身,看起来就像是他们族里的某个年轻女孩,但她声称自己是耶稣的母亲,还要他们去采只有夏天才盛开的花。去采花的孩子发现积雪的山谷里开满了鲜花,而且,在他麻布衣裳的前襟上,神秘地浮现出一幅圣母的肖像,更奇妙的是,圣母的瞳孔里还能看见那些孩子下跪的身影。”

“你是天主教徒?”我抬头看他,他的某些口音特征让人怀疑他来自某个罗曼语系的国家。

他摇头,“该下地狱的虚无主义者。”

我较真的劲上来了,“真正的虚无主义者才不管什么地狱呢。”

“伪虚无主义者就更该下地狱了是不是?”到站了,他拉着我下车,看地图,等车,又拉着我上车,肩并肩坐在一起。

“明天下午才回去,你有什么安排?”他注意到我的僵硬姿态,主动地没话找话。

“也许会去自然历史博物馆,看恐龙。”我低着头,不能让他看见我变得慌乱的眼神,忽然意识到他有可能一直在装傻,所谓的路盲,所谓的瞌睡。

“一堆骨头有什么好看的。”他靠在椅背上,双臂在胸前交叉,“不觉得那些恐龙很可怜吗,死就死吧,还不烂透,再被人挖出来,堆成一个空架子,还得摆出所谓的凶猛架势,被一群人当作热闹围着看。”

“反正死都死了,哪管得着别人怎么折腾?”原来顶撞人也是有惯性的。

漫长的地铁之旅终于在酒店下方结束了。出车厢时看见一只红色的气球,孤零零地飘浮,顶着隧道顶部的水泥管。

它会飘走的,如果不是困于这地下迷宫的小小一角。

感觉到C的手,虽然冰冷而干燥,却有着无机物的沉稳。

他拉起我,并非隔着衣袖或是顺势一推,他拉起我的手,十指相扣。

他拉着我走向前方的楼梯,“那种一元店的气球漏得很快,明天就会低下来,落到铁轨上,被车轮来来回回地碾。”

小时候,我喜欢恐龙,就像小瞬迷恋怪兽。我们在后院成立无敌战队,爬到矮墙上挥舞球棒。小瞬大叫:“怪兽!受死!让我来守卫隔壁那条街上波霸阿姨开的中华料理店的和平吧!”我一脚把他踢下去,“波霸阿姨肯定以为你才是怪兽仔,每次去都往人家裙子底下钻。”

然后哥哥阿辉跑来收缴被偷走的球棒,顺便敲了我们满头包。

阿辉是学校里的明星学生,聪明强壮,品学兼优,总是作为典范上台发言,被全校女生当作梦中情人一样眺望;不像我,虽然是低年级生,却热衷于恶毒嘲笑其他同学甚至高年级的学长,所以曾经被人堵在回家的路上劈头盖脸一顿打。

那帮人拿料理店的大纸袋套在我头上,害得我什么都看不见,所以没法向老师打小报告。其实,就连老师都很痛恨我,因为我喜欢在黑板上给他们画极其猥琐的漫画头像。好吧我就是那种既恶劣又愚蠢的大众公敌。

家里人都觉得我活该。无话可说,我就是活该。

于是理直气壮地不去上学,敷着冰袋在家看《侏罗纪公园》,看层出不穷的恐龙。

“恐龙好无聊,肯定打不过我的怪兽!”小瞬对我的宠物嗤之以鼻。对他来说,这个世界无趣得无法容忍,只能自欺欺人地同子虚乌有的怪兽战斗。

我不理他,直接砸个枕头过去把他赶走。

那些曾经存在的东西,而今消亡殆尽,让人畏惧于时间的暴力,它不动声色地摧毁一切。

就算有化石留下又怎样?那个时代已经结束,时间的暴力甚至足以摧毁自己。

也包括父亲的时代吧。

他根本不知道我去找过木口,那个在为障害儿开办的特殊学校里做护工的男人。本少爷这么聪明,有点变态是很自然的,症状之一就是被噩梦折磨得不敢睡觉,快十岁了都还会偶尔尿床。父亲只好带我去看医生,于是在医院的停车场撞见了那个男人。

那个开着特殊学校的破面包车的老男人正从车上往下抱小孩,那些小孩不是斜着眼睛就是瘸了腿,真是把我吓到了,只好很没出息地躲在父亲身后。

可怕的小孩们被保育员和医院的人带走了,司机却没有一起离开,甚至向我们走了过来,他扯下头上的黑色毛线帽,咧着嘴笑了,露出牙上黄褐色的烟渍。“阿司的孩子?”

父亲不说话,身子绷得笔直,忽然嗵的一声跪倒。

我受到了第二轮更深刻的惊吓,不得不面对那个看起来和善而怪诞的人,他笑得竟然很伤感,简直像蹩脚电视剧里的演员。“几岁啦?”

我果然是落落大方的好孩子,虽然莫名其妙地发着抖,却还是认真回答问题:“我叫北川研,九岁零三个月,请多多关照!”

“我叫木口,是你父亲很多年前的朋友……”那人用力地揉自己的眼睛,“二十多年了……”

“很多年前的事,请你原谅!”父亲还趴在地上,真是不可思议的画面。

“本来就不是你的错。”木口又笑笑,索性蹲下身,“喂,衣服脏了可不好。”

那场面还真有些落魄黑帮老大重逢发了迹的小喽啰的感觉。我很识相,在那之后从来不曾同父亲提起这件事。但在旺盛的求知欲的驱使下,高校二年级的时候,我终于跑去那家障害儿学校找木口,他那时却已经去了一家小工厂看门,害我几经周折才找到他。

“你是……阿司的儿子?”这次轮到秃了头掉了牙的木口被我吓了一跳。

“是!十七岁!明年就该上大学了!那件事……都三十年了吧,木口先生当年是俄文科的高才生呢!”我查过资料,知道这家伙曾经是呼风唤雨的学生领袖。

“你该不会是把我当英雄了吧?”糟老头木口放了个很响的屁,故意地,“我不过是背了一辈子‘全共斗’小头目的黑档案。其实你老子也算不上什么叛徒,只是一群小孩胡闹而已,荒唐啊荒唐,想起来就要笑!”

“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快给他跪下了,“我恨父亲!我想知道他的一切丑恶行径!”

“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糟老头扔给我一根湿乎乎的卷烟,“那个时代早就结束了。阿司把你养这么大也不容易,赶紧回家吧。”

谁叫我是不抽烟的乖乖牌呢,只好把木口的礼物扔进路口的垃圾桶,然后,回家继续翻恐龙画册:那些白骨,那些不复存在的时代,那些用父亲的钱买来的华丽画册。

终于还是去了自然历史博物馆,面对恐龙的庞大白骨。

第二次去纽约,同M在一起,距离第一次纽约之行大约有一年多时间,那才是我第一次去自然历史博物馆。

暂且让我在词语里抗争一下时间吧,向前探一下头,就像是推开一扇门,望见……算了,不能告诉你门后到底有什么,除了一个空空的池子,堆满落叶和灰尘。而现在,阳光从云层间倾泻而下,池子里盈满光,比水更清亮的水,如果走近的话,你能看见……你能看见薄而轻的冰层正在水面上延展。

第四话:有文化也要还手!

G大陷入了漫无边际的寒冬。除了海,各处的水都是冻结的。

无数的黑眼圈标志着期末的来临。

艾萨克只是旁听C的课,不用赶论文,所以仍然精神抖擞,经常抱着电脑往法学院的图书馆跑,偶尔也去商学院。我觉得奇怪,他这样解释:那两个地方的漂亮女生多,而且将来一定有钱,他跑去做冥思苦想状,没准就被看中了,从此可以衣食无忧。

我只能翻个深刻的白眼。原来这家伙到底还是个想要成家立业的正派人啊!

他勒令我坐下,继续解释,以前的犹太商人就喜欢把女儿嫁给有学术前途的男孩子,现在的老爸管不了孩子,所以要对女人直接出击。有钱的女人配有文化的男人,这样多好!

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这理想还真是远大。

艾萨克哼着难听的小调跑了,临走时嘱咐我晚上去停车场楼下的酒吧等他,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反应过来他哼的原来是肖邦的钢琴曲。

整个下午,我满脑子都是艾萨克版的肖邦,阴魂不散,挥之不去。好在三篇论文早就完工,只要整理一下脚注和书单就可以email出去,提前完成任务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这样可以在别人焦头烂额的时候装酷,比如:从书库里找来一堆石原慎太郎椎名麟三村上龙的小说,躺在沙发上翻看,还开着iPod听小瞬传给我的东京噪音乐队,面前是图书馆的落地窗,身后是忙着敲打键盘的一众人等。

我承认,我真的很招人讨厌,尤其是故作惬意地伸懒腰和打哈欠的时候。

所以我识相地离开图书馆,提前跑去停车场楼下的酒吧。

我等,我等,我还在等,我等得睡着了。

被艾萨克的电话吵醒,说他要送一位因为穿着高跟鞋而无法在雪里行走的法学院女生回家,不排除留在那里喝咖啡甚至红酒的可能性,叫我不要等他了。

“那女人肯定是S/M女王,你就落入魔掌吧。”我啪地合上手机盖,趴在柜台上又要了一杯Scotch。身边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个男人,一个背对着我,另一个盯着酒柜看,所以只有侧脸。

背对着我的男人语速飞快地说话;另一个一言不发,只是偶尔点一下头,长而乱的头发垂在额前,把眼睛都遮没了。

偷听别人谈话也是我的恶趣味之一,而我恰好没有摘下耳机,于是更肆无忌惮地入侵人家的语言领地。

语速飞快的男人有一把浑厚的好嗓子,极富金属穿透性,一声声的“motherfucker”穿透酒吧里的喧嚣和我的耳塞,撼得人心里发抖。他似乎在抱怨一个不认识的邻居。

故事是这样的——

金属嗓的男人前几天出门的时候,刚走到楼下自己的车前,撞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弯腰在看贴在他车窗上的什么东西,他以为被警察开了罚单,赶紧跑上前,还好,只是本地的竞选传单,老头取下那传单要走开,他赶紧好心地指指路那头的垃圾桶,谁知却惹了人家。

老头愤怒地跳脚,“Motherfucker!你以为我要随地乱扔垃圾?”

男人和老头一样易怒,“有你这样说话的吗?Motherfucker!”

老头怒气冲天,“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没教养的人!你住这街上?你住哪儿?我看你也不小了,还是个操蛋房客!我告诉你,这街上有两栋楼都是我的!”

男人怒火万丈,“我他妈的是租房子住,怎么着,他妈的教授不能租房子吗?!”

老头怒得直发抖,“他妈的教授算个鸟!我还他妈的艺术家呢!我拿过Guggenheim fellowship,你呢?”

男人咬牙切齿,“是,你操,你就冲着一块布射,然后拿去展览,这就是你们的操蛋艺术!”

出离愤怒的老头上前就给了男人一巴掌,“你他妈哪个系的?哪个系有你这种狗娘养的教授?”

“想学《奥德赛》吗?埃斯库罗斯?阿里斯托芬?我他妈的就是这行里最牛逼的专家,操,别以为我有文化就不会还手!”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当时就知道大事不妙。

两个男人齐刷刷地转身看我。金属嗓男人原来英俊得耀人眼目,金黄的鬈发在灯下流溢着阴郁而华贵的光芒,更摄人心魄的是他那双宝蓝色的眼睛,咄咄逼人,仿佛盛夏时明冽得让人无法直视的晴空。沉默寡言的男人套着件皱巴巴的圆领T恤,脚跷在身边的椅子上,黑糊糊的运动鞋脏得触目惊心。

“Motherfucker,听笑话是要给钱的,知道吗?”英俊男人恶狠狠地瞪我。

我一言不发,赶紧抓起衣服围巾,此地凶险,不宜久留。

“操,你这条围巾哪儿偷的?”他伸手抓我的胳膊,被我一闪身躲开。幸亏我和小瞬从小练习逃跑术,他总在担心怪兽突袭日本,隔三差五地拉着我演习。

我娴熟地冲出酒吧,出了门才开始往身上披大衣,跑出老远,忽然意识到围巾的问题。

绕在我手臂上的,是C的围巾。

伴随着全A来临的是寒假!当然要逃得越远越好,怎么可以回日本呢?本来要去西伯利亚,但为了图方便,只是跑到阿拉斯加待了十天。其实别人都是夏天去阿拉斯加旅游的,那时候不光有冰川看,还能装模作样地在化冻的河上坐豪华游轮。可我偏偏喜欢天寒地冻,除了在旅店里吃饭睡觉,其他时间都用来看冰川。

呵呵,裹着羽绒服的小研无所事事地在阿拉斯加的冰川里闲逛,没人可见,不用说话,孑然一身地逍遥自在着。有时候甚至想,不如索性在冰天雪地里睡,睡着睡着就死了,死了就冻成石头一块,倒也干净利落。

不过,这只是胡思乱想而已,十天后,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到了G大校园。离开学还有段日子,各处的café都关门,我又懒得自己做饭,只能去城西的日本街买了几箱速食面回来,决心吃防腐剂吃到死。

就在这时,艾萨克打电话来叫我顶替他去给C做housesitting:“那人去彼得堡开会,要离开十多天,本来都说好了,可是法学院的高跟鞋美人突然叫我一起去佛罗里达……”他在电话那头哀求着,“喂,这里窗明几净,冰箱里应有尽有,你只要每天喂狗遛狗就行了。”

“冰箱里的是狗食还是人食?”我强忍着恶心喝面碗里的汤。从纽约回来之后,我再也没有在课外撞见C。我使出吃奶的劲写论文,他也公事公办地批改,虽说给了A,但还是严厉地批评了几处论证的漏洞和偏激,我先是不服,重读几遍之后终于认输。果然还是他缜密。

哼,缜密得连housesitting都特意找艾萨克。

艾萨克听出我心动了,语气顿时蛮横起来,“人食和狗食有区别吗?说不定更有营养!”

于是,我从自己的地下室里爬出来,跑去了C的公寓。艾萨克做了三明治等我,还穷极无聊地把狗食配方和遛狗路线图做成ppt放给我看。

“我有这么弱智吗?这点小事还要千叮咛万嘱咐?”我不耐烦地推开他的电脑,去茶几上找电视机的遥控器,“你也是,游戏打多了吧,什么都要用电脑。”

“也是,我眼睛都快瞎了。所以才更需要度假啊!”

“眼睛肿成这样!玩游戏也不能这么疯狂啊!”我没法不注意到艾萨克的熊猫眼。

“唉,昨晚临睡前从网上搞了一个恐怖片看——”他揉着眼睛叹气。

“不会吧!自己堕落成这样,还有脸骂我非法下载?”

“啊!”艾萨克一把捂住自己的大嘴,“说漏了,今后不能义正词严地指责你了……算了,今后再找别的把柄,反正你罪行累累。刚才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下载了一个恐怖片,看得好害怕啊,不敢一个人睡觉,只好半夜给我妈打电话,居然被她骂了一顿!我放下电话,一会生气,一会害怕,害怕完了生气,生气完了害怕……结果折腾得一夜没睡……”

我已经不打算一拳砸扁这位耍宝大神了,我砸扁自己行不行。

艾萨克真不是好东西,看出我一脸“受不了你啦”的表情,所以讲得更卖力。

“我刚考完qualify的时候……唉说起来真悲惨,没有女朋友,只好给老妈打电话,可老妈忙着跟新男朋友约会,哼哼两声就挂了,我一个人跑到值班的office里哭了一场,哭完了去隔壁填时间卡,哈哈,那也算工作时间!谁知真是倒霉啊,居然在楼道里撞见C教授,他一见我的肿眼睛就笑;我瞪他,他笑得更厉害;我怒了,却被他一把拉住,说是要请我喝酒。说起来C教授虽然奇怪了点,人倒还真是不错……至少比我老妈更关心我!”

对刚开始读硕士的我而言,博士资格考还早呢。

只能往回看啦——早大毕业的那天,家里人都去参加典礼,我却溜了号。

第一,我讨厌穿难看的袍子。第二,我循规蹈矩了这么多年,最后一刻无伤大雅地放纵一下又何妨。第三,就要离开日本了,应该去给老妈上坟。

于是,我一个人坐火车去了北海道。

发现小时候和妈妈一起住的房子被拆了,那里成了工地,像是正在盖什么新楼。

还发现绿茵茵的墓园是个打瞌睡的好地方,于是找了片草地躺下来,打算好好回忆一下老妈有多美貌,却猪一样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还做梦,梦见父亲也在,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怎么叫他都不肯抬头。

然后就醒了,睁开眼睛,看见不远处的墓碑前多了一大捧鲜花,而挡在我和阳光之间的,是父亲穿着黑色西服的身影。

“啊——!”我见鬼一样夸张地大叫起来,“亲爱的国王,请别挡住我的太阳。”

“第奥根尼什么时候成了亚历山大大帝的儿子?现在回家!”他把车钥匙扔给我,“你开车。”

“这么多年来,陛下是第一次来这里吧。”离开时,我特地拨拉了好一阵子那丛价值不菲的鲜花。用脚。耐心细致地。

找到我顶班,可恶的艾萨克欢天喜地地度假去了。我每天收拾屋子,伺候狗,读书,过得也不错。

对名校教授而言,C的家实在是朴素得吓人,不经归纳就可以总结成两样东西:必要的家具,还有满墙书。因为论文写得好,我在早大时很受教授青睐,有过几次被带回府里作客的经历,总之就是在虽然精心布置却毫无刻意色彩的环境里倾听着优美的古典音乐观赏墙上的艺术收藏,还得轻声细语地发表关于文学名著的专业见解,害得我不得不在回公寓睡觉之前找一家看起来最脏最乱的炒面铺子吃消夜,目的当然是为了打消这一身的雅气!

还好,还好,现在这位看起来天生斯文的导师原来如此“乏味”!没有CD,没有画册,没有摆设,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个人色彩。不知该说他比清教徒还要朴素,还是已经懒得登峰造极。如此朴素而懒惰的人租了这套大得出奇的公寓——这倒是件滑稽的事。我坐在空旷得可以骑自行车的客厅里看电视,时不时地走神想象C教授如何面无表情地拖着脚步走来走去,似乎……有点孤零零的感觉,然后忽然意识到正形单影只地拿着遥控器channelhopping的人其实是我自己,那一霎,前胸凉凉的,像是打翻了一杯冰水在身上。

Anyway,还是回客房埋头睡觉吧。早上起床要去厨房做三个火腿三明治,一个给自己,两个喂狗。两条乌黑瘦长的猎狗分别叫作拉康和德里达——C教授终于还是没能成功反抗霸王龙的恶作剧。尽管艾萨克临走前绞尽脑汁地教我如何区分这两条母狗,我还是一见她们就傻。这两条狗面对面蹲着的话,我会怀疑屋里出现了一面看不见的镜子。

于是头晕眼花地留拉康和德里达两姐妹在厨房吃东西,自己拿着三明治跑进书房里,随手抽一本法文书边吃边读。以前高校修学旅行的时候,我选了去尼斯做home stay,所以很早就开始学法文,后来进了早大俄文系,就顺理成章地接着修,这也是没有办法,谁叫托尔斯泰那些人总在小说里夹大段大段的法文呢。

读书读得头痛了,我就牵着拉康和德里达去海边散步,她们倒是从不给我添麻烦,只是步态从容地走在路上,沐浴路人欣赏的眼光。说实话,这两条狗倒真是漂亮得有女王气度,让人难以想象曾经被虐待得哀鸣着刨门。

不知不觉地就到了C回来的日子。那天下午突然下起了大雪,我懒得出去遛狗,就和她们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Disney Channel有配了音的日本anime,我便忍受着说英文的忍者在屏幕上上蹿下跳,而拉康、德里达显然从没见过这般热闹,看得全神贯注,一旦我拿起遥控器调台就愤怒地低吼。我又忍了一会,终于忍无可忍,毅然抓起遥控器换到了有橄榄球赛的另一个频道。奇怪的是,两条狗对我的小动作置若罔闻,只是异常敏捷地跃起,又悄无声息地落在门前,就在那一刻,C打开了门。他蹲下身拥抱两条狗,黯红色的长发簌簌垂下,遮住他的脸,也顺势把他肩头的雪拂落在地毯上。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见他的手指温柔地陷在狗颈处的软毛里,让我的心微微一颤。

他起身,把箱子拖进屋,关门,轻轻地吁一口气,为了驱除面对我的惊诧或尴尬,然后,不无勉强地微笑。“这些天,谢谢你照顾她们。”也许是旅途辛劳吧,他脸色苍白,声音嘶哑,眼神闪烁。

“艾萨克去佛罗里达了。”我不知所措地关了电视机。

“我知道。他给我写了信。”他脱了大衣在沙发上坐下,拿手蒙着眼睛,一小股黯红的发丝缓缓垂下,血一般漫过那些苍白修长的手指,“外面雪很大,今晚你就还住在这里吧。”

我生平第一次口吃。“啊,我,我的车,车就在楼下……”

“都被雪埋了。机场的班车进不了小路,我是从98街走回来的。你还是住下吧。”

只能住下。早早地洗了澡,换上睡衣,把自己关在客房里,在手提电脑上打游戏。正打算睡觉,忽然听见门铃发狂似的嗡嗡作响。从窗口望出去,大雪扑扑簌簌地往下掉,原先的花圃、树丛、道路早就无法分辨。这样的天气,会是谁呢?

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继而是沉默,然后是拖沓的脚步声。

我想我听见了那个金属般闪亮的声音,持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语言,无限膨胀的元音繁花似锦。C在和他交谈,甚至是争论,两个人的语气都急促而尖锐。C竟然说着另一种语言,充满唏嘘之声,却毫无柔和可言。奇妙的双声部,华丽的高音,阴郁的低音,南方与北方的文艺复兴,米开朗琪罗的《创世纪》与格吕奈瓦尔德的《受难图》——却双双陷入黑暗,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我决定做好奇心的奴隶,鼓起勇气推门出去上厕所。于是看见两个男人在客厅里面对面坐着下棋。果然是那天满口脏话的英俊男人。不,该叫他“女厕所头牌”。我问过室友,古典学有没有一位英俊和粗鲁程度同样让人叹为观止的教授。

室友眼睛一亮,“M教授!女厕所头牌!”

生活无趣,不调戏男人怎么活——这是G大女生的名言。她们甚至在厕所墙上展开民意测验,评选G大最性感男教授,古典学的M教授有幸荣登榜首。

“女厕所里的字,你怎么看得见?”我大惑不解。

“扫地大妈也是委内瑞拉人!经常找我聊天!”室友咧着嘴笑。八卦果真能把人变可爱。

“这是古典学的M教授。这是我学生Ken,我离开的时候他在这里照看狗。”C微笑着介绍,用英文。

M飞快地瞪我一眼,又恶狠狠地瞪着C,仍然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话,夸张地挥舞手臂,像是很不高兴。

“打搅你了吧,我们很快就结束,你早点睡。”C对M的反应置若罔闻,只是淡淡地回头嘱咐我,用俄文。然后,仿佛吹灭一根蜡烛,点燃另一根,又转回早先那陌生的语言,与M激烈地争吵起来。

出厕所的时机不巧,正好撞见C推开椅子起身,而M一把掀翻棋盘。

M踢开地上的酒瓶,去沙发上拿大衣。“你这儿怎么有外人?”他特意换成英文,同时又瞪了我一眼。

我识相地低头往客房里钻,为了乱上添乱,不怀好意地甩下一句:“おやすみなさい!”(晚安)

据说,由于缺乏自信,人在说外语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提高声调。多美好,不安是漫天飘飞的雨丝,细微得难以被眼睛察觉,倒是声音不失时机地萌发,仿佛雨中怦然开启的一把把小伞,举在头顶,赐予每个人光环。

感谢非母语的光环,在它的辉映下,我假扮(也许是成为)一个沉默而友善的孩子。家里惊奇地发现我不仅没有挨打,甚至还交了几个狐朋狗友,尤其深受艾萨克的照顾。阿辉大学毕业后做了律师,我又很是风雅地在国外学文学,小瞬成了家里硕果仅存的问题儿童。我和他互发texts,兴高采烈地教训他。

——Ken says:馬鹿,大学毕业可不是遥远的事,该用你的屎脑子想想将来啦。

——Shun says:经过再三郑重考虑:我要做超能英雄,拯救世界!

——Ken says:饶了我吧,你还是回头打怪兽吧……

——Shun says:正打着呢!小时候以为怪兽都是臆想出来的,现在……好像……好像什么都是怪兽,最可怕的,其实就是所谓的生活吧……可是,我该怎么打?跟谁打?

是啊,跟谁打,怎么打,打什么?这些可真是大问题,大得没人去想,反正想了也没用。所以,我按部就班地读书,一生懸命地读书,目不窥园地读书。这就是所谓的天无绝人之路,每个人都有消解问题的方式。我知道,艾萨克并不只是一个到处流窜的小道消息源,如此刻意地经营这样的形象,其实也是逃避的方式之一吧。

谁愿意在别人面前深沉不堪?多愁善感也就罢了,那还有点自毁的救赎。至于我曾经热衷的恶毒,反正符合大家心目中“可恶的尖子生”的俗套,何乐而不为?而现在离开了母语的国度,既然有了现成的语言隔膜,正好省下不必要的麻烦。

我不怕孤独。我不喜欢同人说话。我在图书馆的落地窗前度过越来越漫长的时间。看见远远近近的哥特尖顶上栖息着最后的橘红,像是被天使的手死死拉长的无数琴弦,艳极而衰,终至无声。

天又黑了。

仍然是寒冷的天气,楼下光秃秃的树枝上缠满彩色灯泡,那是圣诞节的装饰,至今还没撤掉。天黑了,灯亮了,勾勒出满地秃树的形象,一根根瘦棍戳着一泡泡蓬松的光亮,整齐地绕着图书馆前的圆形小广场转了一圈。

我从沙发上爬起来,踩着地上的暖气管道伸展身子,然后,下意识地学楼下的树。这棵绷紧了腿僵尸跳,那棵往前伸胳膊的样子好像党卫队,再过去那棵是个歪脖子……

旁边的沙发都笑了。仔细一看,不是沙发,是沙发里蜷成一团的女孩子,一直拿本书遮着脸睡觉,所以我根本没注意到她,谁叫她穿一身黑,还睡在黑沙发里。

“你!”连指甲都涂黑的朋克少女昂起头叫我。

“我?”我在黑堆里扒啊扒,扒出了那天的小粉红。

“你脑子被虫吃了吗?”她拿着书在面前摇来摇去,好像啦啦队员玩彩球。

“嗯!现在跟你说话的是虫星系虫行星虫王国的大王,我已经成功侵占了这个宿体!你最好下跪拜见!当然,美色事君是最值得赞扬的!”我努力地捕捉做钟摆运动的书名,原来是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

“我有杀虫剂,你吃不吃?”她竟真的扔来一罐东西。Diet Coke。

我原封不动地扔回去,“不甜,不喝。”

“你等着,迟早要变成秃顶大肚的肥佬!”她扬起尖尖的小下巴,开罐,喝可乐。

“那时候你还会喜欢我吗?”我在地上坐下,挨着她的沙发,逗小姑娘原来是这样好玩的事。

“喜欢啊,当好姐妹!”小姑娘显然也觉得逗我是件好玩的事,“喂,那天没有给你砸出什么麻烦吧?你撞的那人是谁?你们俩干吗眉来眼去的?”

“可恶的腐女……”我用日文低声嘀咕。

“我在修初级日本语……”她快活地拿可乐罐敲我的脑袋,“Wow听懂原版真有成就感!”

“喂,我说,我可是百分之二百的直男哦,见了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某个地方就会发胀……”我笑得尽可能地天真无邪。

“哦?那我可要检验一下!”

Oh my God,这太妹竟然直接用手抓的!

“不错!”这是太妹对我某项运动能力的评价,“人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不过做起来很爽!”

我把太妹带回公寓共度良宵,只能说我们真是有天分,事后披着浴巾喝可乐简直就像在健身房的休息室里一样。

“这么说我还是当不了男朋友啊。”我故作失落。

“你天生没那个气场。”太妹用脚尖戳我的小腹,“倒是有种健身房私人陪练的气质。”

“好吧,看来只能靠很多很多的客户给我一点点安慰了。”眼睛盯着她漂亮的小腿,嘴上漫不经心地说笑,其实我倒是挺喜欢这姑娘的,简直都想为她破例。赫拉克利特说,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佛呢,也号称不三宿桑下。前者说透了世事流转,后者告诫我们不能心生留恋,我深以为然,于是从中衍生出了自己的人生准则:坚决不跟同一个女人上第二次床。露水的浮世就要有露水的清爽样,怎么能黏黏腻腻呢。这姑娘一口一个爽,倒也是个难得的爽快人。

“我看你挺以此为乐的呀,钱包里常备安全套呢。”果然又是快人快语。

“我是有责任心的男人!要为大家的健康和未来负责!”我说的也是真心话呀。

第五话:情人节玫瑰事件

究竟是我没事就往“伊壁鸠鲁”跑,还是范妮三天两头来图书馆找我,我已经懒得去弄清楚了。总之,就算暂且hit on了吧。

“你长得不能说难看,人也不算太无聊,为什么没有女人缘呢?”小瞬经常这样问我,然后,不等我开口,就如梦初醒地一拍手,“我知道啦,小研是gay!”

哼,我看他就是还没睡醒。我怎么可能没有女人缘,只是从来不跟同一个女人上第二次床罢了,我再没心没肺都还是各项功能健全的雄性生物,只不过觉得跟某个或某些女人纠缠实在是浪费生命,虽说爱这个东西就是骗人的,女孩子们却真是美好的生物!不过,我才懒得跟小瞬啰嗦这些大道理,于是当机立断,扯着裤子拉链把他往墙角逼,“你信不信这么多年我暗恋的就是你?”

他挤啊挤,挤不出眼泪,只好干眨眼。“二哥,其实我更喜欢家里老大哦……”

我哼了一声掉头就走。

阴魂不散的小瞬一溜小跑地跟着我,“不要离家出走嘛,我们可以兄弟乱伦三角恋哦!”

“我现在就去剖腹殉情,拜托你帮我把脑袋砍下来!”

“喂你皮很厚哎,我割不动怎么办?你的灵魂会得不到超度的……哎,真是武士精神的没落……”

小瞬就是强力腐蚀剂,有他在,管他大和魂还是航天合金,一定会烂透。唉,真是解构主义的新一代。

不过,和范妮比起来,小瞬简直就是有志青年。

我的弟弟当然乏善可陈,但至少爱慕文化,虽然与书本的接触基本上以抱着它们睡觉为主,可睡着之前的眼球运动早已足够让他记住那些用来砸人的名字。如果给他做连线题,他会像寻找蜜源的蚂蚁那样从“德里达”爬向“延异”,从“福柯”爬向“性史”,从“康德”爬向“纯粹理性批判”,从“韦伯”爬向“新教伦理”,从“什克洛夫斯基”爬向“陌生化”,从王阳明爬向“心中贼”,从“龙树”爬向“中观”,等等,等等,很多的等等。

但是,我必须实话实说,他的能力以做连线题为上限。

所以,还是范妮干脆,总是以层出不穷的夺目造型(芭比娃娃展览会?)出现在我面前,昂首,挺胸,把作业本往桌上一甩,“语法练习!快做快做!给你十分钟!”

动词变形,介词填空,阅读理解,甚至还有听力训练和小作文。范妮的日文作业由我全权捉刀。我曾经担心过她该如何应付考试,她把胸挺得更高。“到时候再说,不就是背书嘛!”

“你等着,迟早要遭报应!”

“那也是你害的,到时候你负责!”

为什么要招惹如此蛮不讲理的女人?捉刀写作业不说,还得负责买酒(芭比未满十九岁),动辄在我的狗窝里闹到天亮,说是四个人打牌,但其实是她独斗我那两位室友,我拿着牌做她的傀儡。

“Hot,hot,hot!难怪Ken甘为走狗!”室友满头大汗地举着一手小牌扇风。

“我对他那种心智不成熟的没兴趣。”范妮伸手接过另一个室友献上的冰果汁。

“我对帮助白痴学生完成作业也没兴趣。”我抢了果汁自己喝。

“他就是有企图,殷勤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除了我。”又一杯果汁被献给范妮。

“研ちゃん!”范妮踢我的腿,害得我差点洒了果汁,“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其实我早就迷恋上别人了,找你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我躲到墙角,远离她的攻击范围,“拜托,第一,别自以为魅力爆棚,你搞不定的男人我又不是第一个;第二,我助人为乐不等于说我的嘴巴就因此而不臭;第三,我从小被打惯了,所以现在我躲!”

太好了,电话响。我翻越沙发躲开枕头飞弹的同时,还可以一气呵成地接电话,感觉很有效率。

好心的艾萨克通知我明天神学院三楼有书市。

很多匪夷所思的旧书,淘起来很有趣,不知不觉就把半个月的饭钱搭进去了——这是室友们的介绍。

小研去我就去!——范妮用她那丁零当啷的胳膊砸我们的牌桌——搞定他!搞定他!搞定他!

原来艾萨克不是去买书,人家有四大包书要卖。因为室友是神学院的学生,而且是书市的会计,艾萨克赶紧送了一堆垃圾去凑热闹。

书市在神学院三楼,那间大厅据说经常有青史垂名的大人物出没,但现在排满桌子(仿佛某出著名的荒诞剧),桌上堆满书,桌子与桌子之间挤满人。

艾萨克很能在纷乱中抓住重点,他直奔门边的收款台,冲着一个穿浅蓝色竖条衬衫的男生拍桌子。“我的书拿出来没有?”“忘了!”虽然声音含糊,但回答得干脆利落,比艾萨克的气势汹汹更有力度,那人一副细眉细眼的亚洲面孔,笑眯眯地转着手上的笔,嘴里咬着另一支,左耳上还夹着一支,“我很忙,拜托让开,后面有人要交钱。”

艾萨克只好自己跑去窗边的麻袋堆里翻找,然后借助我的体力送他的垃圾“上市”,而范妮在一旁嚼着口香糖翻《X-men》漫画。

“我前天就送来了,为什么不摆出来?”气喘吁吁的艾萨克去收款台那里发飙,“挣不了钱找你赔!”

“你会算吗?你算得清我就赔!”那男生还是笑眯眯的,一边懒洋洋地往几个小本子上记一堆数字,手上嘴里耳朵上的笔原来颜色各异。看他漫不经心地换笔,换本子,算账,外加跟艾萨克斗嘴,倒是脑筋清楚得让人发晕。

他甚至没有忘记向我和范妮打招呼:“Hi,我是复,非常不幸地和大嘴数痴艾萨克住一个公寓。”

“Ken,Kitagawa Ken。”我同他握手。

他念叨着“Kitagawa……Ken”,同时翻过手里的本子,先是在背面写了个“復”算是自我介绍,又在下面写“北川”,然后是“健”。我摇头,纸上出现了“谦”,还有“见”,我还是摇头。他摸着自己的下巴转眼睛,我凭空用手指画了一个“研”,他点头,笑得莫名其妙地开心。“原来是这个字!看起来好像是个抱着石头的小人!”

“Wow,復さん认识这么多汉字!”范妮弯下腰从下往上歪着头看他,这是她表示景仰的方式,“我是范妮,我崇拜有文化的人,就是又识字又会做算术的人!”

艾萨克不屑地嗤了一声,“他是中国人!”

范妮已经快爬到收款台上去亲近她定义的“文化人”了。“如果你答应帮我写作业,下学期我就改修中文!”

还好,艾萨克出手把她往下拉,“你想被开除吗?这种事应该找个没人的地方单独谈,你们俩爱怎么谈就怎么谈,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会正好没人过来买书,叫作复的男生乐得清闲,于是继续转着笔同范妮胡扯,时不时地开怀大笑。我跟着艾萨克去淘书,远远地望一眼收款台那边。“你那室友怎么看着跟广告里的模范公民似的。有那么多开心事吗?”

“酒鬼!出来就冒充模范公民!他是这里做宗教哲学的,比我还老,已经快写完论文了。”

女人果然喜新厌旧,自从发现复也能帮她写日文作业,而且据说用时更短,而且那位模范公民更是异性面前的谦谦君子,范妮就很少来找我了。

我去艾萨克打工的地方找他喝咖啡的时候,他正忙着改自己的论文开题报告,见我进来,无比愧疚地龇了一下牙算是打招呼,然后赶紧回头敲字。

“其实我家那位模范公民对你看中的女人没兴趣,千万别误会。”艾萨克指指屋角的咖啡罐和咖啡壶,示意让我自己来。我跑出去在楼道里的饮水机上灌了半壶水,回来动手煮咖啡。

“煮这么少,明摆着没我的份?”他边敲键盘边往我这里瞥,屋里供暖过量,闷热不堪,艾萨克身上套着件薄薄的汗衫,前前后后种种污渍争奇斗艳。

“自己动手,你的指示!”我背过身玩墙上的纸条。

“这就记仇了?没人抢你的小太妹……人家模范公民有梦中情人,基本上每周换一个,反正都不是小太妹那个类型的!”

“为什么你们都以为那个头盖骨下面只有小脑的大波妹是我的类型?”我推开艾萨克的一堆书坐在桌子上,“就算被女人折磨我也找个看起来温柔体贴的好不好,或者有钱有势有利可图的也行啊!”

“Bingo!”艾萨克赞许地点头,“虽然你对女人的态度一点都不开窍,但刚才那话说得还有点悟性,不过,男人嘛,总是有点虚荣心的,不觉得范妮那种女人让你觉得自己高大深沉吗?”

“我要真这么想,那我就是头盖骨下面只有小脑的大棍男。”我坐在桌上揉膝盖。

“你长大脑了是吧,长了大脑就帮我写开题报告吧!我下个月就colloquium,现在committee里三个人对我轮番轰炸,每个人都把我的报告骂成一坨屎!群奸!这就是被群奸!”

“被群奸也得有姿色……”我没好气地翻他白眼,顺手拿起一本书扇风,“你这个不是一坨屎吗?”

“趁我还没发飙,赶紧给我滚出去!记得把手里那本书扔到C教授的信箱里,我借了半年多了一直没还,正好省得我再跑你们系。”艾萨克虎虎有声地敲键盘。

我乖乖地抓着书就跑,出门时不忘大声提醒艾萨克那些看似要被我独吞的咖啡其实是专门孝敬他的。不容易啊,终于做了一次占据道德制高点的好人。

做好人真好,我发现自己心情愉快,步伐轻松,顶着寒风一路小跑就来到了系门前。也许是为了奖励我的无私奉献,好事又发生了,C正披着大衣坐在楼前的台阶上喝咖啡,省得我再爬楼。我气喘吁吁地把书递给他,他仰头看我,顶着清冽的阳光眯起眼睛。

我在他身边坐下。他把书往屁股底下一塞,继续昂着头看天,连谢谢都懒得说,手里松松地握着一杯没有热气的咖啡。我也学他的样子,一声不吭地看天,见鬼,看似苍白的阳光原来这么毒,刺得我眼泪都出来了,只好拿手背去擦。

C在旁边笑,几乎没有声音的那种,却更让人恼火。

我深呼吸,尽量不同他计较,可还是忍不住暗地诅咒他把咖啡都洒自己身上。

真是诡异的一天,心想事成的一天!C手里的咖啡真的洒了!毛衣和裤子上黑了一大片。

他深深地低着头,长发遮没脸颊,一手撑地,一手抓着另一边的肩膀,很用力,指节发白,指甲也发白。纸杯从他膝上滚落,在地上缓缓地转动,吐出残余的深褐色液体。

我居然什么都不问,什么都没说,只是站起来去捡那个空杯子,走几步把它扔进垃圾桶。地上的液体还在蠕动,像是一群越来越瘦的触角。

我向他伸手,C迟疑着,终于还是一个人站了起来,甚至没忘了拿屁股下面的书,仍然低着头,而且,又笑了一声。

像是空洞的大厅里,零星纸屑被风吹散。

这学期C开课讲莱蒙托夫的抒情诗,我自然在修。班上五六个人,有野心勃勃的本科生,无所事事的博士生,甚至还有自称热爱俄罗斯文学的物理实验室博士后,于是我这种书读得不够多但也不算少的硕士一年生当仁不让地成了班上的中坚力量。

两个本科小孩总是踊跃发言,甚至没话找话,哪怕遭到全体同学的冷眼相对都仍然坚持着空对空放屁的热情。

博士生则一脸睡不醒的表情,喜欢打着哈欠拿脚叽叽咕咕地蹭桌子腿;从来不带这门课的书,虽然书包鼓鼓囊囊的像是有几十磅重;被迫发言的时候先要瞪一眼桌子对面的本科小孩,然后才开始滔滔不绝,而且,坚决不说英文。

来旁听的博士后就更有个性了,秃头,圆脸,笑起来像尊佛,当然,他就是印度人。这人每次都能抱着一堆书(当然不只是莱蒙托夫),在课间休息的时候缠着C问哪个版本的翻译好,直到C愁眉苦脸地举手申请上厕所或者买咖啡。

相比之下,我真是这门课的救星,所谓的完美学生就是我这样的。用功度适中,坚决不给老师和自己额外负担;活跃度偏低,尽量少开口,但一定要保证开口不放屁;再者,千万别一脸严肃地盯着教授发呆,应该像我这样一会眺望黑板,一会凝视桌子,再一会假模假样地快速翻书(但不能发出声音!),还要时不时地在电脑上敲点什么(顺便照顾一下正在进行中的接龙游戏)。

C不是那种有表演欲的教授,完全没有能力声情并茂地讲课,声音低得近乎自言自语,一旦学生之间有激烈的讨论绽放,他就谢天谢地地往椅子上一靠,满脸崇敬(也许是鄙视?)地盯着自己的学生……

之间的桌子。

这种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冲他乐。被他用眼角的余光扫见,心照不宣地回敬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

身处这样的环境,不可能不是文艺青年,但最怕的就是满怀文学爱好者的激情。大家都满腹诗书,而且都自命不凡,于是,都忙于对自己最在乎的东西摆出最不屑的架势。所以,哪怕人人以新奇见解和冷门典故为荣,课堂外,棒球赛、政治和层出不穷的脏话却是绝对主流。我似乎对什么都没兴趣,除了为读书而读书,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就像是集中营里认真砌墙的犹太人。”艾萨克说。

“什么意思?”

“犹太人就是要被累死的,墙砌起来也是要被苏联飞机炸的,可就是有人认真地砌,认真得跟艺术家似的,因为,这堵墙是虚无中唯一能被把握的东西啊!”

“墙砌是为了守卫纳粹营地,原来艺术是暴行帮凶,”我不怀好意地笑,“文明史果然就是野蛮史。”

“砌你的墙!”艾萨克真是好脾气,从来不动手拍我,人类都像他这样文明,早就天国降临。

于是埋头砌墙,是C课上的presentation,我要收集《浮云》那首诗的背景资料、历代解读。

课上,从书包里掏出一摞厚书的时候,我已经感受到教室里弥漫开赞叹兼愤恨的眼神;当装订整齐、条理清晰、简明扼要的资料被传送到每个人手里时,我开始酝酿一个适度得意的微笑。

可是!C竟敢笑得比我更快,“先说一下对莱蒙托夫的印象吧?”

印象?!多么地不学术!没有观点,没有论证!所以!被整的我无话可说,只能哼哼:“That man……”

身边的本科生好心地扭来扭去,“……is quite a myth!”

附庸风雅的博士后也来劲了,“Man,Myth……听起来很像是莱蒙托夫传记的书名!再来一个押上头韵的词就好了!”

大家一起盯着我,presentation的主角。

好,我当仁不让,我盯着天花板做冥思苦想状。“Man……Myth……”灵光一现,其实是故意捣乱——“Moron!”

只有C一个人在笑,还是那副故作天真的表情,当看不见的球被打回他的场地。

博士生冷冷瞥我一眼,低低地嘀咕了一声:“Moron!”这是他第一次说英文。

哈,我还有个猛的没敢说,motherfucker。

Shit,没等我施展智力体操开口解释moron的深远含义,忽然有人凶猛地敲门。C歉意地对我们耸耸肩,跑过去开门。

一个戴RedSox棒球帽的黑人铁塔般伫立在门前,一手拎大葱似的拎着一大把玫瑰,一手夹着UPS的签收板。

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C签收,道谢,接过花束,关门,神色自若坐回我们中间,把玫瑰往脚边一扔。

好吧,就算是被突如其来的情人节礼物救了场吧,这才意识到今天原来是情人节。大家对花比对白痴更感兴趣,于是边听我周全详细清晰的讲演边偷瞥C脚下的玫瑰。这回轮到C盯着天花板故作镇定,脸上浮现着难以觉察的笑意,说不清是苦涩还是厌倦。

唉,我为什么要把人家如此惆怅的诗读得仓促而干瘪,故意搞成白痴小孩与无聊课文搏斗的腔调,嘴角下垂,声音疲侉。

Нет,вамнаскучилинивыбесплодные

不,荒凉的田野令你厌倦,

Чуждывамстрастиичуждыстрадания;

狂热和惆怅与你格格不入;

Вечнохолодные,вечносвободные,

你一贯冷静,永远向往自由,

Нетувасродины,нетвамизгнания.

你没有祖国啊,也就没有放逐。

——莱蒙托夫《浮云》

终于下课了,脸色阴沉的C抱着书就走,那捧玫瑰在空空的椅子下面艳丽着。

两个本科生你推我我推你差点没打起来;博士生还是那副谁都不拽的臭屁相,可他也不走,赖着,等别人察看玫瑰里的卡片;光头博士后则佛一样甜美地冲我媚笑……

我哼了一声,大踏步走过去,唰地揪出那捧玫瑰,以值日生抓扫帚的标准姿势,并且眼疾手快地从花瓣间抽出一张纸片。

没等那群人轰过来围观,C已经出现在我身后。

“我忘了东西。”他没精打采地开口。

班上人作鸟兽散,只留我人赃俱在,面红耳赤。

我下意识地把纸片往花里一插,把花往他胸前一送,被他白了一眼。

“反正也是要扔垃圾桶的,你拿去送女朋友吧。”他又坐倒在椅子上,冲着我挥了挥手。

“女人是可怕的生物啊!”我把花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低头收拾书包。纸片上只有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已经看到了。M。

Man,myth,moron,or,motherfucker?我忽然有一脚踢翻垃圾桶的可笑冲动。

第六话:狗食大餐

在图书馆楼下的Cafeteria吃饭的时候,我被两眼放光的艾萨克给盯上了。

“身为目击证人,快向我透露一点所见所闻!”真是一只勤劳的小蜜蜂,不,小苍蝇。

“什么都不知道。”我咬三明治,喝可乐,翻面前的书。

“难道你对情人节玫瑰事件的来龙去脉一点都不好奇?”他一屁股坐在我对面,抱着书包伸长脖子。

“不感兴趣。”我翻书,咬三明治,咕咚咕咚地喝可乐。

“可恶的小孩,你等着,等我开了题回来修理你!”他从书包里扯出一堆资料,转眼间就摊了一桌子,把我的书都给遮没了。

我拿起书上的打印件,“This dissertation proposes to address the problem of……”

那张纸被艾萨克眼疾手快地抽走了,“滚!给我滚远点!霸王龙马上就到,小心被踩死!”

我把剩下的三明治塞进嘴里,夹着书,捏着可乐,老老实实地转移,去旁边的空桌子。

“叫你滚远点!”艾萨克气急败坏,他知道我对看他出丑这样的奢侈享受向往已久。

我插上iPod的耳机,放Greenday的American Idiot,继续读我的甫洛伦斯基论三一圣像,算是摆出了一副“才不稀罕偷听”的架势。

“霸王龙”果然马上就到,低头看书的我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双黑糊糊的脏鞋,由于被高高跷在身边的椅子上,更加地触目惊心。

那天和M在一起的男人?

于是悄悄调低音量,可令人失望的是,只有艾萨克一个人的声音,比平时稍高的调子,语速更快,明显的吸气和呼气,果然很紧张。

是他,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虽然只有背影。岿然不动,一言不发,风暴中心般的人物。终于,艾萨克的喋喋不休毕竟有间隙,间隙里,响起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沉厚,柔软,却极度地口齿清晰。

然而,所谓的反差(或者张力?)就在于——如此让人惬意的声音,竟然非冷枪不放。

“语法错误!语法错误!博士候选人可以犯小学生的语法错误吗?你是我的学生,不能放你出去丢我的脸!”“这书你读了没有?你确信不是梦游时候读的?梦游时候看书?你要是真有这本事,我跟你混!”“委员会里找四个教授?什么意思?我们四个里随便哪个被车撞扁了你还剩三个足够凑数是吧?”

“被三个人群奸还嫌不够爽?非得再多找一个?”在洗手间撒尿的时候,我问艾萨克。

“C教授脑筋短路,非说某校的某某对我的论文而言是不可或缺的资源宝库,叫我无论如何也要趁人家过来讲演的时候拦路跪求。我想求就求吧,反正我这种混混没人稀罕搭理,谁知那位牛人一翻我的proposal就认定我是振兴神秘主义研究的救世主,他今后还得搬出我的超级名头来狐假虎威……”艾萨克的胡话跟他的尿流一般湍急。

我见怪不怪地嘿嘿干笑两声,有时候还真有搬块石头砸晕这位长舌男的冲动,算了,还是说点好话吧。“到底什么时候colloquium?记得结束了打个电话,我带香槟过去接你。”

“这周五,最变态的时间,周五下午四点到五点半!要不你好事做到底,去店里把我订的pizza也给送来吧,节省我一块钱小费!”艾萨克去洗手,仍然是湍急的水流。

艾萨克真会挑日子,我从Giovanni店里夹着比萨盒子出来,被裹挟着雨点甚至冰粒的风劈头盖脸一顿抽打,几乎透不过气来。已经三月底了,天气仍然肆无忌惮地恶劣,顶风走在路上,像是在铅块里挣扎。校园里的树清一色地秃着,连同满墙的爬山虎,叶子不见了,藤更触目惊心,那些藤年代久远,主干粗壮,旁支嚣张,如同一片森林,被囚禁在薄薄一堵墙上,悄无声息地忍耐着、潜伏着、等待着。

它们是活的。不像博物馆里的骨头,死了的细胞是无数微小的杯子,被时间所浇铸,从此坚硬,坚硬得只能静止,无论那个骨架被摆弄得如何张牙舞爪。

因为办公楼在维修,到处都是脚手架,楼前的水泥路被封了,大家只好在原先的草地上走来走去。之所以说原先,是因为天气转冷之前草坪就被揭走了,要等到开春才铺回来,到时候大片大片的郁金香也会在一夜之间出现。之所以说一夜之间出现而非开放,是因为暖房里的郁金香会被卡车运来,秧苗一样往草地旁的花圃里插,鲜红嫩黄地整齐列队,景象壮观,类似于反面乌托邦里的宏大游行。

不过,春天总是遥不可及,郁金香也好,草坪也好,都只在过去时和未来时里存在,现在,我的脚下,只有黑糊糊烂污污的泥地,天气毕竟在慢慢转暖,积雪早已消失,泥土也不再呈现结晶状,却因为丧失了原先的冷硬而龌龊着,有人出于好心铺了一排木板,在所谓的郁金香地里,我吱吱嘎嘎地踩着木板跑,一边回忆那些去年的花盏,她们从时空交错的缝隙里探出手来,抓我的脚踝。

没人理睬我,确切地说,没人理睬我从书包里掏出的香槟和放在桌上的比萨。

早就过了五点半,那间seminar room里只剩三个人,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的艾萨克,比电视里的福音派牧师更滔滔不绝的K,还有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握着笔画圈的C。见我进门,C趴在桌上勾手指,示意我去他身边坐,于是我就过去,他眼疾手快地翻转拍纸簿,我只能盯着对面的K和艾萨克看。

说实话,穿西装打领带的艾萨克真傻。这倒也不能怪他,谁叫K肆无忌惮地做一副搬运工打扮,牛仔衬衫袖口高卷,棒球帽下面,头发凌乱胡子拉碴;而C也与宣传资料上的标准教授相有一段距离,虽说是中规中距的衬衫毛衣搭配,但除了整齐,就只有整齐。

真是滑稽的场面,寒酸的教授,与无论怎样盛装都只显得更寒酸的学生。

不过,如果只闻其声,K倒是君王般温文尔雅地咄咄逼人着,给人以不可思议的错觉,觉得这间小屋子正无限膨胀,容纳着从四面八方飞来的无数椅子。

维摩诘讲经!我顿时想起了昨晚小瞬发给我的佛经扫盲资料,信箱里的一大半邮件(或许该直接说垃圾?)都来自小瞬,如果都打印出来倒是可以做个小百科全书了。

注意到我正专心听讲,C悄悄地把拍纸簿翻回正面,继续画圈,我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去,瞥见纸上正生长着一棵树,纠结的线条四下蔓延,不是树,是藤。

忽然,那支笔停滞了一下,然后,白纸上出现了两个点和一条向下弯曲的线,是张不高兴的小脸。我赶紧坐直身子,比艾萨克更一本正经地盯着侃侃而谈的K。

因为听不懂什么叫作“无条件的意义在上帝缺席的前提下是否可能”,我只能辨认出哈贝马斯霍克海默尼采康德叔本华这些名字而已,于是觉得无聊,只好盯着K的脸看,他的脸真奇怪,表情丰富,千变万化,笑起来像闪电,形状从不规则,来去不可捉摸,可是,这一切都像是一层幕布上的投影,悬浮而疏离着,当光线消失时,幕布上,原来终究什么都没有。

不过,被翻到下一页的拍纸簿上倒是又出现了一张不高兴的小脸。没等我有所反应,K那边终于忍无可忍了,桌子上的比萨和香槟忽然一震,原来是K拍案而起。“你!我忙着教学生!你干什么呢?”

“我在记笔记!”C倒是有点厚颜无耻的风范,而且,马上就反守为攻,“刚才你提到的那个什么……什么宗教向现代世俗文化转型的问题,萨义德谈民族主义的时候也提到过……”

“你不会无知到搬贝拉六七年的那套公民宗教出来吧,要不更早,一九二八年海伊斯的论民族主义?真不知道你们那里怎么教学生的,还在搞什么功能主义……”

“我对这些没兴趣,更没研究,我的Ph.D.是俄语文学的,不是什么社会理论。这些跟艾萨克的论文有什么关系?他做格舒姆·索罗姆(Gershom Scholem)对犹太小说的影响,我不知道你怎么能扯到哈贝马斯头上,然后越扯越远,越扯越远,你当这是滑雪?”

“你可真配合,我说你无知你马上就现身说法,哈贝马斯有篇文章就是拿着Scholem谈历史中的他者的,你没读过就没读过,反正你又不是我教的,我对艾萨克没什么指望,只要他别跟你似的脑子里长蛆就行!”K又在拍桌子。

C趴在桌上冷哼一声,“那你跟一脑子的蛆说了这么久的话,真够纾尊降贵的。”

天啊,又是一场骂架吗?我近乎惊恐地望了一眼艾萨克,更惊恐地发现他正低头偷着乐,很快地,屋里的三个人一起冲着惊恐万状的我大笑起来,C索性拿他劣迹累累的拍纸簿敲我的脑袋。

“只有比萨吗?”K探过身子来翻看纸盒,“周末!出去吃出去吃,我请客!”

“终于没有白等这么久……”C收拾东西的时候眯着眼睛笑,仿佛阴谋得逞。

“算是为我庆祝吗?”艾萨克发嗲的样子真让人不寒而栗,他竟然还得意忘形地用口型对我说,“这就是被群奸的报酬……”

“被群奸也得有姿色……”和我并排坐着的C果然也读懂了艾萨克的口型。

艾萨克摸着下巴做苦想状,“这话怎么听着耳熟……”

我记得很清楚,我记得C整个人陷在椅子里的样子。靠着椅背,身子下滑,手指搭着桌沿,笑起来肩头微微耸动,黯红色发丝散落在胸前。

曾经,是一叠整齐的纸张被看不见的绳索所扎束;渐渐地,松的松了,散的散了,只要有风,那些纸马上斜斜地站立起来,只一瞬间,就不乏壮观地倒成一地杂乱的白。

反反复复的噩梦里,我走进一间堆满纸的屋子,跟着一个没有嘴的老女人。应该是嘴的地方,只有一片柔软得似乎就要融化的皮肤。她不能说话,却让我坐下,给我一把刀。我坐在纸堆里,查看纸上的文字,用刀抠出一只又一只的黑色甲虫,它们在那些平面里不可思议地涌动,暗潮一般。可是,我什么都看不懂,那些文字不属于我所知道的任何语言,任何文明,它们大声地呼喊,却完全地没有声音。

它们在我的身体里大声地呼喊,直到我精疲力竭地醒来。

我在黑暗中瞪着天花板,灰砾正簌簌地掉落,我看不见,却能听见。

对不起,请原谅这叙述中的又一次中断。我想,我该继续回忆,至少,努力地回忆那天晚上的情景。夜色中的高速公路,车窗外飞逝的树和荒地,被橙色灯光所笼罩的停车场,孤零零的一圈建筑,推门时迎面扑来的热气。

记不清他们都说了什么,总之听见了很多名词,术语,主义。一路叫嚣的C其实几乎什么都没吃,就连酒都喝得很少,话却很多。当然,K的话更多。

学校里谁不装啊?压低声调说话,提升用词难度。礼貌。教养。风度。就像是格列佛只能以卧槽衔草来热烈怀念的慧骃国,文明昌盛,风雅中正。慧骃国里,野胡相见,自然分外投机,以肆无忌惮的K教授和云里雾里的C教授为例。

他们一见面就吵架,一吵架就往死里骂,一开骂就都乐得跟什么似的——艾萨克悄悄解说——这两位都憋坏了,别看霸王龙那么凶悍,人家见了他就躲,害得他没地发泄;而C教授其实最喜欢满脸天真地胡说八道,只是不敢发作,所以见人就躲。这两头野胡一旦撞上,那就有好戏看了。

那晚我没有回家。原因是这样的,由于和艾萨克拼酒,竟然有点醉,而坐C的车回去,竟然又晕车,于是吐得稀里哗啦,根本没法指路。C又把手机忘在办公室里,不能向艾萨克问我的地址,只好把我扛回自己家,往沙发上一扔了事。

一觉睡醒,原来已经天光大亮。

窗外碧空如洗,飞机尾气留下的痕迹因此而分外鲜明。伸到窗边的树枝虽说光秃秃,但早先的灰黑中渐渐生出油亮的光泽来,枝条上,两只肥嘟嘟的绿色小鸟正忙着你追我赶,翅膀时开时合,让人心生温煦。

可是,小鸟终于飞起的地方,悬着一只白色塑料袋,被枯枝高高挑在半空的塑料袋,下端破损,瑟瑟发抖。

我忍着头痛爬起来,先是回想昨晚的情形并迅速搞明白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然后,去洗手间。

C正在同浴缸里的两条狗搏斗。不过,搏斗已近尾声,他忙着拿浴巾裹起狗费力地往外抱。看见揉着眼睛堵在门口的我,他笑:“德里达就拜托你了。擦干净点,它一出来就要抖身子,搞得地板上都是水。”

一番折腾过后,两条湿漉漉的狗把我从沙发的这头挤到那头,C啃着苹果从厨房里出来,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彻底驱逐,于是一屁股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盘着腿翻报纸。

我这才注意到客厅里到处都是报纸。地板上,茶几上,电视机上,窗台上,椅子上,书架上。报纸的入侵,报纸的暴政。啃着苹果的C是所谓“报纸制”下的唯一奴隶。既然是唯一的奴隶,那就索性为所欲为,他的手起起落落,动作突如其来,轨迹不可捉摸,闪电一样。这只意味着他在那个世界外面,窥视,却无从进入,那个报纸里的世界,谎言的世界,无论有心,还是无意。

关于所谓的真实,我们有很多话说,却都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像是感慨着什么,我的肚子叫了。

C翻报纸的手停滞了,弯曲的指慢慢伸直,平平地按在一叠报纸上,我看见一张巨大的照片,似乎关于某地的示威游行,许多愤怒的手在空中挥舞。他的手移过去,遮没那些没有身子的手。“饿了?”他问。

然后,一眨眼的功夫,他抱着一个颇为巨大的纸盒出现在我面前,那东西上俨然画着一只英俊神武的狗头。“不好意思,冰箱里只剩一点牛奶了。不过,倒是还找到了这个……”

“饿死也不能从狗嘴里夺食!我是有人格的!”我拼命摇头,又饿又气,眼前发黑,忽然想起刚才的噩梦来。

安全带,便当盒,挡风玻璃上的鸟屎,高速公路上被轧得血肉模糊的兔子,路旁绵延不绝的熏衣草牧场。父亲的脸,没有表情,始终没有表情。

“往里面吐。”他伸手过来打开我膝盖上的便当盒,黑底红花,妈妈在镇上小店里买的。

我一声不吭地抱着它,往里面吐,妈妈的便当盒,盛满我的呕吐物,被扔进了加油站前的垃圾桶。

我攥紧了拳头。隔着十几个年头,我终于攥紧了拳头。

“你没事吧?”C转过身来,深绿色的眼睛就在我面前,那么近,那么远。

“梦见我妈了。”我低头。深绿是潭水的颜色,越是平静,越让人晕眩。

我在潭水里寻找那些消失比出现更为突兀的影像……天地间孤零零的大雪,雪里绿得发黑的蔓藤,圣诞节彩星般悬挂在枝条末梢的细小天使,她们的笑声水纹一样浅而柔软,妈妈的影子从水纹里浮现,扎着印第安人的粗大发辫的妈妈……她在哭。

她的眼泪让世界一片漆黑。

于是我在漆黑的房间里抱紧自己,蜷缩,把肉缩进骨头,把骨头缩进血,把血……缩进……大而沉静的漆黑。

好吧我只是饿得眼前发黑而已!

于是不动声色地在餐桌上找了个碟子,倒牛奶,倒狗食,坐下来握着勺子一口一口地吞。C拖着一张报纸跑到厨房门前站着,两只狗不离不弃地跟着,在他脚边就地卧倒。

“好吃吗?”他眼里好奇的神色不是假的。

“一般。难怪拉康、德里达不爱吃。其实我和弟弟用零花钱尝遍了学校旁边那间超市里的各种狗食。我弟弟超强,他连鸟食鱼食乌龟食都吃。那小子在家装柔弱不好好吃饭,一到外面就找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东西往肚子里塞。我觉着他就是营养紊乱,搞得整个人到现在都疯疯癫癫的。”

C笑得咳嗽起来,脸都涨红了。

我从容不迫地结束早餐,把碟子放进水池,开笼头洗,拿毛巾擦干净,摆回碗架。整个过程中,C咳嗽个不停。我得意地回头瞥他。哼,想整我?!遭报应了吧?

走出厨房的时候,我刻意挤出一副无可挑剔的文雅嘴脸,“我该回去了,谢谢你的照顾,昨晚添麻烦了。”

他终于不咳嗽了,声音却哑了,“对……不起……我是说……其实味道还不算太坏吧……”

第七话:探监行动

春天像场戏,在搬运工的肩膀上开幕。草坪来了,郁金香来了,草坪上有人睡觉,郁金香前有人拍照,我边走路边吃我的圣代,手上黏黏的,看着那些兴高采烈的笑脸就气不打一处来。

小时候看电影,一见幕布上的人悲伤流泪就想笑,依此类推,人家一高兴,我就生气。看到别人笑靥如花世界明亮,我就情不自禁地骂骂咧咧,骂人家傻,骂人家假,然后反省,觉得自己不能这么酸溜溜,于是更生气,气得只能在楼梯上偷袭学弟,抢人家的帽子或者游戏机,要不就直接把人往下推。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锁定了某位低年级小朋友接受专宠,那位小朋友经常做贼似的低头走路,把老鼠屎一样的乌龟食放在掌心一颗颗地舔。

对我的暴力骚扰,小瞬一般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哪怕是滚下楼梯都不哼一声,只管捡起乌龟食接着舔。他一点都不傻,知道回家后我会毫无怨言地给他写作业,所以默默忍受我的虐待。父母都是社交忙人,阿辉也活动太多,小瞬又一连赶走了七八个家庭教师,辅导笨弟弟的责任只能落在我的肩头,而直接替笨弟弟写作业显然比教他写作业节省时间,节省时间的后果是,小瞬天遂人愿地越来越笨了。

“北川家的阿辉是秀才,小研是天才,小瞬是蠢材。”——小瞬好不容易爬进了城里最好的私立高中,第一次课堂发表就这样自我介绍。那时明星学生阿辉早已毕业,正在庆大耀武扬威,而我是那所高中的万年全能状元,背负着如此可怕的压力,小瞬笑嘻嘻地背着手向老师同学鞠躬。

“我叫北川瞬,是两个聪明哥哥的笨弟弟,请多多关照!其实阿辉很没劲,当模范当得不知道自己是谁;小研就是个变态,每天晚上做噩梦又哭又叫吵得我失眠;还是小瞬可爱啊!我收藏了很多怪兽电影,欢迎女同学来我家和我一起观赏!谢谢大家!”

回家后,他把这段话原封不动地背给我听,一边使劲摸自己还没长出胡子的下巴,“哎呀,忘了说小瞬是三兄弟里的美少年了!阿辉方方正正的,像老公,不够情人相;小研骨架太大,一副洋人做派;还是我好啊,大眼睛尖下巴,标准漫画美少年……唉,真美,美得冒泡,比风间小朋友还要风流倜傥……一定能泡上樱桃小丸子那么风情万种的马子。”

我拿胳膊夹他的脖子,往死里夹,“信不信我一拳打得你尖眼睛大下巴?”

“小研你还有弟弟?”方向盘前的范妮听说我小时候就常替人写作业,大大咧咧地回头追问,因为身子扭得太猛,不小心踩了油门,吉普车全速冲过高速公路上的大坑。

坐在后排的我们七颠八倒地往上弹,还齐刷刷地发出惊魂落魄的惨叫,这样的惨叫已经是出发十分钟至今的第五次了。

“范妮!我要活着到动物园,我还要活着去莫斯科!”攥紧拳头的艾萨克满脸悲愤。

“我飙,我飙……”范妮还在加速,死死跟着前面一辆蓝色宝马。

“我祈祷……”复抱着拳头贴在额前。

“死在美女手里也就罢了,被傻妞拖着下地狱……做鬼都不甘心啊!”我挥舞着拳头。

好不容易熬成博士候选人的艾萨克还拿到了一笔去俄国的海外论文奖学金,为了庆祝锦上添花,特意发挥余热,在动身飞跃重洋之前组织了这次春游。

听说动物园新来了一对双胞胎大熊猫——复建议大家去看。

大熊猫有什么好看的?——艾萨克首先质疑。

因为我小时候看过它们的妈妈——复笑着解释——是非常传奇的一只熊猫,在各地动物园巡展的时候竟然逃跑了,躲在郊外的山上,后来被农民捉住,送回动物园了。我在新闻里看到那只浑身是泥的熊猫被塞进笼子,忽然很羡慕它。

羡慕?——艾萨克再次摸不着头脑。

多圆满的人生啊,有过戏剧性的逃跑,最后还有个笼子钻进去过安稳日子。唉,羡慕得不行。你看人家的孩子,更幸福,都享受全球化了。要是在这里逃跑,岂非要英勇西进,去印第安人保留地开辟新生活?——复笑得无限神往。

新生活?——我哼——最后还是得被押回来坐牢,趴在一扇玻璃后面忍受我们这些人兴高采烈的嘴脸川流不息。

好吧好吧,我们探监去!——艾萨克当下拍板,相比“看熊猫”,果然还是“探监”的名头更有吸引力。

探监小分队的司机竟然是范妮,这是大家意想不到的。其实还得怪我们三个互相推诿,被范妮趁机钻进了驾驶座,而且怎么拉都不肯出来。她还带来三个陌生女孩,清一色五颜六色的紧身衣超短裙,说话像吵架,吵架像打雷,你一言我一语,轰隆隆地响个不停,天呀别看她们个个身材惹火,但绝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这几位太妹把我们三个挤到后座不说,而且吵得我们眼冒金星,再加上范妮的绝地大飙车,艾萨克脸上的悲愤越积越深,眼看着就要嗵的一声倒地。

范妮终于超了那辆宝马,恐怖少女团热情地冲那辆车里的男人挥手,“帅哥!帅哥!”

那个男人被吓到了,惊恐地张着嘴。

“真没劲,上次我们在路上见到M教授,叫他帅哥他还买可乐给我们呢!”

“M教授最色了,你穿得越少他对你越好。”

“什么呀什么呀,上周的gay parade里我还遇见M教授了呢,光着膀子挥小旗,身材一级棒!”

“小研小研,你干吗不去gay parade啊?”范妮再一次回头大叫(我们几个下意识地缩紧身子),“那里帅哥超多,好多女生跑去看热闹!”

“Gay parade算什么,我等着明年冬天裸奔!敢不敢跟我一起奔?”

恐怖少女团开始起哄。范妮哄得比谁都响:“那今年你怎么没奔?”

“裸奔算什么,我跟人私奔!”

动物园里最多的动物显然是人。因为是免费日,而且春光明媚,叫作“人”的动物纷纷汇集此地,呼朋唤友,拖家带口,成群结队,把入口处挤得水泄不通。和公立高中兵团相比,范妮的恐怖少女团顿时黯然失色。黄色的大校车刚停稳,一群健硕的小孩就开闸洪水般源源不断地冲击着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水泥地面,嘴里还发着种种怪声,顿时把范妮她们令人高山仰止的聒噪淹没成汪洋大海中的小小孤岛。

我幸灾乐祸地抱着胳膊看这几个本科女生冲强中更有强中手的高中生无可奈何地翻白眼,忽然被排在后面的艾萨克推,他叫我看隔壁那条入园的长队,一个蓄着漂亮大胡子的男人笔直地站着看书,手腕上拴着一根尼龙绳,绳子的另一头是件套在狗身上的红马甲,不过,这马甲正套在一个两三岁的小孩身上,他先是跌跌撞撞地在老爸(?)身边转了几圈,然后扑通一声趴倒,发现四肢着地是稳妥而便当的姿势,于是咧着嘴傻笑,淌着口水满地乱爬,差一点就要爬进路边的灌木丛,大胡子男人当机立断一拉绳子,那小孩只能乖乖地掉头往回爬,被男人一把抱起往肩上甩,兴奋地尖叫起来,咿咿呀呀地滴了好多口水。

“等我有了儿子一定要玩这个!”艾萨克赞叹。

“你那法学院高跟鞋美女呢?”我拿胳膊肘戳他的肋。

“艾萨克出了名的喜新厌旧,莫斯科那么多美女等着他,哪里还记得法学院的女人。再说了,那女人忙着挣钱,没功夫陪艾萨克风雅,是吧?”复也学我,拿胳膊肘戳艾萨克。

“你们这群阴险的亚洲人!”

这里是全美能够排进三甲的城市动物园,由此可以想见其规模。高中生一进门就直奔缆车,据说这样可以鸟瞰全园面貌,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无数臭脚在头顶摇摆,同时忍受着越来越不像是发自人类之口的嗷嗷怪叫。范妮她们也闹着说要坐,被复笑眯眯地一口否决,“我们要看的熊猫不在缆车的路线上呢。”

“明明是他自己要看熊猫……”我一把拉过范妮挑拨离间。

“问题是我们改变主意了,不想做飞天猴子被别人笑话。”范妮竖起中指指头顶。

于是我们徒步,全身心地沐浴大好春光。在到达熊猫馆之前,共计遭遇呆站着不动的长颈鹿一群,由于天气不够冷而行动迟缓的北极熊两只,叫起来像野人打鼓的白天鹅一对,肉虫子般又肥又粉的火烈鸟无数,跨种族恋爱的狮子和老虎一双(性别不明,不排除非常性向的可能),等等,甚至还有路边草丛里匆匆赶路的鸭妈妈和一队歪歪扭扭的小鸭子。

“是野鸭子,不是动物园养的!”艾萨克弯着腰跟着鸭子跑,终于颁布了鉴定结果。

“可不可以抓它带回家养?”我弯着腰跟着艾萨克跑,和他一起盯着落在最后的那只小鸭子看,这只嫩黄色的小毛球努力地扭啊扭滚啊滚,像是在本能地抗拒两团不怀好意的阴影。

“你什么意思?根本就不在乎鸭子想什么是不是?你以为它想被你养啊?你以为被你养是什么好事吗?懂不懂什么叫尊重?哪怕一只鸭子,也是要被尊重的!”恐怖少女团哗地一声围了上来,对我实行群殴。

懒得理她们,我翻个白眼走人。

我们好不容易跋涉到了熊猫馆,装饰华美的新建筑里,一对熊猫在稀疏的竹林旁趴着睡觉,等了好久,才有一头懒洋洋地爬起来,眼神呆滞地往我们的方向爬来,没等人回过神来,它就扭转身子把屁股一翘,噗地拉出一撅子粗壮的屎。

“Ouch!”艾萨克大叫,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就这样在异国他乡邂逅吗?逃亡妈妈的孩子和崇拜者复?”

“还能怎样?”复还是那副斯文笑脸,“难道要我献花,它们鞠躬?”

回去时我终于抢到了方向盘,为了表达对恐怖少女车手的鄙视,飙得比她更猛,一路上轻松超车无数,直到转进local才让全车人松了一口气。这一带像是刚撞了车,几个膀大腰圆的警察走来走去,还有拖车忙着拖走一辆车头报废的本田。

“日本车就是不禁撞啊。”艾萨克指着那个面目全非的车头,“看看都撞成什么样了。前两天的新闻里说有人闹自杀,开着福特在街上乱撞,结果把别人的Honda给废了,没留一个活口,自己倒什么事都没有。”

“还有更惨的,那新闻你跟我一起看到的,去年冬天的事,机场跑道结冰,降落的飞机冲上高速,好像也是废了一辆Honda,那车里还有两个孩子……”复接过艾萨克的话头,“被飞机撞上,什么车都没戏。”

“其实我一直很想开集装箱车,那么大一辆,只要不是飞机,撞谁谁没戏!”

“唉,我就是开U-haul的命,每年一到暑假搬家的时候,我帮女生开U-haul开到手软。那车也不好开,总担心转弯的时候撞上人家停在路边的车。”

“撞车没事,反正有保险,不撞活物就行,去年去黄石,我在路上撞死一头鹿……连做一周噩梦!”

因为车祸,街上堵得厉害,眼看着只能一点点往前蹭,我阴着脸捡起扔在脚边的书包开门下车。“不想开了,你们自己搞定。”

虽然明知这样会困扰别人,但我不想听那两个人拿着撞车津津乐道。

“Are you nuts?!”范妮摇下车窗冲我尖叫。

我瞥见了路边草地上东奔西跑的两条黑色猎犬,把书包往肩上一搭。“我私奔!”

不管路上如何纷扰喧嚣,弓着身子坐在长椅上的C一副与己无关的平淡神情,只是远远地望着两条狗一前一后地追着青色飞盘奔跑,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长发垂在肩头,边缘处,纤细的红丝在风中飞散,因为背对着西沉的斜阳,像是要燃烧起来,渐渐熔化而消失。

天气转暖,他身上只松松套了一件紫红色的绒衫,胸前印着校名,是最常见的学生打扮。失去了大衣和西服的铠甲,他消瘦得出人意料,甚至有点萎靡不振。

我故作迟疑,装出不知该不该过去的样子,于是如愿以偿地被看见了。他闪了一下所谓“温和可亲”的招牌笑容,同时伸手拍拍身边的空椅子。于是走过去坐下,和他一起看两条狗叼着飞盘往回跑。

“真傻,就喜欢跑来跑去做这种无聊的事。”他把飞盘递给我,腰弯得更深,宠溺地爱抚狗,苍白的指陷入浓密的黑毛,时隐时现。

我咬嘴唇,起身使劲把飞盘往远处扔,两条狗顿时磕了药似的撒腿就跑。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C笑着瞥我,眼睛里又浮现起孩子似的狡黠。

“路过,看见拉康、德里达,就过来了。反正狗食都吃了,更应该一起玩。”

“不如以后你来walk她们吧,我付钱。”

“很忙吗?”

“不忙。只是觉得太宠她们了,自己受不了。”他直起身子,“我是个喜欢克制的人。”

“知道克制不住才总是叫嚣克制。”我的喉头忽然发紧,这个没法装。

“你暑假有什么安排?”他转移话题,突兀地。

“还没想,这些天忙着写论文呢。”这是实话,书包里就有几本书,准备待会直接去图书馆开工。

“今年夏天的语言课还是我开,需要TA,钱给得不少,如果你有空,愿意来做吗?”狗又回来了,竖起前爪趴在他膝上,他笑着把她们的脑袋往下按。

“只要你在,我就来。”

“谢谢。”他抬起手,也要拍我的脑袋,我摇摇头避开,看他,看他把整个身子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皱起眉头,像是在忍受着什么。

“你精神很差。”我极力克制着想要接触他的冲动。

“你怕是还没听说我的loser新闻吧?”他微微翘起嘴角,“跟着艾萨克混了这么久,人家那消息灵通的本事一点都没学到。”

艾萨克不仅消息灵通,还是个吝啬鬼。为了省钱,竟然订一大早六点五十的飞机,机场又离得远,于是名正言顺地吆喝我开车送他,我们都不想半夜爬起来,又不敢喝酒,只好通宵打游戏,杀得眼睛发红脖子酸痛双手颤抖,终于熬到出发的时间。

虽说已是五月,但这里接近寒带的气候似乎总也热不起来,凌晨时分竟然冷得厉害,天光还没亮透,墨色渐褪,眼前像是有只深蓝的水母无限膨胀起来,却被满街的路灯拿橙红色的光束一格格套住。我揉着眼睛深呼吸,空气潮湿,浸透水汽,在舌尖上微微发凉,仿佛陌生语言里无意义的音节,幻影般匆匆滑过,跌入腹腔的深渊。

街上只有我们这一辆车在动。车里,我和艾萨克也在动——我们被冻得直打哆嗦。

雨丝细密得难以察觉,在挡风玻璃上呵出淡而透明的湿痕。街道差不多还是干的,只有一些深色的斑点零星地出现。路边的人家都躲在半山坡,拿大片大片的花园挡着门脸。郁金香的花季将尽,深绿草坪上随处可见缩成细丝状的的黯红花瓣,配上白色的蒲公英小球,冷冷清清的,艳而不丽。好在还有云锦般纷繁的鸢尾、牡丹和康乃馨,有些人家还在山毛榉下搭着藤萝架,绿帘上缀满紫花。因为是凌晨,所有的花都畏寒似的缩着身子,更何况还有一层层轻纱般袭来的细雨,不可思议的是,它们的色彩竟因此而出奇地洗练,几乎要凝结成莹洁的色块,摆脱那些过于纤细或是繁杂的形状,如同理念,平静地凌驾于这个世界。

“看路!不许看花!”艾萨克打着哈欠呵斥我,“太不敬业了。”

“Local,怕什么。”我又冷又饿,嘴里发苦,“不行,上高速之前你得管我早饭,我是恶少,不是劳工!”

“都沦落到要饭吃了还敢自称恶少?唉!”艾萨克叹口气拍我的肩,“你倒真是个老实人,家教不错。”

“家里从来没人管我。”我苦笑,“我爸成天不在家,我妈不是亲生的。不过也不能怪他们,我除了偶尔骂骂人更偶尔被人打之外,真没什么必要被管教。”

我们找了家通宵营业的White Castle drive through买早餐和咖啡,街对面的水管不知什么时候被撞裂了,抛起白色的水柱,下端还有些笔直的意味,挺到半人高的地方就懒散地把头一歪,整个身子自暴自弃地弯倒、下垂,在风里斜斜地散开。

车子匆匆转弯,水柱在窗外一闪而逝,街角空落落的,稍远一点的地方,高架的轻轨上也没有车经过。我们很快地就转上了沿海的高速,如果天气好,本来可以看见日出,可现在只有蓝得发灰的海面在身边并不动荡地起伏着。

忙着吞食小汉堡和洋葱圈的艾萨克忽然骂了一声:“Shit,怎么总是觉得诡异,一大早鬼气森森的。”

“这就是所谓的‘狼之时刻’啊,没听说过吗?”我一手扶着方向盘,空出另一只手灌咖啡以保持清醒,“柏格曼有个电影就叫这名字,好像是说天将亮未亮的时刻是两个世界的交接处。”

“故弄玄虚!这时候最容易死人倒是真的,科学道理,懂不懂?”

“科学道理也轮不到你说。数痴一个!每次吃饭都找我算小费,当我是计算器?”

“你还好意思说,不盯着你就往25%算,想害我破产啊?你以为谁都是你那样的阔少?对了,听说阔少暑假要给C教授干活?你不缺那个钱吧,那可是苦差,唉,怪我没有早点提醒你。”

“算了,税表时间卡什么的paperwork都做好了。”我摁喇叭赶走停在路上的鸽子,不想涂炭生灵。

“暑假那可是强化班,周一上到周五,整整两个月,每天有四个小时要待在教室里,还有至少两个小时用来改那帮白痴的作业,不光累,而且无聊,你们系的老师都不肯接这个课,也就C教授那种资历浅的逃不掉,每年都被抓壮丁。其实本来今年他也该混出头了……”

“不就是没有拿到tenure吗?换个地方重新开始而已,只要肯卖苦力,总能混个饭碗。”高速上车很少,我轻飘飘地就飙上了九十迈。

艾萨克诧异地转身死盯我,“你是Ken吗?怎么说起话来很懂内情的样子?”

我笑。“你会打听,就不许我偷听了?”

第八话:不可穿越的墙

几天前,去人文学院做paperwork时无意中撞见了在楼前吸烟闲聊的K和M,他们恰好站在底楼的某个教室窗下,我多了个心眼,填完表后悄悄溜进那间没有课的空教室。

人文学院刚搬来这里,K的新办公室就在三楼,虽说找了搬家公司,但十几箱书收拾起来不仅是体力活,更得费些脑筋,蛮勇和文化都凌驾于众人之上的M自然是最佳劳力。后来才知道,这位“女厕所头牌”的另一个绰号是“永动机”,因为他读书飞快,过目不忘,发文势如破竹,还喜欢周末飞外地,登山,潜水,听歌剧,看画展,反正绝对不能闲着,学生的作业都是带着在飞机上批改的,心情一好就好在评语里描写窗外往下望见的云层。

不是“棉花糖”就是“大床垫”,偶尔想标新立异一下,结果还是“棉花糖铺成的大床垫”——C经常耻笑M的比喻能力,连带着嘲笑那个飞来飞去的人——被棉花糖铺成的大床垫一挡,云上总是天青日丽,所以,那家伙喜欢的不是飞外地,而是飞。可正因为喜欢飞,才显出他不傻,知道下面阴晴无定,不太平。

还是把镜头从云上摇下,降临人间吧。

财大气粗的商学院盖了新楼,把原来的驻地赏给了我们,虽说是旧楼,却气派得很,门前有高高的台阶甚至一对阅读天使的石雕,楼顶的滴水兽也比别处高大,獠牙狰狞,巨翅冲天。楼前的小花园里,一地鲜绿中挺着几星黯红,竟是几株野生的郁金香,高脚杯般的花盏红得发黑,像是被连日的阳光灼焦了。石阶太高,侧面耸成小墙,进楼的时候看见M靠着这堵墙吐烟圈和脏话,K则一如既往地在教室外的地方沉默寡言,只是低头玩打火机。

那间空教室的窗开着,我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如果从外往里望,那里正好是视线所不及的死角。从我这里往外望,只能看见把这栋楼重重围困的树木,还有探进窗台的爬山虎。虽然有着红顶白砖的底子,整栋楼却呈鲜亮得让人心慌的绿色,因为整面墙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藤蔓,嚣张得像是成了精,撩起叶片甚至可以看见细小的爪子,哪怕被用力扯开都还要留下印记,窗台上就颇有那么几点。应该是哪位百无聊赖的学生的杰作吧。

但愿他们谈论的话题是那个人。果然。

M华丽而尖锐的声音果然更适合初夏的氛围,仿佛叶丛间被打翻的一地钻石。“真好笑呢,那家伙垂头丧气的样子,看了大快我心!”

“Loser!他哪点比那女人强?在这儿也待了几年了,说是要把博士论文搞成书,结果只发了几篇小文章。成天不知道在干什么。那女人又怎样?老公再强,自己没东西也上不来吧?”

“超人先生的眼光就是居高临下啊!我们哪敢跟你比。看来我也就是教教语言课遛遛狗的命了。还好今年可以逃去意大利逍遥。唉,想当年可是为了他才来这片穷乡僻壤的……”

“Come on,怕被老婆打死才逃出纽约的吧。”

“严重提醒一下,那时候我早跟那头哥斯拉离了!”

因为对那个人由衷地好奇,所以不放过任何关于他的闲言碎语。那时候的我,就像是个长期发着低烧的人,忍耐着若有若无的眩晕,感官却幻觉般地异常敏锐。这似乎不是单纯的好奇所能解释的,我没有必要对一个自己厌恶的人如此好奇。

难道我对父亲的不满已经激烈到不自主地开始寻求另一种形象?难道他才是我心中理想化的父亲?我拒绝承认却仍然被吸引?答案显然是否定的。那个任性到几乎给人以“少根筋”乃至“心智不健全”印象的家伙,怎么说都不是可以依赖的男人。甚至可以这样说,“照顾”之类的事,对他来说,是和被动态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而非主动态,哪怕他什么都没少做,甚至做得比别人更多更卖力。

他那种人,似乎是怎样我行我素都会被人笑着接纳的幸运儿呢。

可笑的是,与我相处的时候,碍于年龄的落差,这个霸道的家伙却不得不苦心经营着漏洞百出的长者形象:笨拙的口音,胆怯的眼神,手忙脚乱地任我吐在他身上,蹲在地板上抱起湿漉漉的狗,用力的拥抱,低而诚恳的道歉声。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完全不是父亲那样的男人。那个被妈妈所痛恨的父亲,虽然摆出一副亲切圆熟的样子,时常叫一群董事会的朋友来家里喝酒,谈论新款汽车和高尔夫球,眼神却总是果断的,让人永远无法把握下一秒他的举动。他真的不是个冷酷的人,但他知道自己要什么,怎么要,为什么要。

我想,我其实嫉妒着自己的父亲,嫉妒他的井井有条的贪婪和攫取,这是多么踏实的东西,我有什么资格厌恶这一切,优越的生活,良好的教养,这一切难道不是拜父亲所赐?

明治时代的文艺青年里,常有人为了入国文科还是理财科与父亲发生冲突。并非所有人都像永井荷风那样幸运,父亲不仅有钱,更身为汉诗名家;长谷川辰之助取“二叶亭四迷”这样的古怪笔名,就是为了纪念父亲的一声呵斥——“写小说?还不如去死了吧!”

我决定进早大俄文系的时候,父亲开玩笑地说:小研啊,我是不是该反对一下,让你有个反叛的目标?也算是为你写小说提供素材呢。

我举手投降:父亲大人,我哪有写小说的本领,只是缺乏其他才能,不得不读书做学问。好在大学教授毕竟是体面的工作,怎么说都不算是辱没门楣。

那就努力吧!北川家的文化人!——父亲笑着拍我的头,迈着大步出门,做工考究的银灰色西服和渐渐发白的头发非常相称。

他的成功之处,就在于根本不给我任何反叛的理由。

但妈妈恨他。我是为了保存妈妈的痛恨而存在的。不过,更贴切的说法也许是……我的存在,就是妈妈的耻辱。

我的妈妈是眼睛黑得像煤的漂亮女人,脾气也像煤,不声不响时阴黑着,一旦点燃,也见不到什么耀眼火焰,只有一团浓烟害人咳嗽掉眼泪。从东京艺大毕业之后,她进了乐团,拉小提琴,偶尔会去有钱人的俱乐部独奏,把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拉得回肠荡气,颠倒众生肯定不至于,但颠倒我附庸风雅的父亲已经足够了。于是,矢野郁从东京嫁到了京都,成了北川郁。

倒不是什么麻雀变凤凰的故事,因为妈妈是那种把所谓艺术看得重于钱财地位乃至生活本身的傻女人,虽然她的确来自北海道那样边远的小地方,而外公家也的确是罕见的人丁凋零,父母早逝不说,就连唯一的哥哥都凑热闹似的为某个女人发了疯,抱着石头跳海去了。

其实,嫁给父亲那样的男人集中体现了妈妈的愚蠢,或者说,她根本没那么愚蠢,只是按捺不住心底的双重虚荣,附庸风雅的有钱人就其工具性而言,显然胜过没钱的艺术家和有钱的大俗人。其实,如果她稍微聪明一点,就该知足常乐,没事在家庭聚会上拉拉抒情小品,或是戴着花帽子喝茶逛商店;谁知她非得回乐团参加排练,而且一头扎进了同钢琴师的婚外情。那个男人从法国过来客座,离开时厚颜无耻地提出私奔要求,妈妈因为愚蠢,所以纯情,所以也正直得很,竟然跑去跟父亲公布恋情提出离婚,于是,父亲做了一件影响我一生的事,他当场压倒我妈,操她,把那个后来成为我的精子种进了妈妈的子宫。

妈妈飞法国去找那男人,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其间经历不言而喻,父亲还没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于是合法地收容她,连同她腹中呈蝌蚪状的我。本来,他可以在我出生的那一天把妈妈一脚踢出家门,因为我很可能是别人的种,好在我妈那时忽然开了窍,扯着生孩子时叫哑了的嗓子冲他吼:“这么丑的杂种,不是你的是谁的?”

那个钢琴师是红发的白种男人,再加上妈妈的混血基因,怎么说我都该长得更鲜明。

父亲竟然真去做鉴定,我果然是他儿子。

我两岁那年,他们终于离婚了。原因是,为了配合妈妈和钢琴师的恋情,父亲也去同某财阀的太太幽会,那女人终于和老公离婚成功,父亲自然也要清除这里的障碍。

收起你的支票,我只要小研——妈妈又开始犯傻,竟然抱着我就走,坐JR回北海道,身后还背着琴匣。

父亲殷勤地送妈妈出门,“阿郁,到了乡下,拉琴给谁听啊?”

——这些,都是后来我从管家那里打听来的,两岁的我记得什么,除了妈妈的耳环。那时的妈妈总是戴一对绿松石耳环,坠子很长,所以,一旦她发怒,那对绿松石就风中秋千似的晃个不停,我看着,看着,看着,就趴在她胸前睡着了。

莫非我继承了妈妈对白种红发男人的fantasy?莫非所谓的绿眼睛唤醒了童年时关于那对耳环的记忆?难道北川研并不是他自己,而只是被矢野郁的意志所摆布的小布偶?

真可惜,并不是这样的。父亲也好,导师也好,都是我痛恨和嘲弄的靶子而已。

然而,故事甚至更为复杂。因为,对方是他。他是一堵墙,可以走近,无法穿越。墙的那一边,没有花园,也没有深渊,没有,什么都没有。

学期结束的时候系里都会有聚餐,时值五月,正好去海边烧烤。虽说早就收到了email通知,却一直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吃白食显然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就是同系里的各色人等亲切寒暄外加热烈探讨,笑到脸酸,说到口干。艾萨克不在,我这种呆头呆脑的家伙一个人跑去,肯定会被好心的众人当作孤儿一样照顾,于是不得不扮温顺扮到火冒三丈,只能伴着朗朗的吟诗声闷头灌酒,回家又是一顿吐,唉,得不偿失。

要是艾萨克在就好了,跟着他混,能够躲开一个个风雅小集团,拿薯片袋做掩护,对着貌似完美无缺的画面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看见系主任了吧,托尔斯泰专家!可是有一次上课的时候被学生问到一句拉丁文的句子,哼哼唧唧了十几秒才不得不满脸通红地说:拉丁文不是我的强项,哪位修拉丁文的同学来翻译一下?艾萨克压低声音为这则轶事加上批注:不懂就不懂嘛,又不是要嘲笑你不懂,谁叫你哼哼唧唧那么久不说话!不诚实!活该出丑!

那边那边,那个美女?什么,不美?瞎了你的狗眼!没看见她除了不合身的肥大套装就没有别的打扮了吗?那么肥的衣服,颜色又那么灰,还有那副奶奶级的黑框眼镜——这一切都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美色啊!再仔细看看,是不是大波细腰曲线很是玲珑?知不知道就这样仍然有无数男生为了看她才选苏维埃政治斗争史?据说她能进来也是仗着一群老教授的色眼!真难为她了,明明很勤恳的一个人,却还是被一棒打成花瓶!

要说那群老头的色眼,我们比较文学那里才搞笑呢,传言说几个当权的老头全都追过N大的某个女人,至今还不忘讨好她,于是请她过来讲座,那个女人是弥尔顿专家,一上台就疯狂攻击基督教,把撒旦形容得性感无比,结果底下的老头们气得脸都绿了!

说起弥尔顿专家,哈,英文系的V教授,当然现在早就退休了,你是见识不到了,也是做弥尔顿的,行内最权威的权威,却一辈子都没拿到终身教职,原因很绝,因为他热衷于搞系主任的老婆,最早好像还是挺纯情的婚外恋,却得罪了系主任,那边发下毒誓,说只要给某某教职自己就走人,因为系主任做起莎士比亚来也是最权威的权威,系里只好乖乖打压弥尔顿专家,可是弥尔顿专家也够彪悍,哪怕没有教职也不怕被赶走,也发下毒誓,说我就是不走,不管谁当系主任,我都要去搞他的老婆!这厮还真说到做到,反正他一表人才才华横溢,历任系主任的老婆都不介意有这样的情夫,虽然女系主任的老公很介意自己头上的绿帽。

“等一下啦,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八卦!”——我差点被手里的汉堡噎死,只能红着脸嗷嗷叫。

“傻呀,不知道读大文豪B教授的小说吗?虽然人家再三重申自己的故事纯属虚构,谁不知道他写的故事全都来源于G大的现实生活!没事你也翻翻,别那么没文化,没准他写的故事就发生在你现在住的那条街呢。我也就跟你传传八卦,人家B教授可是向全世界揭这里的丑,瑞典科学院还得表扬他塑造‘反英雄’的讽刺笔调,当然了,大文豪其实也不干净,自己就是一大公害。”

“搬弄是非确实好玩,可是笑完了更无聊,小说家里,我还是比较喜欢孤僻一点的Z教授。听说他前两年还开过《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课?”

“他?不懂俄文还敢讲《卡拉马佐夫兄弟》?就仗着自己小说写得好?幸好他那课没往你们系里挂,要不然你们系的人肯定去他课上公开抗议。这里的学生别的没学会,傲慢刻薄却都无师自通,要是能逼所谓的大师出丑,我也愿意抱着一本原版去人家课上拿俄文发难!”

“够无聊!”我拿拳头顶着艾萨克的后背逼他再去拿小肉肠和酸黄瓜。

“是啊,哪儿都一样无聊,等哪天讲系里的权力斗争史给你启蒙吧!”

虽然艾萨克不在,我还是跑去吃白食了,动力纯粹来自饥饿。早就盘算好了,冲到聚餐地点就直接排队,拿完东西就开溜,等逃到没有人的地方再开始惬意地狼吞虎咽,然后就回图书馆学习,前后不会超过十五分钟!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没想到排在我后面的人是C。

而且,跟我一样低头做沉思状,尽量避免与周围的人有眼神接触,尽管如此,还是有人热情地同他打招呼,要不然我怎么知道他一直悄无声息地跟在我身后。

不得不走开从事必要交流的C按一下我的肩,“Ken,帮我拿一份,跟你的一样就好。”像是担心被扣上“支使学生”的帽子,马上又低声加了一句,“饿坏了,不想重新排队,麻烦你了。”

我只能嘿嘿地笑,举手之劳,何必这么客气。

于是竖起耳朵偷听C同另一位教授就某部新书交流意见,一边大手笔地往汉堡里夹肉饼和各种调料,然后又如法炮制出双份。双份汉堡,双份沙拉,双份薯条,双份啤酒。手上沉甸甸的,让人更是饿得厉害。可沿着桌子一路走到头,C那边还在争论勃洛克作品中的象征意义,我在沙滩上蹲下,本想赶紧大快朵颐,可心念一转,决定守着食物苦巴巴地干等,这一等就是半个小时。C早就注意到我饿得脸色发白的惨状,还特地远远地挥手示意我先吃,我却因此而更坚定了“等”的信心。果然,终于脱身过来的C苦笑示意,“谢谢。”

“不用谢!”我不看他,转过头拨弄薯条,海边风大,都有点凉了。

“这里风大,我们去停车场?”他捧着纸盘,有些茫然地张望随地聚集的人群。

我跟着他走,忽然意识到他正拿我当挡箭牌——因为领着学生,像是有什么事要商量的样子,一路上的人只会点头微笑而不至于拉住他说笑。

“其实我很怕聚餐。”揣摩着他的心思,我试探着甩出一句抱怨。

“是啊,明明厌烦了这些人这些事,却又不敢闭门不出,只能出来转一圈,告诉大家:没有人会不一样。”他果然是饿坏了,边走边啃汉堡。

停车场前有木制桌椅,正好有人吃完起身,我们便坐下,开啤酒,拿在手里撞一下瓶颈算是致意。

“C教授……”

如此严肃的语调果然吓了他一跳,差点被啤酒呛到的他抹着袖口的白沫笑起来,“又是这套西服,你跟它有仇吗?”

呵呵,还真是那套西服,普通的靛蓝,有隐约的竖条,因为天热,里面的衬衫敞着领口。

“这次不会又逼我送去干洗吧?”我取出垫在纸盘底下的餐巾纸给他。

“你刚才到底想说什么?”他伸手接纸,却没有抓住,弯曲的指空空地划了一道弧线,那纸却已经被风鼓起,很是爽利地飞出老远。

“忘了!”我的脑子跟那张远远的白纸一样,忽上忽下,身不由己。

他笑着看我,有那么一瞬间,眼睛里暗了一下,像是明亮的水潭里掠过一团云影。“对了,这个暑假,要辛苦你了呢。恐怕不会有很多时间读自己想读的书。”

“反正TA不会白做,今后可以写进简历。”我回避直视他的眼睛,“我喜欢在C教授的指导下积累教学经验。”

“说假话就是言不由衷吧,跟我积累教学经验?在课堂上与广大同学大眼瞪小眼地发呆的经验?你怎么不去学人家霸王龙虐待白痴?”C难得话多,笑得也舒展,“你来这里都一年了,暑假里该想想硕士论文做什么了,如果想继续待在这里读博士,就该考虑一下找谁做导师……”

“硕士论文做叶赛宁的晚期抒情诗,博士再说吧,是走是留听天由命!”

他竟然叹了一口气。“不是我不想带你,但是带人要负责,也不用隐瞒什么,你这样的资质,跟着我太可惜。我可是快待不下去了。”

“你做的正好是我最感兴趣的方向。”我实话实说。

“硕士论文跟我写可以,反正我还有一年的缓冲期。至于将来,其实A教授不错,对学生很关照,跟着他能踏踏实实地做出东西。L教授虽然名气大,但脾气也大,以前曾经因为同事之间赌气刁难学生。P教授……”于是C教授数着手指头把我导师候选人全都评估了一遍,最后注意到我在打呵欠,竟然不乏歉意地咳嗽了一声,“Ok,我果然还是太啰嗦。”

不得不承认他的好脾气惹得我莫名其妙地光火。但我当然只能赶紧摇头,还得笑得感激涕零。

“我知道这些很无趣。”他也在笑,弓着身子,疲惫的样子,“可是又能怎样呢?人总得活下去,还想活出点出息。那就只能尽量遵循该遵循的规则,别以为靠自己的小聪明就能成气候。”

“当初……你为什么选择现在的生活?”

“因为喜欢读书。只有读书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什么都能想明白。可是书本外的世界让人怎么都想不明白。然后,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书都没看懂。真的,什么都不懂。”

我努力保持着感激涕零的笑容,同时却暗暗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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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右逢源的社交术(成功的秘诀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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