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的全校教师会议结束后,岑乔前脚刚迈出会议室,就被高二年教研组的董老师叫住了。
原来这个月X中和M中有教学公开展示周活动,两个学校都会挑选几位老师举办公开课,组织双方学校的教师互相听课切磋教学技能。
岑乔在高二语文教研组里年纪最小,资历最轻,本以为轮不到自己头上,谁知教研组长点名要她开一节公开课,校长刚才开会也说,要多给年轻老师一些展现教学技能的机会,老教师要多帮新教师磨课。
岑乔接下来这周简直忙疯了。周一下午下课后,她还和年级教研组开了个小会,确定了公开课的课文,决定讲庄子的名篇《逍遥游》。董老师又跟她说,《逍遥游》是篇古文,在疏通文意方面首先就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课文的主旨也比较复杂,要让学生融会贯通的话,需要对课程设计多加揣摩。岑乔明白,看着董老师温柔又信任的目光,她又感到有些焦虑不安。
董老师是个有二十多年的老教师了,岑乔刚来学校的时候,她就很喜欢这个年轻但是很有耐心和干劲的新老师,此时她也能理解岑乔心里的紧张,便安慰道:“岑老师,你要相信自己啊,这样有难度的公开课才是对我们教学真正具有提升作用的挑战啊。”
“好的,董老师。”岑乔感动地点点头。
晚上下班回家的路上,她想起周末的时候,因为改考卷的事情忙得都没时间打扫屋子。想了想,便去花店买了一些绿植和鲜花,还去宠物店给波波买了新的猫粮。
即使再忙,也不要为了工作忘记生活。岑乔深谙此理。回到家后,她从阳台找到了一个敞口花瓶,将刚买的龟背竹插到瓶里,淋上一些水,把它摆放在客厅那个黄木楠展列架旁。青翠欲滴的龟背竹为整个客厅带来鲜亮的生机,岑乔心情大好,便动手把鲜花也分成两束,一束放在了餐厅餐桌上,一束放在书房。书房里站着个人体骨架,那个人头骷髅黑洞洞的眼睛正对着推门而进的岑乔。
岑乔把花瓶放在书桌上,就急急忙忙跑了出去。她对那个人体骨架有着莫名的恐惧。出去好一会儿还觉得有点害怕,生怕哪天自己再进去,那个骷髅会对自己突然邪魅一笑,那可真的就见了鬼了。岑乔想要不等许君羡回来和他商量一下,把那个骷髅收起来。这之后她把家里收拾了一番,还给波波换了猫砂。
忙完后,岑乔给自己煮了一碗面,还加了两个鸡蛋。她正垫着软软的垫子坐在客厅的矮几前,大口大口地吃着。波波来到她脚边,舔了舔她的脚心,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正盯着她手里的面条。岑乔给波波的猫盆子也夹了几根面条,一人一猫都吃得很香。吃完岑乔就开始钻研起她的公开课来了。
这天,许君羡深夜十二点多才下了夜班,晚上处理了两场急诊,一场是突发性的口腔出血,还有一场是有个病人深夜醉酒,摔伤了脸,把牙摔断了好几个,他给病人处理伤口时,还被神志不清的病人挥了一拳,把右下颔都打淤青了。
护士小施让他去外科看看医生,他坚持说不用了,他自己就是医生,回家涂点药就好。凌晨的街上空无一人,偶有夜行的车辆从身边呼啸而过,头顶上空除了夜航的飞机发出的红光,就只剩几颗寂寥的星星眨着眼睛俯视着他。带着一身的疲惫,披着一身的星光,许君羡走回家去。
夜里的风透过单薄的衣袖,在身体里长驱直入,工作几年来值过无数的夜班,这是唯一一个让他不觉得有孤独感的夜晚。想到岑乔,那个傻傻的丫头在现在、在未来的日子里可以和他同处一室,孤独感便没有那么强烈。
然而许君羡回家时,却看见岑乔缩在沙发底下睡得正沉。她怀里还抱着课本,另一只手握着笔,头歪在沙发上,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看姿势睡得并不安稳。波波窝在沙发的另一侧,睡得正香。
看着她的样子,许君羡的心像是陷入春天的海洋中似的,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他走上前去,把她轻轻平放在沙发上。
岑乔是个很浅眠的人,被这样一放,马上就警觉地睁开了眼睛。抬头看见许君羡带着青色胡茬的下巴近在咫尺。她便从混混沌沌的无意识中惊醒过来。
“你醒了?”许君羡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睡成那样,小心得颈椎病。”
岑乔盯着他的脸,开口问道:“许君羡,你和人打架了?”
“没有的事。不小心撞的。”许君羡说得云淡风轻。
那块青肿的地方微微发红,许君羡看上去就像一个跟人打了败仗的小孩哭丧着脸回家似的。岑乔说:“你等一下啊。”说完就起身去拿了医药箱过来,把用于消肿的药膏挤出黄豆大小的一块,涂到许君羡脸上。
柔软的手指和脸上肌肤接触的那种轻柔感觉,还有清清凉凉的药膏混着青草药的香气和她身上的淡香,就那样像一场夹着花香的杨柳风一样铺面而来,许君羡脸上带着复杂的深情,眼里暗涌起伏,他拼命克制住自己,才能让自己按压下内心的风起云涌。
岑乔显然没有注意到许君羡情绪的变化,开口笑道:“没想到医生还是高危行业,救死扶伤还要挨打。”
“这是撞的。”
“看伤口明明就是被人打的。”岑乔看着他,大大的眼睛里有圆慧的光芒。
许君羡愣了愣,淡淡解释道:“今天有个患者醉酒,他也是无意识地挥了一拳。”为了让自己从这种难得的温柔中抽身而出,便起身打量了一下一尘不染的房间和多出来的那些生机勃勃的绿植和鲜花,很满意地笑了,又问她:“为什么不去书房?坐在这里备课多不舒服啊。”
“书房有骷髅。我害怕。”岑乔小声说道,正想着要不要让他把那个人体骨架收起来。许君羡却率先说道:“是我考虑不周到。我会把它收起来,你以后去书房工作吧。”
“嗯。”岑乔点点头,忽然感到两人的这种相处模式让她感到很熟悉,仿佛……已经生活多年,互相迁就。
但是事实上他们只是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几天而已。
这个想法一冒烟,立刻就被岑乔打压了下去,她暗骂自己简直是工作压力太大,脑子出错了。
早上放了学,岑乔班里的薛晓晓因为屡次没交作业,岑乔就把她留在办公室补作业。岑乔还特意发微信跟她的家长说明了情况。没过一会儿,家长就开着车,提着大包小包赶到了学校。
薛晓晓的妈妈年近四十才生了薛晓晓,因此平时溺爱女儿,溺爱得过了头。大概是从小被家里宠爱着,在学习方面晓晓也不甚用心。岑乔每每跟晓晓妈妈反映晓晓学习的情况,她妈妈总说:“女孩子嘛,不爱读书有什么关系,以后我们晓晓注定是要做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豪门太太的,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呢。”
薛晓晓生得漂亮,学校还有不少男生给她递过情书。她自己也确实不爱学习,平时上课不是化妆就是看言情小说。班里还有不少女生跟她的风,上课照镜子抹口红。有一次开年级大会,陈愉就批评她们:“有些班级的女生上课化妆,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对自己的容貌这么没自信呢?”
底下就有人起哄道:“还让我们别化妆,那陈老师您自己不也化妆吗?”
“我人老珠黄没自信行了吧?但是你们不一样,青春正好,何必要用这些用基质原料、添加剂、脂肪酸酯等化学成分做成的化妆品涂在自己满是胶原蛋白的脸上呢?”陈愉白了他们一眼。大家都被陈老师的率性耿直惊呆了,纷纷鼓掌。
岑乔性子柔,说话温声细语,在班级管理方面确实不够魄力。她也知道自己的问题,可是要她横眉怒目冲着学生发脾气,用愤怒的大嗓门去让学生暂时服从她的管理,她觉得根本不是自己的风格,也不是长久之计。作为一个老师,就应该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对学生发挥积极有益的影响,比如陈愉这样优雅中又自带三分英气,三分豪气的老师。可是岑乔苦恼,她就是学不来。
晓晓妈妈打开带来的盒饭,香气四溢的米饭上卧着溏心蛋、红烧鳗鱼块还有一根一根摆的整整齐齐的青菜。另一个盒子里装着各色新鲜水果,切得细细的,两个盒子就摆在晓晓旁边,把她摆在桌上的课本都当做防热餐垫垫在盒子下面了。
晓晓妈妈一脸的不满,说话也很不客气:“岑老师,都十二点多了,要是把我们晓晓饿出病了,我可以去市教育局告你们的!”
岑乔不想跟她起冲突,淡然说道:“晓晓妈妈,作为老师,我也有该尽的责任。您可以不管孩子的学习,但是作为老师我必须得管。”
晓晓妈妈不理,低头温柔地对晓晓说:“别听你们老师的,你作业可以先不做,饭得先吃啊。”
晓晓有了妈妈撑腰,自然也肆无忌惮,放下手中的笔就去吃饭了。
岑乔胸闷气短,加上她也还没吃午饭,最近为了准备公开课,忙得焦头烂额,此时此景,令她感到很无力。身为老师,不能好好处理和家长和学生的关系,她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陈愉吃了午饭回来,知道岑乔还在陪学生补作业,就给岑乔带了饭,一见晓晓妈妈来了,再看岑乔的脸色发青,顿时明白了。
陈愉就跟晓晓妈妈说:“晓晓妈妈,岑老师也不愿意留着晓晓啊,她自己都没吃饭呢。你看要不晓晓您先带回家去,中午督促她把作业补好就行。”
晓晓妈妈知道陈老师是在给自己台阶下,她也不愿意就在这个狭小的办公室跟那个年轻的岑老师大眼瞪小眼的,就这么僵着对谁都没好处,她就想着把女儿带回家去好好吃顿饭。
“还是陈老师懂得体贴学生。”晓晓妈妈说着,就给女儿收拾了书包,也没跟岑乔打招呼,就带着女儿走了。
“愉姐,我是不是不适合当老师啊?”岑乔哭丧着脸问道。
“你受这么点打击,就怀疑自己职业能力了?”陈愉反问道。顿了顿,又语重心长道:“有些老师,不苟言笑,一双眼睛自带剑气,只要往教室那么一瞄,方圆百里鸦雀无声,这种威严型的老师,就是董老师这样的;还有的老师,平时雷厉风行,坦率直接,粗声大气,嫁不出去,就比如说我这样的老师;还有的老师,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细心体贴,像个温暖的大姐姐,就是你这样的。你看你搞得定于昂,我就搞不定,于昂听了你的话,这次月考还进步了好几十名呢。再比如说我,我就比较适合和家长打交道。每个人的性格不一样,擅长的领域不一样,即使从事同一份职业,也会在这个职业领域里各有所长对不对?你看我搞不定于昂的时候,我也没自暴自弃啊。你怎么遇到学生家长的时候,就开始自我否定呢?”
岑乔听她这么一分析,心情也开朗了许多,冲她竖起大拇指。又笑着开玩笑道:“不过愉姐,你这么能跟学生家长沟通,为什么就搞不定自己的家长呢?我听刘老师说,这周你又被逼着去相亲了?”
陈愉听了反倒露出微笑:“其实我也不是彻底的不婚主义者。遇到合适的人也愿意和他携手一生。但是相亲这种事情毕竟很功利,彼此都是在拿对方的条件和自己的条件互相衡量,很难一下子就遇到对的人。”
岑乔点点头,陈愉长得其实很秀气,肤色皙白,鹅蛋脸上卧着一双细长清澈的眼睛,笑起来眼角有一些小小的细纹。她个子高,踩着高跟鞋上上下下地走,来去如风,霸气侧漏,工作能力也强。很难说,像陈愉这样优秀的女性是所谓的“剩女”,她根本不是被剩下的,未婚只是作为自己的感情生活的一种选择而已。其实就像陈愉所说的,她追求的是精神上的契合。但是在现在的婚恋市场,还是功利主义者为主,精神契合又条件匹配其实很不容易遇到,所以陈愉所见往往都是“喜欢的人不出现,出现的人不喜欢”。
但是,并不代表不会遇到出现的人刚好是喜欢的人。所以接下来陈愉的话风一转,岑乔就从她口中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但是呢,这周的相亲对象……我倒觉得还蛮有趣的。”
“谁啊?”岑乔心里也跟着激动,筷子都要掉了。
“是个医生。”
“哪个医院的呀?”
“光华。他是骨科大夫。”陈愉略带羞涩道。
陈愉想起和周诚初次见面的场景——点完菜,周诚顺手就把笔放进口袋。对面的陈愉也微微讶异,随即笑了。
“不好意思先生,能把笔还给我吗?”服务生在一旁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周诚看看西装前胸的口袋,慌忙把那支笔抽出来还给服务生。
“好的先生,那我再跟您确认一下您点的菜。”
周诚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陈愉,敏锐地捕捉到她残留在嘴角的一丝笑意,慌忙解释道:“对不起,我不是顺手牵羊,只是职业习惯。”
当医生的,谁白大褂口袋里不揣一只笔?当然丢笔也是常事。周诚有时候拿笔让患者或者患者家属签字,完事了以后,等他想起来,人不见了,笔也不见了。周诚平时坐诊都是笔不离手,长期下来就养成了一个不好的职业习惯——看见笔就往兜里放。不解释一下真怕对方以为自己贪小便宜,连一根笔都偷。周诚想着想着忽然就愣了,他什么时候这么在意过别人的眼光了?何况和对方还是初次见面。
“我也有职业习惯,刚才看见菜单上有错别字都想掏出红笔改一下。”陈愉笑道。
“菜单上有错别字?那说明这家餐厅不怎样啊,要不我们换一家?”
“不麻烦,我只是打个比方。”看他似乎认真起来,陈愉赶忙说道。
相亲,一直都是一个互相挑选精打细算的过程。两个人都体验过数场被人打量比较的相亲,当然他们也打量比较别人。当然,相亲的过程还包括介绍方的压力。当这种来自第三方的热情“问候”被带到彼此感情的培养过程中,往往也会使彼此对对方的感觉大打折扣。所以往往是匆匆见过几面以后,和对方不了了之。
见到陈愉以后,周诚心里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即使是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未婚女性,陈愉脸上依然闪耀着动人的自信。陈愉从不觉得自己过了三十岁,就是开始走向“贬值”。陈愉25岁研究生毕业,走出象牙塔以后,她花了8年的时间了解这个世界,感受这个世界的点滴温暖,也见识到它的阴暗,在这个过程中也渐渐认识自己。如今的她比以往的她少了青涩拘谨,多了沉稳大气,这是经过时光、阅历、经历沉淀过后的自己,她喜欢现在的自己。
周诚一开始就被陈愉的这种气质吸引了。陈愉并不是很吸睛的美女,但是她身上流露出的自信和落落大方让周诚挪不开眼睛。
就像寒冬里的一杯咖啡,不烫嘴又暖心。周诚觉得陈愉似乎就是那杯刚刚好的咖啡。原来之前的不合适的相亲对象,都是遇见她的铺垫。他觉得命运让他等了这么久,并不是在和他开玩笑,而是在用岁月细心打磨他们二人,直到彼此以自己最好的面貌遇见对方。
对于陈愉来说,感觉也同样如此。她能看出周诚眼中那份炙热,她已经很久没有在任何一位异性眼中看见这种光芒闪烁的炙热了。
只见过一面后,周诚迅速地和陈愉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