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日必须虚度,我却以所谓的“充实”辜负了那些应该虚度的时日。
一
母亲蜷缩在沙发里,手里是握着遥控板,却耷拉着头,我听到了她努力抑制却愈来愈大的鼾声。
她怕影响我看书写作,自己又实在寂寞难耐,就打开了电视。原本耳背,却将音量调到了很小很小,小到耳背的她无法辨知,小到几乎没有声音,自然就神游四方了。
很多时候,我推开家门:电视开着,声音还很大,母亲却是斜靠着沙发睡着。可就在我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她立马就醒了,慌忙调小声音,起身进厨房活忙起来……
母亲其实不是爱热闹的人,也不喜欢看电视。可偌大的单元房里,除了电视不会跑不嫌她啰嗦,哪还有能出声又愿意跟她呆在一起的?
我得感谢电视,无论怎样,它也算帮我安置了母亲。至少,我自己觉得心安。
二
我在敲击键盘,余光里,母亲安安静静地靠在门框上。
她啥时站在了书房门口?是有事要跟我说,还是没事只是无聊?没事又会站立多久?
这些想法只是一闪而过。
我装作没看见,继续敲击我的键盘。我不能吱声的,一搭腔,她的话匣子就关不住了,能从我小时候玩尿泥说起,似乎我成长中的每一件经历都卡在她的喉咙口,就等着逮住机会跑出来。
人老话多,说得一点没错。一搭腔,就撞倒了“话山”。我只有一直保持着自己的姿势,努力不让她感觉到我已经看见了她。
可再敲击时,有点心不在焉了。毕竟,我的母亲就站在不远处,我却没有搭理。
终于,母亲离开了。
心里有点乱,终究坐不住了,满心里都是不忍。起身走出去,客厅里没有。母亲年纪大了,下楼很不方便的,也没听到门的响声。我瞥向她的房间——她已经躺在了床上,脸向着窗那边。
她会不会很伤心?最多不过五米远,亲亲的母女,即便是陌生人素有教养的我也会笑着打招呼的,可我……
是有点愧疚,可还是转身离开了,我得赶快写完约稿。
三
阳台上挂的拉力器上好像都有了浮沉,显得很无奈很滑稽地悬在那里。
母亲多久没摸过它了?
母亲中风后落下了后遗症,手脚极不方便,医生说康复需要一个过程,得多陪老人家锻炼,给她活动活动筋骨,不敢让筋、肌肉萎缩了。
我给母亲买回了健身球,玉的,核桃的,还有钢的,我说哪种舒服用哪种。我还买了捶打按摩的,我说你自己可以用好的手来捶打。拉力器也是为了防止她肌肉萎缩,让她有精力的时候拉拉……
我似乎像个孝顺的女儿,走到哪里都留心看有没有适合母亲锻炼的,遇见了就买回来。
我将健身锻炼的买回来送给了母亲,以为就拥有了她走向健康的保障,以为她会按照我叮咛的自己好好去锻炼,以为我就可以不再牵心她的健康。
可我从没想过:没有人关注,没有人陪同,要一个身子很不方便的老人坚持锻炼,那得有多大的心劲?
而母亲,似乎没有多大的心劲,那些辅助她健身锻炼的,就一直寂寂寞寞地当着摆设。
或许我买的,只是自己虚伪的心安,绝不是对母亲的疼爱!
四
蜷缩在沙发里,靠在门框上,阳台上挂着的空落落的拉力器……回想起母亲,眼前就充斥着这些。
是“回想”,——母亲已经故去。
母亲走前昏迷了三天。
是不是她用了三天的时间在想有什么值得自己留恋的?她唯一的视若生命的宝贝女儿都无视她的存在,这尘世,该让年老无助的她彻底心寒了吧?
三天后,母亲停止了呼吸。期间,一直都不曾理会我的呼唤。是不是她眼前回放着我的种种冷漠而万念俱灰懒得睁眼?
隐隐约约记起母亲说过的一句话,“电视能替代了人,都生电视不生娃了”。说这话时的母亲,定然是孤独而寂寞的。
那会儿,她眼巴巴地看着我,想跟我说会话。我正忙着赶稿子,于是敷衍道,电视多热闹,你随便调台自己看。母亲就说了那句话。我当时脸一红,还是忍住了,继续坐着没动。
——人真是顽冥不化的动物,只有彻底失去,才会在被击痛时看到自己的自私与丑陋。
就像此刻的我。
五
记得我曾怂恿母亲下楼锻炼身体,那会儿我似乎忘了她老人家腿脚很不灵便。
我的理由貌似很充足:
楼下有老年娱乐室,有各种健身器材,关键的关键是有一群老年人,一群没有儿女陪伴也可以说说笑笑感觉不到孤独寂寞的老人。
母亲推辞着,说自己身体不灵便,上下楼不方便,绊绊哒哒。我又正儿八经不厌其烦地说了很多理由,无外乎她必须下楼去。
其实只有我知道,她出去了我就可以一心一意地做事情了。她在房间里,不陪同,我于心不安;陪同吧,似乎总有更主要的事情等着我。
烦劳她那么费力地下楼上楼,我只是自私地想让自己眼前清静心里踏实。
——何其无耻,给自己的母亲都用心眼!
六
以前的我真是混账,母亲一说起过去,我就会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不客气地说,你都已经说了八十遍了,你说得不烦别人也听烦了,能不能换点别的?
其实母亲说的,都是与我有关的,她是在收藏着我的往昔。母亲一定是害怕我抓东扑西争多嫌少,最终忘记了自己,替我收藏着我原本应该牢记的往事。
母亲走了,才发现,我成长中出现了很多空白:
当那个年轻的妈妈戏笑着说自己两岁的孩子多淘气时,我想回望,才发现两岁的我被母亲带走了;当那个父亲说起七岁的儿子满脸疼爱时,我想重温,才发现七岁的我同样被母亲带走了……
我以为我拥有独立的一切,我甚至害怕母亲过多的进入我的生活。母亲走后我才意识到,我推离的不是母亲,而是自己的曾经,母亲才懒得说与我无关的事情。
——有些时日是必须虚度的,否则,在回忆里就会被愧疚所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