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乘飞机几度跨越太平洋的上空。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无边无际的海蓝蓝,天蓝蓝,似乎连置身其间的空气都是那种飘浮而透明的瓦蓝。经灿烂阳光的洗涤,它们蓝得浩瀚,耀眼,神秘,蓝得令人惊心动魄,如临仙境。那一刻我感觉飞机没有动,像是融化在了那茫无边际的瓦蓝里。日后想起,总觉得那被阳光洗涤过的瓦蓝亦真亦幻。如果不是借助于二十世纪的现代飞行载体,跨越太平洋对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个梦想,而对于我,这样的梦想都不可能有。
进入新世纪的倒计时的日子里,我的案头摆了一套《百年写真》经典摄影作品集,里面纵横交错着二十世纪人类所走过的风雨历程。我常常在夜深人静时翻开它,像触到了一粒电钮,一个个神奇而缤纷的镜头随之出现:超导、激光、微波、避孕药、抽水马桶、电视、信用卡、多媒体、试管婴儿、“阿波罗”飞船、“克隆”羊、环球网、人机对弈……那是一些足以改变人类思维和生活方式的划时代奇迹,与此同时,人类社会的百年沧桑也具象成了无数的鲜花与墓地、辉煌与耻辱、歌声与眼泪,它们以绝对真实的画面姿态列队而来,去接受新世纪的庆典和检阅。尽管人类在二十世纪所经历的各种磨难与它创造的奇迹一样多,我们与二十世纪依依惜别的时候,眼里还是噙满了泪水。
记得一个冬日,我读到法国大预言家诺查丹玛斯在《诸世纪》结尾处对人类世界的恐怖预言:“一九九九之年,七月之上,恐怖的大王从天而降……一切全在瞬间化为灰烬。”掩卷闭目,一种彻骨的寒冷顿时穿透了全身。而且我得知,随着这个被诺氏预言的日子的渐渐逼近,为之深深忧虑和苦苦研究的学者和科学家已经遍及了世界的许多国家。牵系地球的共同命运正是整个二十世纪人类的一种现代精神。而悲天悯人的情怀,往往源于现代人类对这个世纪、这个星球的深深热爱。今天,当我们激情满怀地走出了那个预言的巨大阴影而迈向新世纪的时候,又怎能不百感交集?!
有朋友郑重其事地建议:把所有的东西仔细收藏好吧,因为新年钟声一响,一切就都成了二十世纪的宝贝古董。这自然是个幽默。我却为之慨叹不已。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包括我们自身在内,不觉之间于那一刻,无一例外地都成了“二十世纪”的人。每当人们纷纷惊叹世界正在变小,我最突出的感觉却是时间正在变短,特别是进入了不惑之年,时间恶作剧般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隐秘地拨快了节奏,缩短了本该匀速进行的流程。当我还没有足够的精神准备时,二十世纪就匆匆离去了。我很喜欢古希腊大智者赫拉克利特的这样一句话:“人不能两次走入同一条河。”人最终只能经历一个人生时段,而永远无法重复自己所走过的时光。不是谁选择了这条河流,而是时间和空间的历史性交叉,构成了我们每个人的具体置身其间的河流。世界变小,时间变短,我相信现代人类“在路上”的行路感觉将更加强烈。
我常常在不眠之夜倾听时钟的嘀嗒声音,那是时间的匆匆脚步,如同清晰的鼓点儿,简捷,短促,决绝,无情。不是周而复始,而是永劫不复。于是那些前天还活泼泼的日子,就成为昨天的发黄一页而被永远地翻了过去,今天又将覆盖昨天,而明天的太阳正在升起。更令人惊魂的是,此刻的分分秒秒,当我们意识到它的存在时,它就已经成了历史。而它根本无视我们这些生命个体对它的“诚惶诚恐”。一度我甚至羡慕过男耕女织的古代社会,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对于时间并没有现代人的那种敏感,脆弱。
时态的区分在现代英语中是最严密的,“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一有误差,整个语法系统都将混乱,而那个午夜钟声则在一刹那,为时间举行了一个最激动人心的新旧“交接仪式”,那一刻,所有历史的、现实的、未来的时间概念都模糊了。时间尖锐而醒目地提示世人,时间君临一切,笼罩一切,销毁一切又赢得一切。当我们与时间纠缠得越深,交往得越久,就越能感受其存在与虚无的无穷奥秘。
时间本是一条永远流动着的河,滔滔滚滚不舍昼夜,出于一种需要,我们便人为地划出了时间的单位刻度。首先,它使我们警醒,清醒,从而可以控制人类的惰性;第二,它使我们科学地驾驭日程,规划现在,设计未来;第三,只有人类才能摆脱原始、洪荒的无序状态,清晰而有效地使用时间,而时间对于动物来说是混沌的,这是文明人类与蒙昧动物之间的根本区别。人类发明、界定了时间的刻度,是为了真正做时间的主人。而时间又绝非那么顺服,它一次次地使我们感到了步履艰难任重道远。一位哲学家说得好:现代人的一切时间感觉来源于个体生命的暂时性。我想,如果生命真的是无始无终无生无死,思考时间岁月也就失去了严肃的意义。只有当时间变成了总结报告中的一堆统计数据,或者是一个永久的被凭吊的记忆,我们的心才会被刺痛:这一年光阴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
走向未来,对于我们生命个体来说意味着什么?时间的逝水依然不舍昼夜,飞溅而去,我却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具备进入新世纪所应有的理念、技能和知识结构,我所能做的就是尽力而为,切莫愧对时间和生命。
世纪的钟声为谁而敲?为世界上所有“在路上”的跋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