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萨嬷嬷(另译为德兰修女)何许人也?谈论这个无比圣洁、崇高的名字,我会感到一种痛彻肺腑的悲伤。“贫困者之母”特里萨的诞生,是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最令人顾恋和唏嘘的事件之一,也是一篇最美丽又最朴素的人间童话。这个名字所蕴涵着的伟大、忠诚和不朽,几乎全世界的穷人都能懂得。
1997年9月初,八十七岁的特里萨嬷嬷辞世之时,也正是世界媒体因戴安娜王妃意外身亡而忙得一塌糊涂的日子。比起颀长、美艳、年轻的戴安娜的香消玉殒,矮小、丑陋、苍老得多的特里萨之溘然长逝,其新闻价值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然而那些日子,世界上无数的贫穷百姓却在哭泣中缩成了一团。他们是哪些人?饥饿者,受虐者,遭弃者,濒死者,酗酒者,吸毒者,麻风病,艾滋病患者,战乱中的难民及雏妓……皆属于凄凉无助的弱势群体。
富有嘲讽意味的是,那些日子,被朋友戏称为“女性问题专家”的我正在写作视野里忙着检索、筛选和捕捉。我感兴趣的,是叱咤于政治舞台上的铁腕女人,是因某些卓越贡献而载入史册的天才女人,自然也有那种被光环笼罩却红颜薄命的坎坷女人……总之,那里没有特里萨。
这或许才是一种真实。如果特里萨一生受到媒体的追踪,就不是特里萨了。
这是一位个子仅一百五十多公分高、有些驼背、走路蹒跚的老迈女人。她身着印有蓝边的白色修女袍、头戴蓝边白头巾,脚蹬浅色旧凉鞋,永远会出现在穷人最需要救助的时候。哪里有饥饿、疾病和灾难,哪里就有特里萨的身影。事实上特里萨除了她那永不枯竭、深不可测的爱心与信仰,和崇敬她的精神与行为的数千名追随者,穷得可以说一无所有。
人来到世间,没有谁愿意与贫穷为伍。而对于一些族群和个人,贫穷几乎就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厄运。不可否认,人之贫穷,有些确实是源于历史、地域、世袭的因素,属于命运的先天不公,常常超出了个人的微弱能力。对于这些挣扎在社会底层最灰暗角落的生灵,贫穷这个最恐怖、最无奈、最难以对付的怪物,像一道无所不在的魔影,固执地纠缠着他们的命运。人们怕穷,以至于富有者嫌弃甚至躲避穷人。没有人愿意与穷人交朋友。“笑贫不笑娼”永远是一种得到基本认同的商业社会心理。然而,在最贫困的穷人那里,却落下了特里萨那被眼角皱纹包围着的浑浊的目光,那目光始终饱含着深深的悲悯和慈爱。
当现代人早已对“苦行”失去尊重,对“秀”失去兴趣的时候,人们便有些迷惑了:什么力量,使得这位年迈女人,把包括诺贝尔和平奖金在内的所有财产全部用于救困事业,而自己仅留用三套旧袍子,一双凉鞋,一个饭盘和一副被褥,以蹒跚的步子走遍了五大洲的一百二十六个国家?
仅仅是一种善意。
特里萨的身后并没有宗教背景。早在三十六岁那年,她毅然离开了与世隔绝的修道院生活,用衣袋里仅有的钱,为失学儿童开办了第一所露天学校,由此开启了她的漫长救助事业。而她并不认同“赞助”方式,“爱不赞助,而是要伸出你的手来”。美国一位议员问她:“在印度这个困难重重的地方,你的努力会不会成功呢?”特里萨回答:“议员先生,我并非追求成功,我所求的是忠诚而已。”
这“忠诚”,取决于一种来自独立品格的善意。这善意毫无杂质,单纯朴素,不需加任何修饰。这善意不是通常意义的慈善、善良,更非中国儒家所倡言的“穷则独善其身”的那个“善”。固然,人与人的区分总是复杂的,宗教,制度,种族,文化,智愚,美丑,尊卑,贫富等林林总总,若删繁就简,或九九归一,最本质的便是善与恶。特里萨的善意境界,不归顺于任何势力,不依任何对立物而确立,不视自身境遇而变化,不因邪恶、恐怖的事件而激发,不靠海啸、SARS、冰灾、地震、甲型H1N1流感等灾情而唤醒,总之,不设任何条件。特里萨就是这样一位被善意所笼罩的独行者。
临终那天,她本来准备参加为戴安娜安排的悼念弥撒,却突然发作了心脏病。她最后一句话是:“我无法呼吸了。”从此,她只有在沉沉寂冥中为穷人祷告了。
人们常常歌颂母爱,这可以理解。不过,心疼骨肉、舐犊情深也仅仅出于人类本能,一般动物都可以有。而善意,源于母爱,又必然大于母爱,并超越血缘、亲缘、友缘。心理学家认为,爱是需要学习的,而很难无师自通。但特里萨的善意是个伟大特例,不具有可重复性。许多崇拜者也在追随她,效仿她,最终,却只能默默目送着那个非凡的背影渐行渐远。
谁给时间做了手脚?谁给时间做了手脚?
年少习文,常常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比如“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时光如白驹过隙”之类的句子,随意引用,不知深浅,像在说顺口溜儿。实际情形却相反,过去年代,人们基本上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歇,遵循着有规律的农耕作息,生活节奏仿佛过去西方人用来测量时间的沙漏,按部就班,匀速运行。那时候,无饭局,无夜店,无电视,更无互联网,日子平淡,时间缓慢。一年中最大的兴奋点就是过大年,可以贴春联,包饺子,放鞭炮,穿新衣。说起二十一世纪,那简直就是远在天边,虚无缥缈,遥不可及,只属于人们的一种遐想。
近日某晚,翻着闲书,我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到2012年挂历上,心头暗暗一惊:神不知鬼不觉,我们竟然已在二十一世纪生活了整整十二载!这个过程,我们从“二十世纪”一路走来,谁都想不起时光是如何溜走的。过去听老辈人讲当年的抗战往事,觉得八年岁月实在漫长,而今来看,八年时间也仅仅像是眨眼间的工夫,不算什么。看1990年代春晚小品,有几位故去的笑星令人印象深刻,你能想象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待了多少年吗?牛振华八年,赵丽蓉十二年,洛桑则十七年,而重温他们的表演,竟有如观看昨天的影像。唏嘘之余,这才对“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的理解多了几许锥心切肤之痛。
一些智者早就注意到了时间变快的问题。作家韩少功在十年前曾谈道:“安定和舒适加速了时光,缩短了我们的生命,是一种偷偷地掠夺……雷同的日子无论千万也只是同一种日子,人们几乎已经不能从记忆中找出任何图景或声响,作为岁月存在过的物证。”他认为,人只有永远处于“被激活”的状态,深切而饱满地看到、听到、嗅到、品尝到、触摸到生活中的实景实物,让感官充分开放,日子才会慢慢下来。此想法确有创意,却似乎未能“与时俱进”。主要体现在,他对于使时间变快的那些人为因素,缺乏一些预见。这也没办法,正如一句摇滚歌词所唱的,“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是谁给时间做了手脚,使它像是被拨快了一般?其实,并不存在鬼使神差,而是我们自己。人人都认同时间就是生命,速成几乎成了这个年代的标志性名词,“降速”因不合时宜已被时间字典淘汰。各种速成培训班四处开花,方便面和快餐成了家常便饭,电视相亲速配、知识抢答节目深入千家万户,闪恋、闪婚、闪离不需要理由。过去,人终老在一个单位稀松平常,而今若无辗转数次的“职场历练”便遭人白眼。现代人如陀螺般被时间的鞭子抽得团团转,停不下,收不住,慢不得,凡事皆要求快捷、便利,恨无分身术,谁都渴望用最短时间谋求最大利益,放手一搏,立竿见影。于是我们无可救药地成了“时间控”。为了榨取时间,“提速”应运而生,汹涌而至,全面开花,无孔不入:诸如招商引资,土地开发,项目规划,乡村城市化,股市扩容,房贷审批,生产流水线,转基因食品,手机研发,升学考级,早期幼教,火车,电脑,高铁,宽带……五花八门,铺天盖地。更刺激的说法叫“极速运动”,玩的就是心跳。方方面面争先恐后,疲于奔命,不计血本,不顾后果,必然造成欲速不达,滥竽充数,粗制滥造,浮夸成风,种种天灾人祸也在同步提速:田野破坏,生态恶化,环境污染,资源透支,伪劣盛行,高碳加剧,以至于恶性循环,后患无穷。试想,本该平缓、匀速流淌的时间之河,却骤然间满是湍流漩涡,惊涛骇浪,该有多么可怕。
十六世纪的意大利诗人亚里奥斯图曾感叹:“一个无知的人,在空闲时是多么悲惨啊。”时间变快,正在造就出越来越多“无知的人”,他们不仅退化了亲近大自然的能力,更无可救药地被绑在失去刹车的时间战车上,身不由己,只能轰然前行,不知所终。我们对时间的过度纠缠和透支,把生活被简化为不断提速的状态,日子就会像一匹脱缰野马,险象环生,危机四伏。本雅明曾在《单行道》一书中为人类生活勾画了一条单方向行驶的车道,并以此警示世人,我忧虑的是,一旦把疯狂提速与单行道融为一体,必然是一条人类自我毁灭的不归路。其实,我们所竭力追求的东西,往往远超出自身的生存必要,更多的则属于奢求所需,地球和大自然是有定速和定数的,幸福的归宿并不需要以时间变快为代价,明白这样一个简单事实,意味着“低耗能现代化”是可行的,意味着尊重时间规律,或许为时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