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琳
一
淡淡的花的香气和叶的香气在屋子里飘浮着。小丫的一只小手放在外婆的手里，外婆把捣烂了的凤仙花浆一层一层地敷在小丫的手指甲上。小丫感到五个指头湿凉湿凉的。
“外婆，你小时候也用凤仙花包过指甲吗？”小丫问。
“是啊，外婆小时候也用凤仙花包指甲的。”外婆笑眯眯地回答。
“好古老哦！”小丫惊叹。
外婆笑着，看了看自己那些已经颜色黯淡、失去了光泽的指甲。
“那么外婆，你小时候包指甲的情形也是现在这个样子吗？”小丫又问。
“那个时候啊——”外婆把声调拖得悠悠的、长长的，敷上了最后一层凤仙花浆。“外婆小时候呢，种凤仙花的人家很少。因为日子过得实在太穷了，所以也就不大有人有心思去种花。”
“哦，好可惜啊！”小丫轻轻叹息。
外婆点点头，拿起了一片阔大的向日葵叶子。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曾祖母，她就向种了凤仙花的人家要来两株。我们姊妹多，大家一起到地里摘来向日葵的叶子和麻籽的叶子，然后围着母亲，把整株的凤仙花放进用石头凿成的盐窝里，加进一点明矾——这个很重要，如果不用明矾，只用花，那是包不出红指甲的。
那时候连煤油灯也没有呢，点的是用胡麻和麻籽榨出来的食用油，在碗里倒上一点这种油，用棉花捻成一根捻子浸在油里，点着露出来的那一端。等捻子燃到快败的时候，就要用一截红柳枝，把浸在油里的那段捻子再拨出来一点，让它继续静静地燃。在这样如豆的灯光下，加了明矾的枝、叶、花一起被捣碎成浆了，我的母亲把这凤仙花浆敷在我们的指甲上，然后用麻籽的叶子和向日葵的叶子，把指头包起来。
“我们躺进被窝里，兴奋得睡不着觉，相互叮嘱着，不要放屁，要不指甲被屁打过就不会红了……”
听到这里，小丫咯咯咯地大笑起来：“外婆，是真的吗？你刚才说的这个是真的？”
外婆也说不上这是不是真的。那时候我们也像你现在这样，在被窝里嘻嘻嘻地笑个没完……但是，后来我们终于睡着了，所以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放屁。第二天一早醒来，就赶快扯开包着的向日葵叶子和麻籽的叶子，比着看谁的指甲包得最红。有的姐妹大约是在睡着的时候不知不觉蹭了手，结果包着的那些花浆挪动了位置，歪了，所以包出来的指甲只有半截儿是红的，而周围的皮肤却被洇染成红色了。
指甲包得最红的那一位，在不被觉察的瞬间，就变成了一个美丽的花精。其他的姐妹非常羡慕，但是没有办法，她们只好等下一个夏天来临，叮嘱母亲给自己包得更认真、更严实一些，以便成为指甲最红的那一个，然后等待自己变成美丽的花精。
“就这样，在期待和兴奋中，我们姊妹们度过了童年里的每一个夏天。”
“哦，变成花精了啊！”小丫的一对眼睛闪闪发光，“外婆，那到了明天早晨，如果我的指甲包得又红又好，在你没有觉察的瞬间，我也会变成花精喽？”
“这个外婆可说不准呢，我们等着瞧吧！”
“那么外婆，你有变成过花精吗？”
“有啊，外婆也有一次变成了花精。”外婆说。
“哦，真的吗？可是……那你现在为什么不是花精的样子呢？你还是我的外婆的模样啊！”小丫问。
“变成花精，只有三天时间。三天以后，就又回到原来的自己了。”外婆说，“虽然只有三天，但是已经足够神奇，让人一辈子难忘了。”
这个时候，小丫的手指已经全都包好，小丫就躺到她的小木床上去了。外婆继续讲完她关于凤仙花和红指甲的最后一段回忆。
“那个时候人们总是吃不饱肚子，可是变成花精的这段时间里，不吃任何东西也不会觉得饿的。而且是穿着美丽的装饰有绿色飘带的淡红色裙子，裙摆又长又阔，却轻盈得几乎感觉不到。头发上还别着银色的精美发卡，发卡上扎着鲜艳的红色蝴蝶结。甚至连脸也完全不是自己的样子了，而是漂亮得出奇。当一个村子里有好几个孩子同时变成花精的时候，父母们就见她们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根本没有办法认出哪一个是自己的孩子。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三天之后，他们的孩子自然会乖乖地回到各自的家里，仍然做着一个平凡的小孩……”
在外婆缓缓的讲述中，小丫渐渐合上了眼皮。
天快要亮的时候，小丫忽然醒来了，她一睁开眼睛，马上就想起了用凤仙花包的红指甲，不过在她看自己的指甲之前，她先看到了一个穿着装饰有绿色飘带的淡红色裙子，头发上还别着银色的精美发卡的美丽女子在她的床边微笑。
“花精！你是花精么？”小丫一骨碌坐起来。
“是啊，我是凤仙花精。”那个美丽的女子伸过手，解开了绑在小丫手上的棉线绳，“让我们来看看你的红指甲。”
小丫低下头，看到自己仍然穿着往日的那条淡紫色睡袍，被子也被染红了一块。“我并没有变成花精。”她在心里默默地想，“倒是见到花精了。”
一双被裹缠起来的手全都解开了，十个指甲红艳艳的。
包得这么好！可是我为什么没有变成花精呢？小丫感到遗憾。
“那么，你是因为指甲包得好，才变成花精的喽？”她又沮丧、又羡慕。
“不呢，我是真正的凤仙花精，一直都是。”这个美丽的女子回答。
“你是专门来找我的吗？”她问这位真正的凤仙花精。
“是啊，因为你包了凤仙花的红指甲！”凤仙花精说。“我到这儿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你睡得真沉，如果你早点醒来，我们可以一起玩儿。天亮我就得离开这儿了。”
小丫顾不上可惜，她赶快说：“现在我们能玩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比如下跳棋，十字绣，剪纸，跳房子……哦，对了，我可以带着你在空中飞，你们人间的小孩应该很喜欢这个吧？”
“那么请你带着我在空中飞吧，我们飞！”小丫热切地说。
凤仙花精牵起小丫的手，小丫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了，慢慢地，她和花精一起飘起来，飘起来……先在装着枝形吊灯的屋顶上盘旋了一会儿，然后她们就从窗户里飞出去了。
外面很开阔，清晨的空气也非常好。她们越升越高，最后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上落下来。这棵大榕树里藏着无数只小鸟，它们呼啦啦地展翅腾起，涌过来打量这两个空中飞人。
坐在高高的树枝上，被许多长着亮晶晶的圆眼睛的小鸟包围着，这种感觉真是好。小丫向下张望着，俯瞰城市的远景，薄雾缭绕，她在蒙胧中寻找着自己的家、学校，还有假日里最喜欢去的游乐园。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小丫轻声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充满神秘而热烈的情感，不由得挽起了凤仙花精的手臂，她感到凤仙花精的手很凉。
“但愿我们年年都能一起飞！”凤仙花精微微地笑着说。
不久，天光大亮。小鸟们唱得更欢了。
“我要回去了，来，现在我带你回家吧。”凤仙花精说。
这样的良辰美景，这样的神奇时刻，小丫不要马上就回去。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小丫更紧地挽住了凤仙花精的手。
她们离开了鸟声啁啾的大榕树，向着小丫家的方向飞去。
二
傍晚，小丫坐在草地上乘凉。她用她的一双小手抚摸湿漉漉的小草，红红的指甲衬着绿茵茵的小草，有一种夺目而和谐的美。
几只金铃子跳过来，它们的身体闪亮如金，结构精美，轻盈地坐在小丫的身边，拉起了竖琴。它们的竖琴又精致又优雅，曲子更是优美抒情，让人回味无穷。小丫静静地听着，就觉得这草地上有许多花精在飞舞。
“你们见过花精吗？”小丫做梦似的问。
“你就像是一个花精，真可爱呢！”一只金铃子一边演奏，一边用它金属般的嗓音说，“你看你的红指甲，多漂亮啊！”
小丫开怀一笑，觉得自己的红指甲更美了。
“这可是我们专门为你开的演奏会啊。”金铃子说。
“专门……为我？”小丫惊讶极了。
金铃子们默不作答，只微笑着，继续演奏。
“过去我也常常会来这里乘凉的，却从来没有金铃子专门为我开过演奏会呢……”小丫疑惑着。
“那是因为现在的你，简直就是一个小花精！”金铃子们再一次地赞叹。
小丫低下头，她害羞了，心里欢喜得像长出了小翅膀。她想，我的脸现在一定也像这些红指甲那么红了。
第二天清晨，小丫来到附近的一条小河边。这是她除了草地之外最喜欢玩儿的另外一个地方。坐在河沿上，小丫把染了红指甲的手伸进了清清的河水里，红指甲在缓缓流动的河水中轻轻颤动，闪耀着红红的微光。
一条麻灰色的大鱼游过来了。
“水里飘着一朵花呢！”那条大鱼说，它停住不动了。
小丫使劲儿在水里摇了摇自己的手，笑了。“再游近一些，仔细地瞧瞧吧。”她对大鱼说。
大鱼真的又游近了一些，“原来是你的手开出了花儿，怎么这么好看呢？”
小丫看到，自己的十个红红的手指甲，浸在水里，就好像十颗水灵灵的玛瑙珠子。
“它们更像玛瑙呢！”小丫说。
“可是我看它们就是花儿！我的尾巴能不能也开出这样的花儿来？我的鳍能不能也开出这样的花儿来？”大鱼兴致勃勃地问。
“这是用凤仙花包的红指甲。”小丫说。她的心里美滋滋的。
“凤仙花是一种什么花呢？我也想用凤仙花包红指甲。请下次来的时候给我带上几株凤仙花吧。”
下次来的时候，小丫真的给这条大鱼带来了凤仙花。
“你有外婆的吧？最好让你的外婆给你包。”小丫把两株凤仙花放进小河水里去，还有一点点明矾是装在小塑料袋里给了大鱼的。
“外婆？”大鱼微微顿了一下，“你放心吧，我总会把它弄好的！”
大鱼摆着尾巴急匆匆游走了。
小丫在小河边等大鱼。终于见面的时候，小丫看到这条麻灰色大鱼的头顶红红的，就像是戴着一顶红帽子。
“啊，你把花开在你的头顶了，这倒是一个好地方。”小丫咯咯地笑了。
“怎么样？很不错吧？”顶着“红帽子”的大鱼把它鼓鼓的一双眼睛使劲儿地往上翻，想要努力看到它包了凤仙花的红头顶。
“你很会创新哦！”小丫赞叹道。
“这可是很费了我一番功夫呢，那些明矾，在水里很不好弄。”这条大鱼洋洋自得。
“下次我还要带些凤仙花来，把你们全都打扮成这样儿的。”小丫用手扬起河水来，不断地洒向顶着“红帽子”的大鱼。
回到家里，小丫高高地举起自己一双有着十个红指甲的手，向妈妈讲述这些跟凤仙花和红指甲有关的神奇经历，满心欢喜。
“以后不要用这种方法来包手指甲了！”妈妈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为什么？”小丫吃了一惊。
“因为明矾含铝，如果被身体吸收没有好处。”妈妈神情平淡地回答。她是一位医生，总是整洁而严谨。
听了妈妈的话，小丫说不出心中有多么的失望。她想起来，现在种凤仙花的人倒确实是越来越少了，会不会就是妈妈刚才说的这个原因呢？以前她一直以为，如今人们的生活变好了，所以才不愿意去种这种简单而普通的花了，大家拿钱和精力去养的，都是那些名贵的花木。
三
不过，来年的春天，外婆又违背着妈妈，偷偷在阳台的角落里种了一盆凤仙花。祖孙俩偷偷地种下它，偷偷地看着它破土，长出小芽，越长越大，叶子变宽变长，眼瞅着就要打上花苞了……她们把它藏在一盆辣椒的后面，那盆辣椒长得又快又高，把凤仙花都遮得几乎看不见影子了。
这是祖孙俩之间的小秘密。她们为这个共同的秘密兴奋着。
这段时间，外婆好像变成了一个孩子，简直是与小丫同龄的同学——她把食指放在嘴巴上说“嘘”，她做鬼脸，她哼小曲儿，她仰着脸笑……
凤仙花的花苞终于一个个探出头来，花苞的尖上透着一点若隐若现的红。不久之后的一个清晨，这些花苞就全都在不动声色中安静地开放了。花朵是普通大小，花瓣简洁，呈圆形，非常柔软，有风的时候就在风中轻颤，像是最薄的绸子一样。花的颜色有两种，一种是纯净的淡红色，看上去天真无忧，接近内心的地方开始变淡，淡到发白。另外一种是热情的玫红色，红里透着点紫，接近内心的地方也是渐渐变淡，最后在花心呈现出白色。而支撑着花朵的细柄则是浅紫红色的，像是一种红嘴鸟儿的喙。这些浅紫红色的细柄依托着淡绿色茎杆，许多窄长的椭圆形叶子在花朵和茎杆间从容地伸展。
凤仙花的样子真的很普通，叶子普通，花朵也普通。
但是你永远也不知道，这普通的花朵里藏着多少神奇。
有些时候，最神奇就藏在最普通之中。
小丫站在凤仙花前，长久地注视着它，心中生出一种与往年全然不同的感觉。
夜晚来临的时候，外婆依旧像去年夏天那样，仔细地用加了明矾的凤仙花浆为孙女儿包上了指甲。
这一次，小丫躺在床上没有马上睡着，她睁着眼睛，等待凤仙花精，她想早早儿见到花精，和她玩儿个痛快。
不久，小丫看到窗外飘动起莹莹的亮光，这光映照得屋里的墙壁也忽闪忽闪地亮。
淡淡的红光一闪，一条系着绿色飘带的大裙摆就落在小丫面前了。
“这一回我很早吧？”小丫得意地问。
凤仙花精点了点头：“是啊！”她只这样简单地回答。她沉默而忧郁，已经没有了去年那种快乐的神情。
“你们花精都有些什么好玩的游戏呢？我想玩一个新鲜的游戏。”小丫问。
“我们花精的游戏，我好像都有点忘记了。”凤仙花精一脸歉意地说。
“不然我们仍然来飞？”
“那么我们还是来飞吧。”
凤仙花精握起了小丫一只被深绿色的向日葵叶子包得严严实实的手。
可是凤仙花精自己飞起来了一点，小丫却飞不起来。又试了一次，小丫还是站在地面上。
“这么快就飞不起来了……”凤仙花精低声说。她叹了口气：“我们还是来玩一盘跳棋吧！”
小丫只好和凤仙花精坐下来下跳棋。凤仙花精那一袭阔大的裙裾的红色微光洒在了棋盘上。
只这一盘跳棋，就把天给下亮了，小丫有些迷惑。不过她赢了凤仙花精，这让她很高兴。
照例，天亮了，凤仙花精就要离开了。凤仙花精为小丫解开了手上的棉线绳，小丫看到，自己的十个手指甲和去年的一样红。
“明年我们还会再见吗？”凤仙花精轻声低语，她面容苍白，不等小丫回答，就轻轻地挥挥手，拖着长长的淡红色裙摆，溶入朝霞，消失在天边了。
中午在饭桌上，妈妈的表情很严肃。
“妈妈看看你的手！”她说。
小丫犹犹豫豫地向妈妈伸出手来，她看到妈妈的脸色更不愉快了。
“已经跟你说过了，不要用这种花来包红指甲了；已经跟你说过了，明矾里的铝对身体不好……”
小丫知道妈妈说的是有道理的。
可是外婆小时候不是也用凤仙花包红指甲了吗？妈妈自己小时候也用凤仙花包红指甲了啊！不过，不管怎样，妈妈说的是有道理的。小丫向妈妈道歉，保证以后再也不用凤仙花包红指甲了。
四
小丫的手指甲在长长，越长越长。
新指甲长出来，旧的就要剪掉。可是旧指甲是凤仙花包的红指甲，她舍不得剪。她知道她以后再也不能有凤仙花包的红指甲了。
但是，指甲终究是要剪的。
小丫找来了一只小玻璃瓶，她小心翼翼地剪下手指甲，那剪下来的指甲是一弯细细的红月牙儿。她把这红月牙儿装在玻璃瓶里存起来。
一段时间之后，小丫手上的红指甲剩下一半儿了。
又一段时间之后，小丫手上的红指甲剩下三分之一了。
最后，红指甲全部消失了。
来年，外婆家阳台上的凤仙花依旧不动声色地开。
不过，小丫心中想要拿凤仙花包红指甲的愿望已经淡了许多。她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淡淡的感觉。她怀念以前那种对凤仙花包红指甲的热烈的渴望和神秘的期待。
没有了凤仙花包红指甲的童年，和指甲一样苍白了。风就是风，它不再为你梳理飘扬的头发；含羞草的叶子就是含羞草的叶子，即使你揪光了叶片上的每一个齿边，它也不会告诉你它已经猜出你的一家有几口人了；身体闪亮如金的金铃子们也不再为花精一样的女孩子拉起它们精致而优雅的竖琴……
小丫再也没有遇到过拖着长长的淡红色裙裾的美丽花精了。她站在凤仙花前，手里握着装有红月牙指甲的小玻璃瓶，满心惆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