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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958年,张吼吼出任村上的食堂管理员。

张吼吼平时最爱吸一柄长烟杆的烟锅。他吸烟时烟锅就架在脖颈的瘿瓜瓜上如同那里是一个支点平稳得掉不下来。由于瘿瓜瓜在前面硌着脖子,他的脑袋就显得有些偏了,说话看人时总会偏着脑袋。张拐拐与张吼吼虽然同宗,但却又是远门,也不知隔了多少代。张拐拐比张吼吼年长,但却要把吼吼叫叔。但张拐拐当上队长后却很少叫叔,只叫老张。张吼吼对此并不介意。张吼吼比张拐拐更有心计,也更懂得如何行使自己手里的职权。张吼吼有一座平房和一座大车门的院子,张吼吼住在其中的一间里。他的弟弟张士杰住在另一排平房里。两家同出一座大门。张吼吼与老婆生有二男一女,张士杰也生有二男一女。张吼吼家的大车门刷成深黑色,老远看去十分显眼,在整个三官村也只有张吼吼家有大车门。但这座车门在张吼吼时代已经显出一丝破旧,透出一丝颓败的气息,上面的油漆斑斑剥剥的。张吼吼家是比较富裕的人家。作为比较富裕的人家的孩子,张吼吼在村上显出了一种傲气与霸道。由于他长有瘿瓜瓜,说话时不时地气喘,所以村上人便把他叫成了张吼吼。后来这个名字叫得出了名,在生产队的记工册上也写成了张吼吼。张吼吼出任村上的食堂管理员纯粹是张家人掌权的缘故。张拐拐作为张家人的代表不愿意让外姓之人把这个有重要作用的职位占了去,张拐拐要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的宗族谋利益。

食堂管理员之争是三官村三姓之间第一次权力的较量,也是势力的较量。当食堂办起来要推举一名管理员时,社员大会上杨家提出了杨岁汉,白家提出了白德宝,张家提出了张吼吼。要在这三个人中间确定一个人。全村上人都把目光对准了张拐拐看他怎么办。张拐拐用手搔着头发,为难地说:“只要一个人这可怎么办?大家都说说。”张拐拐的民主意识还是挺强的。但却也暴露出张拐拐是一个缺少主见的人。张吼吼站出来说:“我提一个意见,采取轮流的办法当管理员。先从村北轮。接着是村南,再是村东。一人当一年时间。大家有没有意见?”张吼吼的意见再明确不过了,张家住在村北,自然张家要先当管理员了。杨家与白家两家人不同意。他们在下面嗡嗡地议论着,说张吼吼的意见不行。但是张拐拐这时候站出来说:“我看这条意见可以,就从村北头先轮。不要再讨论了。”杨白眉说:“为什么不从村东先轮呢?村北凭啥要先当管理员呢?”白德宝也说:“也可以从村南先轮呀!”张拐拐不高兴了,伸出手在空中一抡:“不说了不说了,就按老张说的办。屁大的一点事儿谁当不一样吗?真是的!”杨白眉说:“我的意见采取无记名投票的办法,谁的得票多谁就当管理员。大家说这条意见行不行?”

杨家的人一哇声地说:“行!”

张家的人一哇声地说:“从村北轮!”

白家的人一哇声地说:“投票选!”

张拐拐的脸孔涨红了:“反了蛋了!投什么票投!?屁大的一点事儿还用得着这样大张旗鼓吗?”

张拐拐在这里充分发挥了权力的决定作用。

张吼吼借着张家掌握权力当上了三官村的首任食堂管理员。

张吼吼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的宗族谋着高出同村其他人生活的福利与幸福。

只是在这个时候,白家和杨家的人们才明白了权力对于一个宗族是何等的重要。每天几乎毫无例外的是,张家的人在食堂打饭时总是受到优先照顾,给张家每户打的饭菜也毫无例外地比白家、杨家两个宗族的丰厚,油水比他们的大。打井时张家劳动的人回来得迟与早都有热饭吃,可杨家与白家的人回来得晚了,饭就没有了。杨岁汉观察了几天后,发现了张家的人受到格外的照顾,便在人堆里嚷了出来:“你凭啥不一碗水端平?凭啥给姓张的人打的多而给我们两姓人打的少?这太不公平了!”但是迎接他的却是张吼吼的两个巴掌,和张家人同仇敌忾的唾骂。在张家人众志成城的反击中,低个子的杨岁汉脚下一滑,双手捧着的盛满搅团的瓦盆摔倒在下着雨的粘糊糊的泥地里,“嘭”地一声碎成瓦片,黄乎乎的玉米面搅团混和在稀不滋滋的烂泥地里显得惨不忍睹。杨岁汉“哇!”地一声哭了,伸出双手胡乱把泥地上的玉米面搅团往一块儿揽,可是越揽越脏,杨岁汉更加肆无忌惮地嚎哭起来,凄厉、嘹亮、悲痛欲绝的哭声在潮湿滞重的八月的空气里闷闷地响着,地声一样震撼着人们的心灵。

正在排队打饭的杨家的几十人手里拎着家什慢慢走了过来,有人扶起了浑身泥水的杨岁汉,有人给他揩泪,有人安慰他。而大多数人则用愠怒的目光瞪着张吼吼。杨大净学着黑头的样子唱起了秦腔:“啊啊——气杀本王也——”杨疙瘩嘿嘿地冷笑着,瞪大眼睛往张吼吼跟前凑。杨秀才横眉冷对。杨白眉目光冷冽得如同三九的天气。张吼吼有点惊恐,手臂在空中一抡,粗胀的脖子越发胀了起来如同一只吹鼓了的青蛙,说:“你们要干什么?你们给我散开!”但杨家的人不散。张拐拐的身影出现在食堂门口,他口里衔的黄铜哨子“笛”地响了一声,说:“散开!吃了还要大炼钢铁呢!”白家的人站在杨家的人的旁边,用无言的沉默声援助受到不公平对待的杨家人。张拐拐有些浑浊的目光在人丛中一瞭:“杨白眉,你出来说说。”

外号叫白眉的杨文郁手里提着一个白铁桶走出人丛:“张拐拐,给岁汉另打饭!”张吼吼跳了起来:“不行!王孙公子也不行!”杨白眉说:“不行?!不打老子今天非把锅砸烂不可!”杨白眉咬牙切齿的样子让张拐拐打了一个寒噤。张拐拐说:“吼吼,给岁汉另打一盆,算咧!”张吼吼胸腔里嘘嘘地喘了几声,说:“只打这一次,下一次摔了再不打。”杨岁汉抹了一把脸,脚步“噗嗒噗嗒”乱溅着泥水回家拿盛饭的家什去了。

铁一样的事实用它铁一样的法则向白家和杨家人进行着权力的教育;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用权力保障口腹之欲最重要的事情了。夺取三官村的最高统治权力几乎成了白家和杨家人的共同心愿。

十一

张拐拐口里衔的黄铜哨子又“笛笛”地吹响了,他发出号令,要人们踊跃捐出屋里的所有铁器东西,以保证大炼钢铁任务的完成。在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中,三官村已经多次被挂上白旗,张拐拐也多次受到上级领导的批评。可三官村人们对张拐拐的号令却有点置若罔闻,人们用狐疑而又戒备的目光觑着患有甲状腺肿大和大骨节病的张拐拐,就连张家的人也对他有了戒备。没人主动上交,张拐拐就带上民兵逐户检查、搜寻。他当然先从居住在村东的杨家人屋里搜查,民兵们果然搜出了不少农家藏匿的锅呀铧呀铲呀铁盆呀等等铁器。当那些从杨家和白家屋里搜出的铁器摆放在村巷中时,张拐拐就用他手中的光溜赤滑的青冈木拐杖在上面“当当”地敲打着:“全民动员,大炼钢铁,你们怎么能躺在家里睡大觉呢?”但张拐拐的民兵们却没有在张家搜出一件。张拐拐在社员大会上批评被搜出铁器的社员,而对张家则进行大会表扬,说他们早已把什么都捐献给大跃进了,所以从屋里搜不出什么。但实际的情形却是,张家人听到搜查的消息后把自家屋里的锅盆农具等铁器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而张拐拐在搜查时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大炼钢铁的时候,我们三官村出现了一件引起全县轰动的事情。这件事情直到现在还在我的大脑里留有深刻的印象。无数个日子里,我的大脑的屏幕上不时地出现几十年前三官村那一幕壮观的场景。

就在大炼钢铁的关键时刻,一天我们驿马人民公社的魏湖社长来到三官村检查工作。他们一行人的身影出现在村巷里时,就被村中央那株高约几十丈的古槐吸引住了。这棵古槐太古老了,树身半腰里有一个黑黑的空洞,狼窝一样显眼。而树枝的上部却又茂盛葱绿一派兴旺景象。密密的树枝如同一个巨形的华盖一样笼罩着村子。巨大的阴凉河水一样在地上漫漶流淌。检查组一行人站在树荫下,仰起头看着上面的树枝,从树枝缝隙里洒下来的点点阳光把他们的身子涂抹得斑驳陆离,就像他们每人穿着一身迷彩服。魏湖社长是一个大胖子,虎头豹眼,目光如电,我们村上的人在下面把他叫做魏虎。据说在大炼钢铁时他带领全公社的干部深入到农户家里搜寻废铜烂铁,搜寻群众家里藏的粮食,他在前面走,后面的搜查大队就从群众家里把一口口锅,一只只铧,一件件铁器,一袋袋小麦、谷子、苞谷、高粱、糜子、黄豆搜出来摆放在村巷里,等到搜寻完了,他就召开群众大会,在会上红着脸子批判愚昧无知的群众,说他们与人民公社离心离德,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然后把所有东西没收归公。现在魏虎仰着头看古槐,三官村里的人们肚子里打起了鼓,知道古槐可能要遭遇到厄运了。他们齐站在村巷里,大气不敢出一口,眼睁睁地看着古槐树与古槐下面的大胖子魏虎。他们担心的事情出现了,魏虎向随行的人们说:“还说没有柴禾炼钢铁,放这么好的东西不用更待何时?张拐拐……”张拐拐应声从人丛里走出来,笑望着魏虎:“魏社长有何吩咐?”魏虎伸出手指向上指指:“把树伐了去炼钢铁!”张拐拐的眉头皱了一下,嘴里牙疼似地吸了一口冷气:“这……魏社长,这树村上人可能不让伐,再说了这树是杨秀才家的树,人家要是不同意了我们也没有办法。”魏虎大手一挥:“胡说!现在一切都归公。什么杨秀才的树!伐!我要你明天把它伐倒。要不你就别当队长了。”说完转身走了。

一村人呆若木鸡地立着,好半天了才有人叫了一声:“我的妈呀!要把我们的神树伐了去呀!”人们簇拥到古槐下面,抬起目光深情地悲悯地望着它,有人眼睛里滚落下串串泪珠。

张拐拐叫来了杨家与白家两族的长者白老九和杨秀才,又叫来了张吼吼、白德宝与杨白眉,张拐拐对他们说了魏虎的指示。杨秀才半天才把烟锅从嘴巴里拔出来,哼了一声,说:“他说伐就能伐了去?!要是树不答应呢?”张拐拐不解地说:“杨大叔,你说的是啥话吗?树没有长嘴,怎么能说答应不答应呢?”杨秀才摇摇花白的脑袋:“树怎么没有嘴?树有嘴呢。树平时不说话,只有到了关键时刻才说呢。”白老九“哧!”地笑了:“什么时候是关键时候呀?”杨秀才眉头上厚重的眉毛动了一下,扫了一眼白老九,说:“什么是关键时候?生死关头呀!我昨晚上半夜时分忽然觉得心里一阵不安,我就偷偷摸摸地来到古槐下,我亲耳听见古槐在说话,古槐说:‘养我得福报,伐我遭报应。’我知道古槐的厄运来了。但古槐不会被轻易伐掉的。”张拐拐说:“大叔你大天白日说梦话。你不要再说了,咱们在一起好好地商量一下,看谁明天伐树呀?”

杨秀才阖上了眼睛,不再说什么了。张拐拐与其他几个人商量了一个名单,及时通知下去,明天上午十点钟准时在杨秀才家门前伐树。

这天晚上对于三官村人来说,是一个恐怖的夜晚,因为人们一晚上听到村巷里有什么人在走动,古槐也在簌簌地颤动。不时地从古槐里有什么鸟儿扑楞楞地飞了出来,在村巷上空鸣叫着,其声凄厉如泣,令人不寒而慄。

就在这天晚上半夜时分,杨秀才口里咬着烟杆默默地走进了斜对门偏偏头老婆的家。嫂子的唱江湖的儿子杨江湖回来了,他低低的个子,黑黑的脸膛,一双眼睛看人时不停地眨动。他会拉二胡,也会唱秦腔,肚子里装了许许多多的秦腔戏文。他在唱江湖时找了一个也能唱秦腔的姑娘结了婚。有时候出去唱江湖时,夫妻二人就一起外出。他的两个儿子杨禾禾和杨黑黑现在还没有出生。他对伯父半夜来访感到惊奇,睁大了眼睛看着眉头紧皱的杨秀才。

杨秀才对偏偏头老婆说:“嫂子,古槐的厄运来了,你得想办法救它。”

偏偏头老婆在嘴里咕噜了一句什么话。

杨秀才又对杨江湖说:“晚上你妈干什么时你不要阻拦她。”

偏偏头老婆点燃了一盏煤油灯,煤油灯的光焰晕染着屋子黑黑的如同一个窑洞。偏偏头老婆坐在灯下,她微微阖着眼睛,掐诀念起咒来。她的身子慢慢地摇晃着,走进了一个陌生而又荒凉的世界。她的世界是用语言组成的如同她的法术是用咒语组成的一样。

“老鼠、野猫子、蝙蝠、毛头鹰、老鸹、菜花蛇、蚰蜒、蛐蛐……古槐快要被人砍掉了。砍树的人瞎了眼睛,坏了良心,伤了天理,得罪了树神与土地神。树神不答应,树神要发怒;土地神不答应,土地神要咆哮;风不答应,三官村要刮起大旋风;水不答应,三官村的地下水要蔓延成灾;云不答应,过往的黑云要下黑雨。旋风要刮三天三夜,黑雨要下五天五夜……”

偏偏头老婆忽而喃喃地自语,忽而又跳起来手舞足蹈,脑后的发髻忽然就披散成黑色的瀑布在屋子里流淌;忽而又手握一根桃木棍子,左砍三下,右砍三下,上挑三下,下劈三下,舞得呼呼山响……夜晚在偏偏头老婆的舞动与念唱当中慢慢地过去了,白昼来临了。偏偏头老婆脸孔煞白,目光呆滞,形容枯蒿,眼窝深陷,手指干枯:一个夜晚的时间耗尽了偏偏头老婆的全部精力。她神情恍惚,大千世界在她的意识里浓缩成一个光点。她用意念指挥着这个世界发生变化。在恍惚中她走进了三官村的现实生活中……当手拿锯子、斧头、绳子的人们走到树下,正准备伐树时,忽然从树洞里一下子飞出了一群蝙蝠,蝙蝠过后,又是几条长蛇,它们顺着树身哧哧地爬了下来,在村巷里乱窜。村人见状大惊失色,连跌带爬地钻进各家哐哐地关了大门。一时间村巷里关门声此起彼伏,伐树的也撒腿而逃,几分钟后,村巷里已空无一人。只有村子上空回响着一阵咒语:

天惶惶,地惶惶,

三官村古槐遭大殃,

过往的树神管一管,

牛头马面齐杀光。

……

偏偏头老婆看见疯了似的张拐拐拐着腿跑到公社汇报情况,魏虎的红脸更红了。魏虎不信邪,亲自带了人马来砍伐。伐树的人们把锯子架到树根部,忽然整棵大树摇晃起来,村南的三官祠旁边的柏树林里响起了一阵呼啸声,一股旋风席卷而来,绕着树身旋转,刹那间风势加大,吼声如雷,尘柱如山,越旋越大,越旋越快,越旋卷起的尘土越高……伐树的人们大惊失色,撒腿而逃,可有几个人立即被旋风吸了进去,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只听得一个村子一片吼声,天崩地裂一样,又似有千军万马在厮杀与格斗,整个三官村顷刻之间就淹没在旋风的咆哮声中……

旋风旋了三天三夜。黑雨下了五天五夜。偏偏头老婆三天三夜没合眼,五天五夜没吃饭。三官村陷入了一片恐怖当中。

三天过后,旋风停息。五天过后,黑雨停歇。三官村的人们在树下见到了两个躺在树根部的魏虎带来的伐树的人的尸体,他们的身体被旋风卷得面目全非,百孔千疮,惨不忍睹。

古槐躲过了一劫。

从此三官村的古槐名声大震。

魏虎在那股旋风中受到惊吓,时间不久得了精神病,整天绕着自家门前的一棵槐树喃喃自语,人们也不知他在说什么。魏虎病后,被调到外社的田奇峰社长又被调回到驿马人民公社当社长。

十二

大炼钢铁的群众运动像平地而起的旋风一样很快就消失了,大地上遗留下来的幢幢高炉史前的遗孑一样睁着迷茫而又空洞的目光仰望苍天,仿佛答案就写在那浩渺无际的天幕上。张家人在上交铁器炼铁中由于张拐拐的庇护沾了便宜,白家和杨家的人则吃了大亏。尤其是食堂解散后人们又吃起了小锅饭时,这种感受就更加强烈:张家人从谷糠堆里玉米秸杆堆里找出铁锅做饭时,白家人和杨家人则四处买铁锅。严峻的事实使白杨两个宗族空前一致地团结起来要从张家人手中夺走权力。

白家德高望重的白老九和杨家鹤发童颜的杨秀才在一块儿密商三官村下一届队长人选。白老九神情高古,嘴角斜叼一柄带有玉坠的短柄烟锅;杨秀才作为满清的最后一位秀才,他目光严厉,神清气傲,擎在手里的一柄三尺长的黄铜烟锅吸出一种优雅和深刻。白老九的短柄烟锅和杨秀才的长柄烟锅凑在一起逗火时,两颗花白的脑袋仿佛是长在一棵树杆上的两块树瘤。杨秀才说:“你们白家有什么人能当此重任?”白老九吸了一口烟说:“犬子白德宝和堂弟白老蔫是两块队长材料。德宝有干劲老蔫有主见,老蔫又刚刚从部队上转业不久。可你们杨家有谁呢?”杨秀才把长柄烟锅往炕沿上一磕:“犬子可担当此重任。”白老九说:“白眉怕有些嫩吧?”杨秀才目光森严:“知子莫若父。”白老九沉吟良久,说:“抓阄吧?”杨秀才瞭一眼白老九:“舍此没有良方矣。抓吧。”抓阄的结果,白德宝应担任队长。白老九嗬嗬一笑:“杨秀才,烦你给杨家人说说,让他们选举时投德宝的票。”杨秀才仰起头说:“杨家自古信守忠义,只是你们白家掌权之后可别忘了我们。”白老九说:“不会的,不会的。”

杨秀才把此事告诉了杨白眉杨文郁。杨白眉满头乌发,但眼睛上方的眉毛中间却赫然窜出了几支长长的白毛,于是人们便把他叫成了杨白眉。此后在他的人生岁月中,他的名字也就一直被人们叫成了白眉。杨白眉听了父亲的话后,埋怨父亲说:“爹,村上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你是晚清的秀才,三反五反时人们把你揪出来批斗,把人还没有吓死。你要是再出事儿,我可怎么办呢。再说咱家成份又是富裕中农,比不得人家贫下中农吃香。咱们跟上白家这样搞,吃亏的怕是咱杨家的人。白家的人你又不是知道,一个个都是势利眼,谁官大谁权大他们跟上谁家跑。白老九虽然眼下说要与我们合作,但是他们白家当了队长后,怕不会与我们怎么好的。那时他们在台上,要维护自己的利益,谁肯牺牲自己的利益把权力与别人分享呢。除非这人是个傻瓜。”杨秀才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半天没有说话,后来他说:“儿呀,你能说出这话说明你比爹强,比你爹有出息。我问你一个问题:三国时蜀国与吴国也互为敌国,可在魏国伐吴时蜀国为什么要与吴国站在一起呢?”杨白眉说:“这有什么难的?当时蜀国力量小,他不与吴国联合,如果魏国一旦打败吴国,蜀国的末日也就到了。所以蜀国才要走与吴国联合的路子。”杨秀才抹了一下胡须,说:“是呀。事情有大小,但事理没有大小。咱们三官村也就是魏蜀吴三国。谁家强大,弱小的两方就要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强大的一方。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杨白眉说:“爹,你以前与白老九拉关系。但是白家如果当上了队长,我们还要与人家站在一起吗?”杨秀才捋捋胡须,又轻轻地吸了一口烟,说:“只怕到时候我们得与张家站在一起了。”杨白眉说:“那你又何必现在与白家联合倒张家呢?”杨秀才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们希望白家上台后能给我们杨家办一些事儿。如果不是这样,到时候我们可就是另一种态度了。”

就在杨秀才父子两商量村上的大事时,白老九也在与儿子白德宝商量村子的权力大事。白老九吸着一根短柄烟锅,噗哧噗哧地响,看一眼白德宝说:“宝儿,我与杨家的杨秀才商量好了,下次咱们队上选队长时让你担任队长,你准备一下。”白德宝说:“爸,我听说大队要一个人,我想去。”白老九说:“这事儿我知道,张拐拐已经让白高粱去了。他有文化,你没有文化,你去不合适。你就在家里好好地种地吧。”

白高粱是白老九门子的弟弟,比白老九小十五六岁。一张黑脸,个子瘦高。终年嘴角叼一根雪茄烟。白高粱兄弟二人,弟弟是一位教师,人称白先生。但他们兄弟二人关系后来变得生分了,两家人虽然同住一个院子,却形同路人。白先生四十多岁就因心脏病撒手人寰。他们的后代沿袭了继承了父辈的恩怨,一生都没有解开怨隙。那时候一个当先生的在村上是有一定地位的,被人们敬重着。张拐拐只所以要让白先生的哥哥白高粱去大队,一是因为白先生给他说过此事,二是白先生给他送了两盒子大前门香烟。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白高粱与白先生的关系在那个时段还是友好的。白家人在这件事情上引以为自豪,以为让白高粱进了大队部,朝里有腿好做官,白家以后会沾白高粱好多便宜的。但白家的人谁也没有想到,白高粱却让白家人付出了惨重的血的代价。但这是后话。

白德宝是一个急鳖鳖性子,年龄不大烟瘾却奇大,老远就能闻见他吃烟的味儿。白德宝兄弟二人,弟弟白德门却是一个瘫性子人,就是油老瓮倒了、房子失火了也不发慌。村上人从未看到过他快步走路的样子。他一年除过干活外,大部分时间就是是吸着一杆长烟杆,双手放在腿膝盖狗蹲在门前,看过来过去的行人。他就在自己的大门前看了一辈子的行人。他死的前一天还蹲在门前看人。而白德宝终年穿着长裤子却又把一条裤腿绾起到膝盖上,边走边用手在大腿上拍得“啪啪!”响。有人问他为什么要打自己呢。白德宝笑说:“打着舒服呀。”别人要在他的腿上打,他就把腿子伸直了说:“狠劲打!”这一下别人却又不敢打了。白德宝于是哈哈大笑:“怕了吧。我这腿是钢腿,打不坏的,越打越结实越硬朗,”说着就在大腿上又“啪啪!”地打了起来。

白德宝知道自己去不成大队部了,可他却又不想当队长,就说:“我能当队长?!”

白老九盯住他看了半天,说:“要是你把一个毛病克服了就能当队长。”

白德宝说:“什么毛病?”

白老九用长长的烟杆在他的光腿上敲了敲:“拍腿的毛病。能改了吗?”

白德宝想想了说:“我试试吧。不敢保险。”

白老九生气了:“必须要改掉,要是你不把打腿的毛病改了,咱白家在村上就没有威信可言。要知道你打腿的毛病是瞎瞎毛病。不是什么好习惯。”

白德宝说:“就这事儿?”

白老九说:“还有,要改了贪恋女色的瞎瞎毛病。我知道你在这方面不检点,整天吃在碗里看着锅里,谁家的媳妇乖你就想把人家弄到手。当了队长可不能由着性子来,能做到吗?”

白德宝想了想说:“好吧。”

白老九在村上也算是半个秀才,他粗识文墨,解放前曾在一家锦货铺子当学徒,写个房契、请贴的也难不住他。白老九是白家的德高望重者,白家的事儿常常是他说了算。但就在他与杨秀才相商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小腹处隐隐生疼,一股气似乎是从小肚子往下钻,他觉出了自己的阴囊在下坠。他当时并没有怎么在意,以为是偶尔的事儿。但是后来却出现了重大的变化,他患了疝气病。他在后来的日子回忆是自己一次干活出了过力招致的病情。他清楚地记得那次是张拐拐让他把三官村南边的冢疙瘩上的半截墓碑与人抬到石灰窑的结果。因此上他对张拐拐恨之入骨。但是他又不能把这种恨气向人说出来。他只能忍着。

十三

但是,张家人并没有放松他们的警惕,就在白杨两家联合倒张时,有关白德宝要当队长的消息已传遍了全队。白德宝在村巷行走时已显出了一个队长的派头,头昂得高高的如同大雁。手在大腿上拍打的声音更加响亮有力。如果迎面碰到了张拐拐,他会更加响亮地拍打大腿。就像他的腿是一面牛皮大鼓。张拐拐看着志得意满的白德宝,说:“德宝,你打鼓呀!”

白德宝洋洋得意地说:“打鼓怎么了?”

张拐拐说:“你的鼓是牛皮蒙的吗?”

白德宝听出张拐拐骂他,却不恼,笑说:“你也打呀!看看你的腿,那是人腿吗?”

张拐拐低头看看自己的腿,想把裤腿往上拉,可又没有做。“我的腿为革命做出了贡献。你的腿呢。贡献了什么?”张拐拐有点自卑地说。

白德宝哧地一笑:“喊!还为革命做贡献呢?你那腿与朽木头一样,还能贡献?!真是天大的笑话!”

白德宝哈哈大笑着昂头走向前去。

张拐拐愣怔地望着白德宝的背影。后来就拐拉着腿来到了公社,走进了田奇峰社长的办公室,声音悲痛地说:“田社长,大事不好了。”

田社长正在看报纸,大吃一惊,陡地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张拐拐眼里涌上了泪水,颤声说:“村上的杨家与白家商量要把我的权夺了去。白老九与杨秀才商量要让白德宝当队长。”

田社长的脖颈一下子粗了,拳头在桌子上猛地砸了下去:“反了蛋了!”

但是田社长很快就冷静下来,问拐拐:“是谁告诉你的?”

张拐拐活动着自己骨节肿大的手指,说:“是白家的白二杠告诉我的,他那天对我说他知道一件大事,但是要一个蒸馍馍,我给他一个,他就说了白家与杨家要夺权的事儿。”

田奇峰说:“白二杠是什么人?”

张拐拐说:“白二杠是白德宝的儿子。才八九岁。”

说到这儿,张拐拐忽然觉出了自己的腿有点发痒,就把裤腿绾了起来在上面搔痒痒。

忽然田社长的目光一下子拉直了,牢牢地钉在张拐拐的腿上。

田社长忽然伸出了手指在上面抚摸着,又曲起手指在上面敲击着,张拐拐的发青发黑的腿在田社长的手下“哐哐!”地空洞地响着。

“你当过兵?跟上彭德怀的队伍打过仗?”

“是的。我的档案里有记载。”

“你在部队上患下的腿病?”

“是的,大冷天过河钻山,把病根落下了。”

“这就好!”

田社长的心里忽然有了某种主意。

“你回吧,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来处理白家与杨家的事儿。”田社长声音坚定地说。

这年的冬季姗姗来临了。三官村民主选举下一届队长。田社长亲临三官村,他站在三官村的古槐下的树根上,高出了同村人半个头;田社长双手卡腰,凸出的肚腹显示出某种高贵与威严。忽然田社长的手臂往前一劈:

“社员们,同志们,贫下中农兄弟姐妹们:我听说你们村上有人要把张拐拐的队长选掉,要把他们看中的人选上去,可是这合适吗?张拐拐的队长当得怎么样啊?不好?好?差得远?你们村上的人最有发言权。我呢,也是最有发言权,在我当公社社长的时间里,张拐拐是你们三官村最有能耐的队长。他每天出了多少力?他哪天没有别人起得早?你们队的食堂是谁办起来的?是张拐拐。你们队的石灰窑是谁建起的?是张拐拐。你们队的大炼钢铁的炉子是谁带头建起的?是张拐拐。你们队每亩产两吨小麦的卫星是谁放上去的?还是张拐拐。再往前数,你们村南边那一大片田地里灌溉的水井是是谁带头打起的?还是张拐拐。那么我要问,张拐拐有什么地方干得不好有人要把他选掉呢?所以我现在要提醒人们,大家千万要擦亮眼睛,不要中了某些封建卫道士的阴谋诡计!要警惕他们包藏的狼子野心。”

田社长以饱满的感情历数张拐拐的政绩,末了忽然厉声说:“张拐拐,站起来!”

张拐拐一惊,浑身簌簌如落叶,慢慢站了起来。田社长又大喊:“把裤腿绾起来!”

张拐拐愣了一下,脸色灰白,慢慢绾起了棉裤腿。

三官村的几百双眼睛同时就看见了一双肿大、变形、青里透红的树瘤样的腿膝盖。

田社长从旁边一位社员手里拿过一杆烟锅,“邦”地在上边一敲,张拐拐咧着嘴巴“哎呀”叫了一声。田社长又一敲时,那声音却是一阵空洞的响声,仿佛那膝盖里边是一座深不见底的洞穴。

三官村的人们大惊失色,正在妇女怀里吃奶的孩子忽然惊乍乍地哭了起来。

忽然人们头顶的古槐发出了一阵嗡嗡隆隆的轰鸣声。有成群的麻雀扑楞楞地惊飞了。

田社长大发感慨:“请问三官村革命的同志们,你们谁还有这样形状的膝盖?你们谁的腿膝盖能发出如此动听的音乐?如果谁有,三官村的队长就归他。”

可是三官村再也没有人具有张拐拐那样丰厚的资本。所以,张拐拐的队长便是顺理成章和任何人也无法替代的。尽管白杨两家早在下面偷偷演练了不少次队长选举,但他们的胆识还没有锻炼到可以和公社社长抗衡的程度。在高高大大、白白胖胖、神情威严的公社社长面前,他们显得是那么虚弱、渺小和不堪一击。

杨秀才在家里发出阵阵谓叹声,他对儿子杨白眉说:“儿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由不得我们。他白家也是命途多舛。可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从今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呀?你想想,一天那么多人钻在一起干活儿,能干出什么名堂?法多不治众呀。从今往后怕是勤快人吃亏懒人沾便宜了。也会把人惯坏的呀。古语有滥竽充数的故事。从今往后这南郭先生怕是越来越多了。”

杨白眉也对田社长怀有满腔的气愤,可他却反过来劝父亲说:“爹,村上的事爱怎么发展怎么发展去,又不是咱们一家人的事,管他去。咱们把咱家的生活过好就行了。”

杨秀才又叹一口气,说:“儿子你懂什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生产队搞不好,受苦受累的是我们广大老百姓呀。自古到今没有听说老百姓在战乱中有好日子过的。”

杨白眉说:“什么战乱战乱的,现在又没有打仗你胡说什么呀。”

杨秀才又叹一口气:“没有打仗吗?非也。现在的战事是越来越紧张了。大炼钢铁,大办食堂,大修水利,大放卫星,这难道不是打仗?整天昏天黑地、云遮雾罩的。这不是打仗是什么?我越想越觉得当年的长毛子又回来了。”

而在白家,白老九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局。他有一种后怕:田社长手里的权力真是大极了。可是他的手里却没有这样的权力。白德宝受到这样的挫折,仿佛是霜打了的茄子,蔫头耷拉、没精打彩的。白老九给白德宝宽心:“儿子,别往心上放,是金子埋在土里总是要闪光的。”白德宝却反过来埋怨他:“你没有把握就不要把我往上推,现在全三官村的人都知道我想当队长。可是我却没有当上,我这脸往哪儿放。”

白老九骂道:“非也。没有当上是好事。”

白德宝大惑不解:“什么?”

白老九歪着头看着自己的儿子:“这是对你最好的教育,也是对你最好的考验,就是看你有没有耐力与毅力。如果你顺顺当当地当上队长,没有受过考验,能成什么大气候?自古成大气候者都是先苦其筋骨,劳其体肤。”

白德宝没有话说了。

白老九又说:“再说没当上那是张拐拐向公社汇报了,也不能怪我们。”

白德宝说:“这个狗日的拐拐腿!看我怎么收拾他!”

白老九说:“不能收拾。要好好对待张拐拐。这人脑子简单,好对付,不像杨家的杨秀才与杨白眉他们。如果你与他把关系搞僵了,也就是把他推到敌人那边去了,这对咱们是不利的。”

白德宝听从了父亲的意见。

岁月在张拐拐的连任中缓慢而又艰难地向前蠕动,像一只负重的蜗牛。又像一只尺蠖。张拐拐的形象使人们在视觉上获得了某种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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