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1964年姗姗来临了。这时候,村北与小镇相连的壕沟里却出现了地下水。地下水先是一小砣一小砣的地方,清清亮亮的闪着光波,白天里边白光四射,晚上里边就贮满了星星与月亮。地下水出现的田地紧傍着一条公路,公路的路基已经快被地下水淹没了,司机开车路过时小心翼翼的。村人与村闻讯赶来的人围着地下水观看着,神情千篇一律的迷惘与惝恍。偏偏头老婆婆赶来了,她在地下水面前跪下磕头,嘴里念念有词:
天盈盈,地盈盈,
观音菩萨快显灵。
大水要淹三官村,
百姓黎民难安宁。
户户有请是感应,
户户有请慈悲人。
能退往来邪祟鬼,
能收七魄与三魂。
能叫大水退了去,
能叫五谷又丰登。
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旁边围着的人问偏偏头老婆:“你念的是什么呀?”
偏偏头老婆不语,忽然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嘴里呜噜地说着什么,众人正惊疑间,偏偏头老婆婆忽然在地上轻移脚步,眼睛睁开,口里大声说道:
“我是观世音菩萨。我奉天界之命,前来救治三官村的黎民百姓。三官村的人们得罪了龙王爷,故有此等祸事出现。快快敬龙王爷,快快请龙王爷开恩赦免。天皇皇地皇皇……”
白喇叭对杨秀才说:“杨古董,把你嫂子管一下,一天神神叨叨地影响生产呢么。”
杨秀才最看不起没有文化的白喇叭,问他:“你说说地下水出现是什么原因?”
白喇叭挠挠头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玉皇大帝,我又不是如来佛,我怎么知道。你问我是不是你知道原因?”
杨秀才说:“对牛弹琴,一事不顶。我不对你说。我嫂子的事我管不了。她又没有与我在一起过活,她的事你少给我说,你给他儿子说去。人家又不是没有儿子。”
白喇叭生气地在大腿上拍打着,说:“她是有儿子,可一个在外面唱江湖戏,长年累月不在家的,一个还在上学,你说我不找你找谁呀?你是杨家的头面人物呀!”
杨秀才不与白喇叭再说什么。白喇叭也没有办法。杨秀才下来却对杨白眉说:“形变情也变,人间怕又要出现什么劫难呀。”
杨白眉说:“爹,你就不要操那么多心了,天能塌下来吗?塌不下来的。”
杨秀才没有向儿子说自己这些天里头脑里发生的变化。杨秀才的大脑开始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一会儿是龙王爷,一会儿是地狱的魔鬼,一会儿又是闪光的天堂,一会儿又是高粱面粑粑,玉米面糊糊。要不就是冒着烟的丛林,田野里奔跑的兔子。可是这兔子跑着跑着却上了天,钻进了月宫里边。而星星却又坠落到涝池里。落到涝池里的星星却又在里边大炼钢铁,只见炉火四溅,火花飞扬。但是一会儿,那星星却又变成了太阳,杨秀才奇怪星星为什么会成为太阳,却见星星里边走出了一个白胡子老汉,手拄拐杖,颤颤微微,开口就说:“我是太白金星,只因上天管理不严,让好多恶魔全都偷跑下凡,再过几年,人间将出现大难。玉皇大帝现今罚我下凡收容那些恶魔,你杨秀才不能隔岸观火,你们三官村就有恶魔,现在出世了,你快快把他们的名字报上来,我要回去向玉皇大帝复命……”
一天,杨秀才忍不住把自己头脑里的东西向儿子杨白眉讲,杨白眉听得不耐烦了:“爹,你快不要说了,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你还迷信。”
杨秀才说:“天有变化,人有感应。我问你,你说现在村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女人生娃?白老蔫一年一个,猪下猪娃似的。难道是她们全都趁现在低标准过去了要生娃?不是的。你说镇上的低洼地为什么会出现地下水?那里什么时候出过地下水啊?没有的。我活了七十多岁了从来没有见过呀!儿子,这就是天机呀。我老了,可能到不了那时候,可你年轻,记住我的话,几年后人间会有灾难出现的。”
杨白眉打了一个寒噤。“为什么呀?”杨白眉问。
“因为妖魔鬼怪都下凡了呀!”杨秀才振振有词地说,一脸严肃。“有时间了给你婶子说说,让她不要成天在村上胡吆喝了。吆喝什么呀?!她一个女人家能把这个乱乱世事管过来吗?真是的。”
镇东低洼地的地下水引起了村子人的惊慌。人们三个一团,五个一簇去那里观看,平静的水面倒映着天光,倒映着白云,倒映着路边的树木,倒映着过往的车辆与行人。水里有了青蛙,咯咯的叫声在水面上悠荡如同飘飞的白云与翻腾的鹞鹰。有人向水里扔了石块试探深浅,但见石块在水里沉下去后溅起的水花小而无花,人们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这水竟然这么深啊!足足有二米多呀!足足可以把一个大人淹没了呀!时间不久果然村上那个叫杨银贝的二十八岁的年轻人捞水里飘动的一棵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的树杆时眼前一晕掉进水里,顷刻之间就被大水吞没了。等到水边的人把人喊来时,杨银贝已经死于非命。
悲痛与沉重笼罩了三官村。杨银贝这个家族里的人在杨世平、杨岁汉的带领下全力以赴给杨银贝办丧事。张拐拐、张吼吼、白老九、杨秀才等人到杨银贝家的大门前给杨银贝烧纸。杨银贝由于是凶死,进不了家门,杨世平就与自己的另两个儿子和门子的人就在门前设了灵堂。杨银贝留下两个孩子,大的七岁,小的五岁。杨银贝的妻子哭得死去活来。人们忽然就埋怨起白喇叭来了,说白喇叭当着队长作风不正与村上的有夫之妇乱搞,身上沾了邪气,现在是邪不压正了致使杨银贝出了事。也有人说这事的出现是得罪了三官祠里的先人。偏偏头老婆发动了村上的老太婆去村南的祠堂里祈祷祖先保佑平安,焚香烧纸,祭献供果,给古槐披上大红的软缎被子面。去水边摆上水果,点上香蜡。又去请了长老寺里的和尚前来念经。穿着大红袈裟的和尚边绕着水面转圈子边在口里念念有词。配合他们的声韵的是水面上高一声低一声的蛙鸣。人们纳闷了:这里的地下水才出现多长时间呀就有了青蛙。难道青蛙是从天下掉下来的吗?
白喇叭听到了人们对自己的议论,心里生了闷气,手里提了大喇叭在村子大声地骂娘,骂杨家有些人是狗眼看人低,明明是自家人出了事却给他怪罪上。可是正骂着却被白老九一把扯住衣领拉进屋里,白老九指着儿子的额头骂道:“你狗日的没有眉眼!人家杨家把一个大光光小伙子死了,不管你有没有责任,你还不能让人家说说?”白喇叭委屈地说:“杨银贝死了与我有什么关系?村北壕沟里的地下水上来又不是我让上来的,怎么能怪我呢?”白老九说:“别人说了怪你就怪你!?”白喇叭说:“埋杨银贝时我不去。”白老九黑下了脸子训道:“别人不去能行,你是队长,你不去不行!记住,要干大事就要肚子能撑船。不能小肚鸡肠!”
但是,在埋葬杨银贝之前,围绕杨银贝的牌位能否进三官村的祠堂一事,杨家与张家和白家发生了矛盾。
二十一
张吼吼一天来找白老九,张吼吼吸着的烟杆架在脖颈的瘿袋上,头歪着,红红的脸膛上浮现着高深莫测的笑容。白老九知道他为什么事来了,赶忙招呼他坐下。张吼吼自从白喇叭当上队长后第一次走进了白老九的家门。张吼吼坐下后接过白老九递过来的茶水呷了一口,望着白老九,说:“杨岁汉找了你没有?”白老九吸了一口烟,说:“找了。”张吼吼说:“你答应了?”白老九用手把裤裆里的物件拨了拨,让舒服些。“你答应了?”白老九反问道。张吼吼瞪了一眼白老九。“我答应他什么?族规里有规定,凶死的人的牌位进不了祠堂。他杨家的人又不是不知道。”张吼吼说,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白老九说:“也不知道杨秀才是啥态度?这几天也没有见他人来过。”张吼吼说:“当然杨银贝死得是惨了。怪可怜的。可这是三官村三姓人的祠堂,又不是他杨家一家人的祠堂。这事也不能由了他们杨家一家人的意愿。只要我们两家扭成一股劲,杨银贝的牌位就进不了祠堂。”白老九说:“要是他进了祠堂,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出现什么凶事?”张吼吼说:“不过咱们得做好准备,以防万一。我听说杨岁汉在下面密谋要把杨银贝的灵牌供进祠堂里去,如果村上阻挡,他们就要冲击祠堂。与我们两家闹事。”张吼吼停了一下又说:“你给德宝说说,把你们白家的人发动起来,随时准备着。我回去发动张家的人做好准备。”
他们两个人又秘密地商量了其他的事情。
他们忽然都觉得他们两姓之间是那么的齐心协力,团结一致,众志成城。
就在白张两家商量如何拒绝杨银贝的灵牌一事时,杨岁汉也在向杨秀才谈这个问题。杨岁汉是杨家另一个族里的长者,他个子矮小,但嗓音却极大,说话就像放炮一样响亮。杨岁汉是杨世平的亲兄长。杨世平有三个儿子:老大杨金贝,老二杨银贝,老三杨铜贝。杨岁汉提出杨银贝的牌位得进到祠堂里杨家祖先的队伍里去。杨秀才口里咬着烟杆半天不吭声。后来他说:“你也知道咱们的族规,凶死的人的牌位进不了祠堂的。既就是我答应了,白家与张家也不会同意的。”杨岁汉沉痛地说:“我觉得这族规得修改一下,不要有那么多条条框框了。”杨秀才怪异地说:“这事是我们后人做得了主的吗?先人留下的东西,我们是没有办法改动的。”杨岁汉说:“那么你说杨银贝的事咋办呀?我们总不能让他做孤魂野鬼吧?”杨秀才说:“祠堂里没有办法供奉,那就供在家里对了。”杨岁汉生硬地说:“那不行!”
有这么一天,杨岁汉带着杨世平、杨申、杨老大、杨老二、杨天熊、杨小蒜、杨江湖、杨疙瘩、杨金贝、杨铜贝、杨文亮等一大帮子人,簇拥着怀里抱着杨银贝牌位的杨银贝的儿子,向村南的祠堂进发。当他们浩浩荡荡地来到祠堂跟前时,发现白家与张家两家人正在这里虎视眈眈盯着他们。杨岁汉在人丛里大声地说:“闪开!”可是白家与张家的白老蔫、张狗儿、张狗狗、白冷娃、白二杠、白竹篾、张大撂、张二撂、张春旺、张士杰、张暮眼、张大贵、张二贵、张大门等人一字儿排开,挡住了他们前进的路子。个头矮小的杨岁汉见状对队伍里的一个年轻人耳语了一阵子,但见这个年轻人撒腿向村子跑去。过了不到五分钟,但见一队穿白戴孝的女人风一样刮了过来,她们来到祠堂门前,忽然就全部跪下放声嚎哭起来。一时间祠堂前面哭声大振。白家与张家两族的人傻了眼,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场景,却没有人敢于站出来说什么。这些嚎哭的女人见状就跪下向祠堂里爬行。张家与白家的队伍眼看就要被冲散了。就在这时候,白家的白老九与张家的张吼吼两人出现在人们面前,只见他们二人每人手里端着一把椅子,快步走到祠堂门前,把椅子摆放大门的两侧,然后两人架起二郎腿悠然自得地坐了下来,拿出烟杆子抽烟,白老九目光越过人们的头顶望着前边的什么地方。张吼吼则歪扭着脑袋眯着眼睛看人丛里的女人们。
杨家要进祠堂的人傻了眼,被噤住了。但女人们没有退缩,而是席地而坐,与坐在祠堂门口的白老九与张吼吼对峙起来。
一边是哀哀地哭泣着的妇女,一边是石头样的两个老人。时间在他们的对峙中一分一秒地向前走去。
中午过去了。下午过去了。时间到了晚上。杨家的人来得更多了。他们把祠堂团团地包围了起来。而张家与白家的人也集中到祠堂门前。杨家的人这时候倒显得比张家与白家的人多了起来。再加上杨家的人由于队伍里大都是穿白戴孝的女人,而女人的哭声又是那么的厉害,白家与张家的人显然地吃不住劲了。
但是杨秀才却在家里没有出来。白老九对白喇叭说:“快去请杨秀才出来。”白喇叭闻讯快步跑走了。
过了一个时辰,杨秀才与白喇叭一起来了。杨秀才走到杨家的人面前,忽然就恭恭敬敬地向坐在地上啼哭的女人们鞠了一个躬:“起来回去吧。凶死的人进不了祠堂,这是族规,是谁也更改不了。”
说完杨秀才转身离去了。
祠堂门前忽然一下子沉寂下来。
过了不到五分钟,坐在地上的杨家的女人们起身离开了。白家与张家的人也相继离开了。最后离开的是杨家的男人们。他们在离开时脸上写着愤懑与不平。有人在下面悄悄地骂杨秀才是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