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好些年以前,刘子铭变成了小流氓刘子铭。小流氓刘子铭每周二骑着改装过的机车在往县城去的公路上飙车,星期五要在烈士塔下和人群殴一次,每周日要收一次保护费,每天都要去看录像,要去理发店洗头发,每天都要抽烟,都要喝酒,都要说我靠。
与生俱来的好人缘让刘子铭在流氓群里混得风生水起,深受猫头重视。刘子铭没有机车,猫头就让他骑其他小流氓的机车,刘子铭打架没有工具,猫头就带他去据点,拉开一只箱子让他随便挑。
我们镇上一共三伙比较大的流氓组织:以癞疤脸为首的一伙多大是真正的流氓,人不多,半数以上坐过牢,年纪在三十岁以上;以四指为首的一伙主要是些小偷,大多数时候都在县城里活动,在镇上反倒很少下手;以猫头为首的一伙一半是无业游民,一半是还在读书的半大小子。猫头这一伙人是最不安分的。
刘子铭跟着猫头,在公路上学会了骑机车,能让前轮抬起半米高,在烈士塔下学会了打架,知道怎么出手最狠,在录像店里学会了动物繁衍的奥秘并且偶尔在洗发店里进行试验。刘子铭会的这些,学校里很少有人会,他在学校里的时候,身边会有几个不是流氓的小跟班。
有时候我和小结巴钟海从书店看完书出来的时候会碰见在街上游荡的小流氓刘子铭,刘子铭走在四五个人中间,看见我,说,回去啊?我点点头,他就把书包扔给我,说,你帮我带回去吧,我晚点才回去。
我们是邻居,在刘子铭做小流氓以前,在我和小结巴钟海玩到一块儿之前,我们总是一起上学放学的。
在稍早一点以前,刘子铭刚混入猫头一伙的时候,曾经试图把我也拉入伙。他说,走,今天带你去台球室看看,癞疤脸开的,癞疤脸给猫头面子,我们去玩只收一半的钱。我摇摇头。他说,要不我带你去录像店看看,好东西,是从国外来的,能看得清清楚楚。我还是摇摇头。他说,那好吧,我带你去见见猫头,我跟猫头说你生具慧根,能看见一个人的前世今生,他想见见你。
我被刘子铭带去见猫头,猫头正在癞疤脸开的麻将馆里赌钱,整个房间里烟雾缭绕,众声喧沸。刘子铭走过去跟一个看起来二十几岁的卷发男人打招呼,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招手让我过去。卷发男人说,你会算命?我说我不会,我只是看人比较准,能猜到一些事情。他又问,那你说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说,你是个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
他说,笑话,我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我会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说,这些东西是你有的,不是你想要的。你以前肯定有很想得到的东西但是一直没得到,得到手的东西又不能满足你,所以越来越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
猫头吸完手里的烟,扔掉烟头,专心打完一局牌,然后认认真真转过头来对我说,那你能不能猜到我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我说,看不清楚,不过你现在的生活不可能持续太久。
猫头说:“你要不要也来跟我混?”
“没那个想法,刘子铭硬拉着我过来的。”
“也是,我们这是打架,不是打仗,连水泊梁山都不是,用不着军师。”
和刘子铭回去的路上,他问我怎么猜到猫头过去的事情的,我说,天眼。
其实我是从猫头看重刘子铭这件事情上猜出来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刘子铭身上有的一些特点,猫头应该也有。刘子铭从小是不知满足的人,所有看到眼睛里的东西,他都想要,拿到手之后,几天就厌烦了。我们小时候玩弹珠,弹珠分大颗的和小颗的,小颗的又分没花的和有花的,花色少的和花色多的,一种比一种珍贵。刘子铭有了大颗的又想要小颗的,有了没花的又想要有花的,有了两色花的又想要三色花的,再后来又出现一种奶白色的瓷弹珠,最是珍贵,刘子铭好不容易从一个小孩手里骗了过来,几天之后又想要更稀奇的了。
刘子铭在小学就交了女朋友,上了初中马上换了一个,之后每当看到一个更好的姑娘,他都想要追到手。在初二那年的秋天,刘子铭看上了校花,他带他当时的女朋友到烈士塔下,对她说:“我以后要过的是陈浩南那样打打杀杀的生活,不能再跟你在一起了。”女孩说:“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你现在安分守己吗?你是个好学生吗?我跟你在一起之前,就知道你是个小流氓,就知道你这辈子肯定会不得好死。”
刘子铭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以后要过更潇洒帅气的生活,要和更漂亮的女孩在一起,你不够漂亮,校花漂亮,方圆十里,就她最漂亮,我要去追校花。”
那个女孩怒火中烧,在寂静无声的烈士塔下大喊大叫起来。“我不够漂亮?我不够漂亮!你在学校里问问我漂不漂亮,你去癞疤脸的台球室问问我漂不漂亮,你在这整个镇上问一问,我漂不漂亮!你想去追校花,你去追呀!四指的弟弟天天想校花,癞疤脸的儿子也天天想校花,校花理都不理。你是哪根葱,你是哪头蒜,就凭你也去追校花?”
任凭女孩儿大喊大叫,刘子铭理也不理,转身走下长长的台阶。
刘子铭在教室给我讲了这一段,然后让我给他出出主意。我说,你把那女孩一个人留在山上一走了之,你不怕她做出傻事来吗?
刘子铭说,她才不傻,她跟我在一起也不是因为喜欢我,你快给我想想,要怎么追校花?
打从穿开裆裤开始,我就是个鬼灵精,我能想出诱捕野兔的方法,能组织几个人把鱼赶到浅水区,如果生活在原始时代,我应该是部落里的巫师,牧渔打猎都要靠我来指挥。但是对于怎么追女生,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刘子铭说,我不管,你今天必须给我想出个办法来,校花是你们班的,你跟她接触的机会比较多,该从哪里下手你比较清楚。
我看见窗户外夜幕开始降临,操场上巨大的灯泡亮起,惨黄色的灯光照在急匆匆赶去上晚自习的高中生身上。我想我妈应该做好了晚饭在家门口等我,再等一会儿,她会打着手电筒往学校这边走来。
我说,我真的想不出来,我对她的了解还没有你多,我和她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够一只手的数,这种事情我帮不上忙,我要回家去了。
刘子铭说,钟海和校花是同桌,你和钟海关系好,你从钟海那里想办法,先多收集些校花的爱好,再想办法让我接近她,你答不答应?
我说,这件事情我真的帮不上忙,我要回去了。
说完我站起来背上书包,绕开刘子铭往外走。他伸手过来拦住我,他说,你不帮我,我就要按照我的方式来了,你帮还是不帮?
刘子铭和我走出教室的时候,天空一下子黑掉了。他从车棚里推出一辆机车,让我坐在后座上,然后打亮车灯,把油门轰得山响。我坐着刘子铭的机车,在夜幕里风驰电掣,机车跑出小镇的水泥路,跑上回村的石子路,马达声和风声混在一起灌进耳朵,让我一阵头痛。
我回到家,告诉我妈今天老师让留下来帮忙阅卷所以回来晚了,吃了饭,洗了碗筷,提一桶热水到院子角落的无花果树下洗了澡,做了作业,我闲下来,开始考虑校花的问题。
我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书桌是用我爸爸以前做钟表匠时候用的桌子,有两个巨大的抽屉。我看向窗外,一片竹子正对着我的窗户,风一吹,来回晃悠。外面的世界基本一片漆黑,本村的人家大多已经睡了,只有河对岸的村庄还零星亮着几盏灯。
我努力让自己精力集中,想起脑海里那张模糊的脸。我天生有脸盲症,不刻意去记住的话,是很难想起某某人长什么样子的。我和小结巴钟海对神秘问题最痴迷的那阵子,经常在课间跑到他座位旁边去讨论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校花同学就在旁边,有意无意总能看见。我努力让自己想起来,想象现在就和钟海讨论百慕大三角,她就坐在旁边,我能看见。我努力很久,也只想起一身白色长裙,一头黑色直发,披散在肩上,乌黑光滑,某一片区域在阳光下形成泛白的光圈。
我们的中学分初中部和高中部,钟海的同桌正好豆蔻年华,距离二八芳龄都还有两年,却是当之无愧的校花,假以时日,必然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这个美人胚子在我们教室里坐着,常常有其他班的男生在窗外扫视,常常有高年级的男生认我们班的男生当弟弟,认女生当妹妹,常来“关照关照”。四指的弟弟在县里的中学念书,也能逃了课混进我们学校,癞疤脸的儿子就在我们隔壁班,更是有事没事就来。钟海同桌对于这些有各种含义的目光视若无睹,从容淡定,倒是钟海像受到了侮辱,一定要怒目而视,直到那人撤回目光。
有人目睹过校花芳容之后心花怒放,连夜请了惯写情书的人代笔,请了手最巧的女生把五颜六色的信纸折成好看的形状,胆子大的,当面交给校花,胆子小的,趁着放学之后上学之前没人,偷偷塞进她桌子里,一溜烟跑了。这些情书,钟海同桌其实从来没有拆开看过,都给了钟海,让他“妥善处理”。钟海把情书揣进书包里,放学后跑到没人的河边,将它们撕得粉碎,撒进河里。
四指的弟弟和癞疤脸的儿子不写情书,他们会买女生喜欢的东西,包装仔细了,当着众人的面送给校花。校花从来不收这些东西,强行留在她桌子上的,下课就会出现在垃圾篓里。四指的弟弟每次逃课来,都穿着一身西装,头发留得老长,斜斜遮住了左眼。癞疤脸的儿子是学校的小霸王,穿着耐克的篮球鞋和阿迪达斯的运动服,剃个光头。这两个人总是暗暗较劲,送东西的时候一定要当众说礼盒里装的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因此出现在垃圾篓里的礼盒,一定会神秘消失。
我想啊想,想不出任何帮刘子铭的办法。校花不接受情书,不接受礼物,主动和人说话的时候落落大方,别人想和她说话的时候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爱理不理的样子,总的来说,欲拒还迎,不远不近,看得见抓不着。
我胡乱睡了一觉,吃过早餐走出家门,发现刘子铭等在竹林下。他说,走,我骑车带你,快多了。我说,不用那么快,慢点,太快了颠得慌。
到半路上,刘子铭问我想到办法没有。我看看车,再看看他,我想起小学时候他骑自行车将我摔在地上的事情,说,在想办法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我比往天早了半个小时到学校,初中部的教学楼空落落的没有几个人,我进教室,只看见了小结巴钟海一个人。我给他打招呼,感觉他的神色有点不自然,他说,哦,你今天,今天这么早来学校啊。说着,我看见他耳根子红了,脸颊红了,最后连脖子都红了,像喝了半斤烧酒。他先是把脸朝向窗外,然后趴在桌子上,最后他说,今天好,好热啊。
我走过去,站在斜后方,看见钟海同桌的桌子里躺了一个新的礼盒,没有用包装纸,更没有用彩色丝带打蝴蝶结,看起来扁平,大概是相框一类的东西。我看了看礼盒,看了看钟海,我说,这个该不会是你送的吧?
钟海说,你,你瞎说什么啊?我,我还在好奇这是谁送的呢。
我说,跟我就别装了,说吧,送的是什么啊?
钟海明知道教室里没有其他人,还是往四周瞅瞅,再往窗外瞅瞅,神情放松一些,最后说,没什么啦,就一本书,她前两天说想读这本书,一直没找到,我昨天正好在书店看见,就帮她买了。
在书店买书还会送包装盒的吗?我指着礼盒对钟海说。
哎呀,你怎么这么多问题,我不跟你说了,我昨天的作业还没写完,我要写作业了。钟海掏出练习册,抽出钢笔,不再理我。
钟海同桌进教室的时候,我看见钟海的耳根、脸颊、脖子又红了起来,开水烫了一样,他埋头在练习册里,直到他同桌拿出了那个礼盒。钟海对她说了什么,她看了看礼盒,拆开包装,把里面的书留下,起身将礼盒扔进了垃圾篓。我注意到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把买书的钱给钟海。
我知道她随身带着很多钱。春天的时候,有一次月考结束,每个班的前三名留下来帮老师统计成绩。几百份试卷,七个科目,我们忙得忘了时间。等到所有事情结束走出办公室,我才发现天已经黑了。我想起校门口有一个电话亭,我可以给我邻居家打个电话转告我妈,但是我身上没钱。我们班有三个人,其中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溜了,我只好向校花借钱。她从兜里掏出钱包,抽出一张十块的递给我,我解释我只需要打一个电话,一块钱就够了。她说,我没零钱。
小结巴钟海这一天变得格外沉默寡言,午饭的时候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放学之后也没有和我一起去书店。我想他应该也碰壁了。
小流氓刘子铭不去飙车,不去打架,等着我想到主意。他不像烦人的苍蝇,而是用眼睛盯着我,似乎我一直想不出办法来,他就会这么一直盯下去。没办法,我只好用了个天知道有没有用的方案糊弄过去:直接的不行,得用间接的,先讨好校花的闺蜜,问问她校花究竟是怎么想的,再对症下药。
刘子铭说,怎么讨好?
这个不是我擅长的,你得去问有经验的人。我说。
刘子铭拿这个问题去问猫头,猫头挠了挠那一头卷发,找了两个人,帮他演了一场英雄救美。英雄救美这种手段,我们从小看的电视剧里都有,百看不厌,用到现实里,几乎也是屡试不爽。校花闺蜜以为自己成了电视剧女主角,有了偶像剧一般的开始,有了偶像剧一般的男主角,接下来就应该是永无止境的罗曼蒂克。
在我初中的那三年里,周围这样整天幻想自己是偶像剧女主角的女生实在不少,就我和她们很少的接触上来说,她们的逻辑很难让人理解。后来到了高中,这样的女生也还有,和她们说话,几乎无法沟通。这是题外话。
刘子铭天天和校花的闺蜜泡在一起,慢慢地问出了校花的不少往事,又慢慢问出了校花的个人习惯和爱好。闺蜜同学说,我怎么感觉你对她的关注比对我还多啊?刘子铭说,有吗?那是你的错觉吧。
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她相信了,一脸甜蜜地拉住刘子铭的手,和周围任何认识的人打招呼,声音嗲得旁人一身鸡皮疙瘩。
刘子铭把得到的消息告诉我,让我帮他写这封情书。
不要用一堆比喻,不要用排比,反正就是不要使用任何修辞,也不要引用什么诗歌,就用平时和人说话的语气。刘子铭这么要求。
我按照要求,用最简单的信纸写好,整整三页,没有署名。刘子铭把情书从信笺本上撕下来,没有找手巧的女孩折成心形,而是趁早上没人,直接将三页情书和一朵玫瑰花塞进了校花的桌子里,她一到座位上,就能看到。
这一次的情书没有被交给钟海处理,钟海同桌到了座位上马上发现了桌子里放着的信纸,拿起来随便扫了眼,然后放好书包,将情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最后对折了放进书包里。课间的时候,她把玫瑰花扔进了垃圾篓。
我把这个消息反馈给刘子铭,刘子铭说,那就好,我从明天开始每天放一朵玫瑰花到她桌子里,我就不信她每天都扔掉。
刘子铭的玫瑰花是从小镇外一个花场摘来的,这个花场种植很多种花,主要卖给周围几个县城的医院、影楼、酒店和刚开业的各种店面。花场有一圈高高的围墙,围墙上三条钢丝,一块牌子上标注着高压电。刘子铭每天早上骑着机车到花场,翻过围墙和没有通电的钢丝,跳进花场,摘下大棚里当天开得最好的那朵玫瑰。
钟海同桌每天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把那朵玫瑰扔进垃圾篓。沾着露珠的花瓣和垃圾混在一起,依然散发着醇厚的香味。校花扔了整整一个秋天,扔了大半个冬天,扔到这学期快结束,终于不再扔了。
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早上,刘子铭抱了一大捧玫瑰花守在学校门口,引得不少人围观,很多急着到教室想多复习一会儿的学生看见他,看见那捧玫瑰,也停了下来。学校门口人越围越多,校花和她的闺蜜姗姗来迟,看见手捧玫瑰的刘子铭,一个冷冷地绕开,一个满脸红晕地迎了上去。刘子铭绕开迎上来的那个,追上绕开的那个,开口说,我喜欢你很久了,能做我女朋友吗?
那天早上的事情很快在全校传播,然后在整个镇子上传播。
有人说,那个刘子铭好浪漫啊,每天早上给校花送一朵玫瑰,这次送了好大一捧,九十九朵,整整九十九朵!
有人说,那个刘子铭好无耻啊,处心积虑接近校花的闺蜜,得到了想知道的事情之后就像扔垃圾一样把她给扔了,典型的过河拆桥。
有人说,那个刘子铭肯定会不得好死,欺骗别人感情,那个女孩还以为是送花给她的,先是高兴,后来发现是送给她最好朋友的,气得都不会说话了。
有人说,也怪那个女生太傻了,这么明显的事情,早该看出来了。
有人说,还是校花好,第一时间安慰自己的好朋友,第二时间拒绝了刘子铭。
有人说,我看没拒绝啊,她最后不是收下玫瑰花了吗?
有人说,她是帮她好朋友收下的吧?
有人说,那她到底是拒绝了还是没拒绝?
好些事情,本来就扑朔迷离,讨论的人多了之后,往往不是使事情真相大白,而是更加云山雾罩,让人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天,校花左手捧着玫瑰花,右手扶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生走进了教室,什么话也没说。期末考试是按照上次考试成绩排名来安排座位的,开考之前,我回头看了看就坐在我身后的校花,她一脸淡然,无悲无喜,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件事引发了之后的三件事情。
其一是花场围墙上的钢丝通上了电,寒假里某个早晨,执勤的老大爷在围墙下发现了一个被电晕的高中生,这件事情登上了市晚报,作为学生放假期间不遵守安全守则的典型案例。
其二是刘子铭和癞疤脸的儿子在烈士塔举行了一场单挑。那一天无论校花有没有拒绝刘子铭,收下了玫瑰这件事情是毫无疑问的,脾气暴躁的小光头听说了这件事情,马上和刘子铭约了架。刘子铭和小光头打架那天,街上的小混混去了一半,癞疤脸和猫头都去了。
癞疤脸手里盘着两个老核桃,对猫头说,年轻人的事情,让年轻人自己去解决,我们管不着,为了个小女孩儿还犯不着动刀子,今天打架,只准用钢管。话先说好,拳脚无眼,打伤了打残了就自认倒霉,猫头,没问题吧?
猫头点过头,刘子铭和小光头一人拿了根趁手的钢管,动起手来。
癞疤脸以前是个杀猪匠,浑身都是力气,和人掰手腕,别人两只手都用上也赢不了他。癞疤脸坚信不管什么年代,只要身上有力气,就不会受人欺负。小光头长到三四岁,癞疤脸就每天训练他跑步打拳,给他吃最好的肉。初一第一次全校体检,小光头一口气吹出四千五的肺活量,一手捏出六十公斤的握力。
小光头和刘子铭打架,很快占了上风。刘子铭不停地用钢管挡住小光头挥来的钢管,震得虎口开裂、手臂发麻,根本不还手。小光头一边打一边骂,看着占了上风,越打越高兴,冷不防刘子铭瞅准一个空子,一钢管砸在小光头脑门正中央,一下子将他砸懵了,刘子铭再反手一下,钢管抽在他后脑勺上。刘子铭抓准时机连续下狠手,每一下都砸向那颗圆圆的光头,砸得头破血流,没几下就将小光头砸在地上,流了一滩血。
刘子铭收手,看着癞疤脸说,我赢了。
癞疤脸脸色铁青,手里的两个老核桃被捏得粉碎,他扶起眼神涣散的儿子,对刘子铭说,小伙子,下手太狠了吧?
刘子铭说,是他来找我约架的,是你说拳脚无眼的,如果是你儿子把我打成这个样子,你会说他下手太狠了吗?
癞疤脸恶狠狠地看了看刘子铭,再恶狠狠地看了看猫头,背起流血不止的小光头走下长长的台阶,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癞疤脸走了之后,猫头看着小光头流下的那滩血,寒风猎猎,一小会儿就凝固成发黑的糊状物。猫头说,你惹祸了。刘子铭说,反正我赢了。
刘子铭和小光头打完那一架,小光头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出院之后已经是个算不出五加五等于几的傻子。镇上三伙流氓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微妙,四指带着他的人离开了镇上,不想参与进这场风波里。癞疤脸开的台球室和游戏厅不再给猫头的人半价优惠。猫头这方取消了不少活动,基本不出现在癞疤脸的区域里。尽管这样,两伙人之间的摩擦也是越来越多,越来越激烈。
引起风波的刘子铭丝毫不知道收敛,每天到校花家附近等候,如果校花出门,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如果她没出门,刘子铭就打开车载音响,戴上太阳镜,等在校花家附近。
镇上的人看见刘子铭都会下意识躲得远远的,害怕卷进群殴里。癞疤脸的人看见他,都死死盯着他,手上青筋暴起。
不久后,刘子铭被癞疤脸堵在校花家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校花透过自家窗户看了好一会儿,等她从那路过的时候,只剩下倒在血泊里抽搐的刘子铭。
刘子铭残废了,下半辈子都离不开轮椅。
校花和她的闺蜜一起转校了。
其三是钟海和我绝交了。
他把我约到暑假时钓鱼的深潭边,说,那封情书是你写的,那天早上我看见了,是你的字迹,我认识你的字迹。
我说,是我写的,刘子铭让我帮他写,我就写了。
钟海坐在一块坚硬的岩石上,一只手扒拉着面前的草,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他说,你写的那封情书和别的所有的情书都不一样,是很认真的,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她,为什么要去帮刘子铭?
我说,那封情书是写得很认真,但不是写给你同桌的,是写给另外一个人的,我不敢给那个人,就把称呼换了一下,让刘子铭拿去用。
你觉得刘子铭这个人怎么样?钟海问我。
不知满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和四指的弟弟比,他想要做到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决不半途而废;和小光头比,他有脑子,知道自己不如别人的时候就要忍,而一旦等来了时机就稳稳抓住。如果生在乱世,会是个枭雄。
钟海把拔出来的草都扔进潭水里,又问我,你觉得我同桌怎么样?
我说,看不明白,猜不透,不食人间烟火,但又和林黛玉和林徽因都不一样。
如果那个小流氓和她在一起了,你觉得她会幸福吗?他问。
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身上总带着点和这个世界不一样的气息,总得有个烟火气十足的混蛋来把这种气息消磨掉,才能长久地留在这个世界,他们俩如果在一起,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可能是件好事,至于幸福不幸福,就不知道了。
你知道我喜欢我同桌吗?
知道,我也是在你被拒绝了之后才真的答应帮他的。
你为什么要给那个小流氓帮忙?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有点怕他吧。
你知道为什么我只和你做朋友吗?钟海话锋一转,不等我说话,又接着说,因为你看我同桌的眼神很自然,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就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可以和你做朋友。后来我看到那封情书,我以为是你,我就想,她不喜欢我,如果能和你在一起,也很好。
我说,我有近视眼,我有脸盲症,其实我根本没有认真看过你同桌。
钟海说,绝交吧,以后我们不是朋友了。
钟海把一块石头踢进深潭,双手插进牛仔裤兜,他转身走上文革堰的弧形桥。
我看着钟海远去的身影,想起那天和刘子铭在教室里,窗外夜幕降临,他拦住我说,我知道你暗恋谁,你如果现在不答应帮我,我就用我的方式让你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