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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归去来

她呵欠冲天,萎靡不振。

四点时分,电脑柔声细语:“新邮件到了”。她像注射了兴奋剂般,有了精神。她庆幸有事可做了,她的工作,在公务员这个行当,属于“有她不多,无她不少”。她太闲,闲得常睡意沉沉。她打开邮件。内容是一个网址,以及四个字:打开看看。这个邮箱,她没有见过。她微笑着,露出一对好看的酒窝。她猜想,该是某一个同学,临时申请了一个邮箱。她不少同学喜欢玩“吓你一跳”,或者“给你惊喜”。

她心说:“看你是‘给我惊喜’,还是‘吓我一跳’?我等着呢。”

她望了望办公室内男女两个同事,将电脑静了音,这才打开网址。内容是一段视频。荧屏上迸出一行字:这个故事发生在北京××宾馆内。视频内容是人类最古老、同时也是最新潮的事儿: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巫山云雾中,无人、无我、无世界地嬉戏。视频中的男女,她都认识。男人是她丈夫,女人是她丈夫秘书。

她先是目瞪口呆,心里默念道:“这一天,来了,只是来得何其早,结婚才半年。”继而恼羞成怒,抓着办公桌上茶杯,就要往地上砸,目光触到了两个同事,杯子没有砸下,脸上的怒气强行卸去了不少。那两个同事正忙着,没人注意她。她指着自己心口,边说“心口痛,得上医院去看病”,边往外走。那两个同事依旧忙着“偷菜”,没有注意她。

她走出了局办公大楼,钻进了自己的小车。十分钟后,到了她丈夫公司办公楼前。

她丈夫公司办公楼有十四层,她丈夫的办公室在第九层。她到了第九层。

她丈夫的秘书说:“夫人,董事长在十四层开会。”

这个秘书不是视频的女主角。这个秘书在董事长办公室外面那间房子办公,职责是负责通报谁来拜访,再笑不露齿地端茶递烟,或者提醒董事长,哪天该去出席什么仪式,或者要拜会什么人物。而视频里的那个秘书不管这些事儿,那个秘书负责给董事长写发言稿,做会议记录。如今,又多了陪董事长演巫山云雨这出戏的事儿。这个秘书脸蛋儿可沉鱼,那个秘书眉目儿可落雁。大家都说,董事长的夫人比她们漂亮。董事长的夫人不但沉鱼,也可落雁。

她到了十四层。

会议室门外站着一个男青年。男青年好俊,俊得可以去天安门升国旗。

她要径直进去,男青年拦住她。男青年有些紧张,他望着她的脸,她脸上写满愤忿,样子像要点把火,将这栋大楼烧了。男青年小心翼翼,但语气却近乎坚定,说:“夫人,拜托,别为难我。您知道的,开会时,董事长不允许任何人打扰,我这就去通报。”她想说:“我是任何人?”她没说。许多事儿,她都能设身处地替别人想。

她微微一点头。男青年说,“请稍等”,就去通报了。

她问自己:即使她丈夫出来了,她又能如何?即使她闯进了会议室,又能如何?大吵大闹?掴那个秘书几个耳光?除了将三个人的脸面丢尽,还能有别的效果?她嫁给他之前,不是提醒过自己,要做好这个准备吗!很多人不是告诉过她,丈夫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吗?不是有人说过,她的前任,就是在郁郁终日中,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吗?可是,难道就这样算了?她的尊严何在?往后,他岂不更肆无忌惮?她没有等那男青年来,也没有冲进去。她发了信息给她丈夫:信息内容是那个网址,加上五个字:你自己看看。那个网址,刻在她脑海里了。

她走了。

她对自己说:“永远不回家了”。这个家,指的是那个别墅,有游泳池,有假山和网球场的家。她将车开到了娘家所在小区大门外。她虽然嫁了大半年了,感情里,那个家,依旧有些陌生和隔阂,这个家,才是地地道道的家。尤其是这个时候,这个家,还真是避风港湾。她想抱着她父亲,或者母亲,大哭一场。可是,她没有将小车开进小区。

当初,她父母反对她嫁给她丈夫。她父亲说:“他可以做你父亲了,至少也可以做你叔叔,人家会怎么想你?会怎么想我们?”她母亲说:“除了有钱,还有什么?人,还有一个精神世界。陪着钱过一辈子,有什么意思?”他们要她嫁的,都是“潜力股”。可是,“潜力股”,什么时候能升值,能升到什么价位,只有天知道。……从小起,她父母就都尊重她。

手机响了,是她丈夫打来的。她丈夫说了许多话,一是叫她别信那视频,那东西一看就是假的,弄那东西的人,肯定是要讹诈他。二是她应该有这个自信,在这个世界上,比她美的,或是没生,或是死了,他爱她爱到骨头里了,不会有别的女人了。三是他报了案,相信很快会水落石出。四是她如果不信,他明天就陪她上南岳山,当着菩萨发誓。她丈夫说:“你知道的,在菩萨面前说假话,下辈子变不了人。我绝不会在菩萨面前说假话。”她丈夫的声音一如往常,富有磁性,同时,居高临下,好像当真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

她想咆哮。但,她没有。她丈夫站在钱垒出的高山上,这使得她没有咆哮的底气。她一句话也没说,挂了机。她当然知道,那段视频是真的。视频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她丈夫脚背上的痣。

手机又响了。是她读大学时一个女同学打来的:女同学邀她参加一个饭局。女同学说:“我男朋友请了几个狐朋狗党。我牛皮吹出去了,大美女你会参加。你如果不来,让我将牛皮吹破,我会没脸了,只得跳湘江。”女同学的丈夫,在老远的地方,那座老高的山上,为祖国戍边,女同学的男朋友,在这座城市一栋别墅内,画着祖国的花花草草。女同学说,她如果钱不够用,就问画家要画卖钱。女同学说,画家的画好卖。她常常将画家的画打五折,这样画家的画更好卖了。

她说:“你要跳湘江?我还要跳湘江呢。我们一起跳吧。”

她声音满是悲凉,直叫女同学的脊骨都仿佛有寒气在吹。

女同学说:“怎么了,你别吓我。你语气,到底怎么了?你别没事找事真往湘江跳。”

她叹口气,说:“没什么,就想陪着你跳湘江,看看湘江的水有多深,能不能淹死人。”

她答应了女同学,去参加饭局。

包厢内,圆桌边只余着一个空座位了。空座位在主位右手边。和她丈夫年龄相仿的画家,坐在主位上。画家左手边,坐着她女同学。她走进了包厢,随着女同学故作夸张的一声,“我的大美人儿,你叫我们好等”,女同学和画家站了起来,满脸春风地笑,双手轻轻地拍。画家说:“欢迎X总夫人芳驾光临。”往常,有人说:“X总夫人”,她只是掠过一丝儿不快,这会儿,她觉得近乎侮辱。她脾气太好,没有发作,只是鼻子里有一声轻得没人听到的“哼”。她希望人家介绍她时,说她的名字。可是,没嫁时,人家介绍她,说是“X局长千金”,出嫁后,成了“X总夫人”,好似“千金”和“夫人”比她名儿重要许多,压根儿用不着提她的名儿。

除了一个背朝着她的男人,满桌的人,都跟着画家站了起来,都拍着手,都用讨好的目光望着她。好似讨好地望着她,她就会拿着她丈夫的钱,发给每人一沓。那个背朝着她的男人,不但没有站起来,甚至也没拍手,没有回头。她瞥一眼那个没站起来的男人的背,心里有了几丝儿反感,“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架子好大。真是岂有此理。”她心里又有了几丝儿对自己的厌恶:“我只是人家众多女人中的一个。潜意识里,我却还在狐假虎威。”当她望着那些讨好着她,心甘情愿矮她一等的人们,她又觉得她的的确确是“X总夫人”,“X总夫人”这名号儿的确不坏,她也就觉得那个男人没站起来,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矛盾中,她不肯坐到画家右手边座位上去。她说,高朋满座,她没有资格坐那个位子。画家和大家都说,“X总夫人”不坐,没人敢坐了。她知道,那位子与其说是留给她,不如说是留给她丈夫,或者索性说是留给她丈夫的钱。丈夫和秘书又在她脑子里翻江倒海了。她近乎生气地说再叫她坐那个位子,她立马就走。那个没有站起来的男人,这才转过身望着她。

他眼睛惊艳地睁大了些,好似不相信,在这个世界,居然会有她这样美得一塌糊涂的女人。他的嘴角有不知道是嘲笑她,还是嘲笑他自己,抑或索性就是嘲笑整个世界的几丝儿笑。他站了起来,身体向前欠了欠,分明是向她致意。他嘴角抹不去的几丝儿嘲笑,使她想起了她的初恋情人。她的初恋情人的嘴角,也有这种抹不去的几丝儿嘲笑。

他说:“你可不能走,如果走了,会少一道最好的菜。”

他坐到了画家右手边。她坐在了他刚才的座位上。

大家都望着画家,目光均在问:“难道X总夫人走了,那道最好的菜就不上?你没这么势利吧”。她听懂了他的话,那道菜是指她的秀色可餐。她望他一眼,他恰恰转过脸来,望着她微笑。他的微笑十分迷人。她第二个恋人的微笑,也是这样迷人。当时,就因为这种微笑,她将处子之身给了她第二个恋人。她因为这个微笑,以及他对她不露声色的赞美,不厌恶他了。

她用目光告诉他,她知道他的意思。他用目光和微笑告诉她,他知道,她听懂了他的话。他和她都感觉到了,他们因为这句玩笑,彼此熟悉了许多。他们甚至相信,世间还真有可遇不可求的知己,还真有相见恨晚这等事儿。

画家对服务员说了“上菜”,向她介绍着在座的人。这位是书法家,那位是画家,这位是作家,那位是楹联家。最后,画家指着他,说了他的名字,说,“记者,作家”。她心头几乎一惊,心想:“原来是他。怪不得傲。”他名头很响。她因为他的名头,常常留意着关于他的一切。因此,她不但知道他,年龄比她略大,未婚,在一山区长大,念了大学后,到了这座城市,也知道,他虽然满世界发表文章,名头很响,却不是“行政编”,也不是“社聘”,只是“部聘”。她知道,“部聘”比“社聘”低一等,比“行政编”低了两等。她甚至还知道,他写的报道,像在解释各级政府的工作报告。他写的文章,如药如刀。像药时,好似要医治这个世界随时可能出现的疮痍,像刀时,则似要剔除这个世界已经出现的腐肉。她希望这个世界没有疮痍和腐肉。

她说:“是你?”

他微微一点头,说:“是我。”

她说:“大名鼎鼎,小记者,大作家。”

他转过脸对画家说:“不用上菜了,有酒就行。”

他张狂的样子,很像她高中的语文老师。语文老师比她大十岁。她曾经暗恋过语文老师。

上菜了。画家拿出一瓶剑南春,说:“如果少了,再去汽车里拿。”画家问,谁喝白酒,他和一个书法家说了喝白酒,其余的人说喝啤酒,或者说不喝酒。她没吭声,她压根儿没听清画家在说什么。她在用眼睛余光望他,望得全神贯注。他有几分俊气,但,更重要的是肯定聪明,抑或还是睿智。他的额头,宽阔得足以停直升机。

画家给自己和他以及那个书法家倒了白酒,给其他男人倒了啤酒,给她女同学和她倒了牛奶。她几乎是嚷了起来:“我不喝牛奶,我要喝白酒。”她确实想喝白酒。她想醉,她想,能在一场醉中,就这么死去,抑或是最美的死。她常常想到死。她想,死不可怕,只是千万不要死得俗套。她忽然觉得,只有醉死,才不是俗套的死。画家和旁的人都说没想到她会喝白酒,真真正正的女中豪杰。女同学更是诧异地问,没见过她喝白酒,什么时候学会的?她告诉他们,他父母爷爷外祖父都会喝,喝白酒是她家传统,她如果不喝白酒,就是她家叛徒。画家给她倒了一杯。他朝她举了举杯,她也朝他举了举杯,画家提议大家碰了杯。

大家开始说七说八,几轮酒后,画家朝着书法家,头轻轻一点。书法家露出谄媚的笑,望着她,说她丈夫不但是这个城市的首富,而且是这个城市最大的慈善家,同时,也是文化事业的鼎力支持者,这座城市有她丈夫,是这座城市的福,有多少失学儿童,因为她丈夫,没有失学,有多少残疾人,得到了她丈夫的照料,有多少文化事业,由于她丈夫得以实现。

她望着女同学,眼睛余光望着他,却分明是回答书法家,冷冷地说:“没数过他的钱,也没数过别人的钱。我没有数过,你数过吗?”

书法家脸上有些尴尬,转过脸望着他,目光中尽显仰慕,说他的文章,在这座城市,该是分量最重的,他的文章,读着,那个过瘾,他怎么就能写出那么好的文章呢?

他好似在和她说话,望着她的眼睛说:“没称过我文章的斤两,也没称过别人文章的斤两。你是不是称过?我的文章几斤几两?别人的又是几斤几两?”

她嫣然一笑,望着她女同学,说:“你怎么将你们家鹦鹉带来了?怕饿死它?”

女同学说:“没有呀,没有呀,怎么会呢?我们家鹦鹉,那个聪明,还真是。”

他望着书法家,笑容可掬,说:“你这人挺怪,人家喂鹦鹉,图个学舌,你家喂麻雀,如何能学舌?这事儿,没那智力,学不会。只有鹦鹉能学舌呢。”

书法家说:“我喂麻雀干吗?你肯定是道听途说。你听谁说我喂麻雀?”

书法家说罢,陡然明白了意思,尴尬中,不再说这事儿,望着画家,干咳了一声。画家站了起来,举起酒杯,对她说,这杯单独敬“X总夫人”。她厌着“X总夫人”这称呼,却也只得站起来。画家一口干了,要她随意。她说,男女平等,也一口干了。画家说,有一件事,请她帮忙。说是书法家协会,要办一个刊,可是,没钱。说她丈夫最是重视文化,希望她丈夫能拿出钱来办这个刊。她脑子里又满是她丈夫和秘书巫山云雨的事儿了。她便一口一口飞快地喝,一杯又喝完了。她说,她管不了她丈夫的事,做不了她丈夫的主。她伸出杯子,示意画家给她倒酒。画家给她斟满了酒,她同学要她别喝了,提醒她,待会要开车。书法家、画家、以及除了他之外满桌人,都好似不知道她待会要开车,都敬她酒,说着“X总夫人”一句话,“X总”肯定就支持了这刊物。她喝了不知道多少酒时,答应了他们,和她丈夫说说这事儿。他们还在说着,请她帮忙,请“X总”帮忙,说,上面只是打着重视文化的旗子,真要拿出钱来,一个个脸色都变了。她同学说,放心吧,大家放心吧,说她一言九鼎,答应了,就会办到。他们才住了嘴。

饭局该散了。画家问,谁送她回去?

她脑子有点晕,目光找到了他,舌头有些不灵便,指着他,问:“会开车吧?”

他说:“还行。”

画家说:“不行,怎么行?他也喝了酒,比你还喝得多些。”

他说:“放心吧,这点儿酒,没事。”

画家说:“警察抓着要拘留,这不是好玩的,牢饭就这么好吃?”

他说:“警察不会天天站大街抓酒驾。再说,真拘留了,你送瓶好酒给我就行。”

他们都走了,只留下他和她,坐在她的车上。他坐在司机座位上,她坐在他右手边,仰着头,闭着眼。他问她家在哪儿,好送她回去。她不吭声。他推了推她,她睁开眼,摇摇头,叹口老长气,眼泪忽然禁不住,流了下来,说:“我刚才眼睛进了灰,看错人了。”

他轻声说:“我刚才脑子进了灰,你没看错人,我知道,你心里有苦。你如果相信我,就说出来吧。”

她全身触电般颤抖了一下,说:“喜欢听故事吗?”

他说:“喜欢。”

她望着他,将这天的事儿,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他问:“你娘家在哪?不用说,你今天肯定准备回娘家。”

她摇摇头,将她父母不同意他们的婚事,说了。

他说:“放心吧,你父母不会奚落你。他们疼你还来不及呢。”

她说:“知道,只是难为情。去宾馆吧,明天回娘家。”

他将车开进了一家宾馆。她走路有些踉跄。

他扶着她往她开的房间走去。她和她,都听到了对方心跳,均先是平稳,继而激烈。

到了她房间,他双手握着她双臂,说:“你休息吧,我走了。”

他没有走。他猛地抱住她,吻着她额头,继而吻着她的唇。她没张开嘴。她脑子里先是丈夫和秘书的事儿,继而是初恋情人永远抹不去的嘴角的几丝儿嘲笑,再继而是第二个恋人迷人的微笑,再继而是她暗恋的语文老师的张狂,再继而是一个完美男人在吻她。她飞快地兴奋起来。他舌头试图撬开她牙齿时,她迎接着他的吻。

……

他告诉她,明天起,大约有十天,他得这个乡、那个乡地采访,吃住都在乡下,他说,报社要集中报道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她告诉他,她明天下午下了班,回娘家去。她要他回来后,第一时间通知她。她说,她得为他接风洗尘。

如同每次她回娘家,只有她母亲、她、保姆三个人吃饭。她父亲说,省里来了一个什么人物,得陪着吃饭。回家后,对她母亲说,没吃饱,得煮点面条。

她母亲一如既往,没问她丈夫为什么没来。她母亲知道,她丈夫忙,每天都忙东忙西,没来的工夫。偶尔,她丈夫来了,那气派儿,唯其独尊。她母亲则摆出教授的矜持,气派儿压过了她丈夫,样子像在宣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吃完了饭,三个人都洗漱了。保姆在客厅看电视,她跟着她母亲去了书房。她脑子里满是他的样子,便不恼不怒,轻声细语地说她得在家住上一阵子。她母亲警觉地问,为什么?她平和地说了为什么。她觉得她说这事儿,该发怒,该哭。脑子里,他的形象说,不要发怒,千万别哭。她听了那形象的,没哭没怒。她母亲将腰板儿挺得更直了,眼里有了火。她知道,她母亲准要说那些话了:要你不要找这样一个人,你偏不听。从古至今,几个有钱人不花心。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你偏要嫁。她忙抛下一句:“头痛,我睡觉去。”去了她的卧室,将门倒锁了,耳朵贴着门。她母亲到了客厅,在客厅这边走向那边,又从那边走向这边,叹气声接着叹气声,什么也没说。她心想:家里有保姆真好,免了她母亲许多啰唆。

她放了心,躺在床上,拿出手机,拔了他的号码。她问他这会儿在干吗?他要她推开窗户说,这会儿的月亮,干净得像洗过了一般。她推开窗户,望着天上。月亮果然像洗过了一般。他说,他拿着一大杯米酒,坐在月色下的荷塘边。在荷叶上,滴了水儿,正拿着荷叶,看水珠儿滚来滚去,荷叶上的水珠,晶莹剔透,映着月光,十分好看。这游戏是他童年最爱玩的游戏,他许多时候,都像长不大一样,老爱玩童年游戏。他的家乡也有一望无际的荷塘,也是到了这个时节,荷花开在绿叶上,有无数蜻蜓在上面飞,再过一段时间,莲蓬生长了出来,便可以掰开莲蓬,吃着莲子。离他家不远,有一个寺院。每天,都从里面传来诵经声。他不信仰佛教,但尊重佛教,喜欢听诵经声。这边是诵经声,那边是无际的荷花,世界便在一派安详静谧中变得恬淡。他想好了,他要带她回他老家,让她天天挽着他的胳膊,在这种氛围中散步。她正听得入迷,他不吭声了。

00她说:“说呀,说呀,你怎么不说了?这么美,为什么不说了?快说呀,急死人了。”

他说:“嗯,没电了,得将要紧的话说了。你跟他离婚吧,我要娶你。”

她说:“喂,我们还只认识两天呢。”

他说:“两天?两天还不够吗?你算算,有多少秒。再说,有的人,认识一辈子,也不懂对方。有的,望上几眼,说上几句话,认识了全部。我和你,早已经认识了全部。”

他关了机。她知道,他的手机没电了。

他上午十点,下午四点,都打了电话给她。上午,他说到了X县X乡了,他正蹲在乡政府很臭的厕所里,给她打香喷喷的电话。他说,这会儿,乡长正在介绍情况。听乡长说的,以及看他们弄出来的资料,这个乡,放在宇宙,也是一等一。下午,他说,刚参观了一家养猪专业户,一家食品加工厂。说那家养猪专业户,养了几百头猪,那些猪,毛色比别的猪的毛色,都要光鲜。这使他想到了瘦肉精猪肉。他在私下诈喂猪的老板,说他这次明里是报道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暗里是调查瘦肉精,说上面说了,主动认账的,免于处罚。他说,老板不经吓,认了账。老板说,的确喂了瘦肉精,老板自己从来不吃自己喂的猪。他说,他打了电话给领导。领导说,这次要报道的是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不要节外生枝。她问,那家食品加工厂呢,情形如何?他说,那家食品加工厂,就更不用说了,苍蝇黑压压的,还能看到蛆。

下午五点光景,她丈夫打了电话来。她丈夫依旧说,那件事是假的,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她丈夫说,不过,她在娘家住上一段日子也好。说是这段日子,要去外地,考察投资环境。最后,她丈夫极是温柔地说,会每天打电话给她,会时时刻刻想着她。她丈夫的口吻,依旧是居高临下。她原来觉得,这种居高临下,是一种男子汉的霸道。甚至觉得,这种霸道极好。这时,如她母亲,确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厌着这种居高临下了。

她父亲回家了。她母亲告诉她父亲,说她在她卧室,并且将她为什么在卧室说了。她等待着她父亲说出那句“当初要她不要嫁给这样一个人,她偏要嫁”。但她父亲没说。父亲敲着她卧室的门,喊着“女儿”。从小到大,她父亲都管她叫“女儿”,从没叫过她的名字。她打开门,跟着她父亲到了书房。她母亲也跟着到了书房,且关上了书房门。她父亲问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将“怎么回事”说了。她等着她父亲骂完她丈夫骂她。她父亲没有骂她丈夫,也没有骂她。

她父亲轻轻地叹口气,目光扫过她的腹部,欲言又止,欲止又言,说:“还没怀上?”

她点点头,脑子里掠过他那句“你跟他离婚吧,我要娶你”,轻声一句:“幸亏没怀上。”

她父亲又轻轻地叹口气,说:“女儿,不小了,为人妻了,该懂事了。”父亲也不好多说,只说一句,“快怀上吧。”她父亲压低声音,说:“不管怎样,要生两个。第一个跟他姓,第二个跟你姓。我们只有你一个。往后,重点培育第二个。别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她母亲不屑地望她父亲一眼,说:“别听你父亲的,俗不可耐。怀上就麻烦了。趁着没怀上,离了。这样的男人,会害你一辈子。再找,得找个有文化的。”

她父亲白一眼她母亲,说:“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这事儿是可以清高的事吗?既然嫁都嫁了,当然要……”她父亲没将“当然要”什么说出来。

她知道,她父亲和她母亲谁也不会改变观点,准会吵嘴。他们只要吵嘴,她劝也是白劝。她说她头痛,要休息了。她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摁着他的手机号码。他关机了。她笑她自己,他手机分明没电了,她却拔他手机号码。

她想,如果能飞就好,她就飞到他身边去,和他一起赏月,一起看荷叶上的水珠。

离报社百米处,她拿出手机,摁着他的手机号。她看见他了。他站在报社门口,还真如手机唱的,“我站在猎猎风中”,他站在猎猎风中,左手拎着一个纸袋,朝着她的方向望。天下着毛毛细雨,他没有打伞。风将他几乎齐肩的长发,吹得如黑色旗帜,扬了起来。她心说,酷,酷毙了。他是下午三点从乡下回来的。她说,她得为他接风洗尘。她看到他,一身都快活起来。他看到了她的车,微笑着,朝着她的车,小跑了过来。他也如她,一身都快活起来了。

车停在他前面了。他钻进小车,便要吻她。她笑骂,会死的,这是大街上,还是在报社门口。他说,这是大事,还是头等大事,没有大事不做先做小事的道理,一定要吻。她只得让他象征性地吻了吻。她说了几家茶楼酒馆的名号,说哪家氛围好,哪家菜味还成。她说那家音乐餐厅时,稍稍地加重了语气,她要他选一家。他说,“我知道你想去那家音乐餐厅,以后去吧”。他指着纸袋,说,“今天不去,今天哪儿也不去,就去我住处吃,我都准备好了”。他说,他的住处,氛围和菜味都好,也有音乐声。他说,他那里的音乐声是天籁。他想,在他住处,他可以尽情吻她。他迫不及待了,她知道他的意思,也觉得在他住处好。她渴望着和他热烈相拥。他太有激情,他的激情足以使她融化。她望了望纸袋内,纸袋内有两桶方便面,七八个塑料袋,袋里均是卤味。她告诉过他,她喜欢吃卤味。她很久没有吃方便面了。她回忆着方便面的味儿,忽然觉得方便面是最好吃的东西。

她望着他,他知道她是问怎么走,他说了路名。二十分钟后,到了这条路。他指着前面的财政局宿舍,叫她将车开进去。她将车开了进去。他下了车,她拿着伞,也下了车。

她撑起伞,问:“你租的房子,在这里?”

他接过伞,笑了,说:“我住的那个仙乡,可以落凤凰,但不能停车,只能将车停在这。”

她笑了,笑得很甜。她知道凤凰说的是她。她挽着他的手,走出了财政局,在大马路上走了三五分钟,拐进了一个巷子。巷子不宽不窄,恰恰能并排走两个人。地是麻石地。麻石有些年岁了,已磨得溜光。巷子两边是木板青瓦房。那些木板,均已经发黑,不少处可以看见青苔。感觉里,她在探险,或者说,玩刺激。她几乎就是勇敢地将高跟鞋踩得吱吱直响。

到了巷子尽头,他带着她走进了一堵围墙围着的院子。

院内是一栋三层楼房,一楼是房东家住处,二三楼全是出租房。绝大多数阳台上,晾着各色衣服。那些衣服,一看便知道是地摊货。更重要的是,不乏男人和女人内裤,以及女人胸罩。她心想:“这些东西,怎么能够乱晾?大煞风景”。她脑子里有了她娘家和她现在的家。比较中,优越感油然而生。她将腰板儿挺得更直了,微笑着望着他,目光分明在说:像在联合国,万国旗。他察觉到了她的变化,眉头蹙了蹙,微笑着,指着三楼的一个阳台,好像无意地说,往常,他的阳台上,也晾晒着衣服;许多时候,阳台就是他衣柜,要穿就在阳台上取,不穿,就那么晾着。她知道他的意思,是说他也是他们这么做的,看不起他们,就是看不起他。她避重就轻地说,这样不行,日晒雨淋,细菌侵袭,对健康不利。他点点头说,往后注意。

他带着她上了三楼,拿出钥匙,打开了一扇门。门内是一间带着阳台的卧室,以及一个卫生间。卧室内一张床,一台冰箱,一张书桌,桌上一台电脑,一堆书。电脑旁摆着足有海碗大的烟灰缸,里面堆满了烟头。床上沿着墙,横七竖八堆了些书。屋内除了电脑前那一张靠背椅,没有其他凳子了。天花板上的四个墙角,都有蛛网。蛛网上均有蜘蛛在静候着猎物。空气里弥漫着没有散去的烟气和酒气。他朝她歉意一笑,打开了窗叶。窗外的雨,稍大了些。

她将颇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她惊奇着这种地方也能住人,并且住的是他。她好像她是公主,刚从皇宫出来,一不小心,走进了原始森林的野人部落,他便是原始森林里那个最具野性的野人。他抱住了她,吻着她。她接迎着他的吻。她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心想着,野人该撒野了。他放开了她,关了窗户,拉上了窗帘,开始撒野。这张床有些老旧,所有的木榫都松动了,便随着他们的节奏,“吱呀”“吱呀”叫。外面雨大了许多,伴着雷声。雷声,雨声,“吱呀”声,响成一片。他坏笑着问她,“听到音乐声了没”。她没笑,说,她终于明白了琴瑟和之的意思,说:“这的确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音乐”。

完事了。

她从后面抱着他的腰问:“你怎么这么野?”

他说:“我从农村走出来的,当然野。没听说过,农村的孩子都是野孩子吗?”

她说:“得,农村的人,都驯服了。琢磨着,绝不会有这种音乐之美的。”

他笑了,说:“过段时日,我要你成野人婆。”

她点点头,说:“嗯,过段时日,我就和那个人离婚,做野人婆。”

他没说这事儿了,问:“饿了吗?”

她说:“你看呢?都什么时间了?饭桌都没有。音乐声变出来了,饭桌也能变出来?”

他从篾席下抽出了两张报纸,铺在席子上。从手提纸袋内,拿出一袋袋卤味,摆在报纸上,一共摆了八袋。摆好筷子,碗,茶杯,酒瓶后,他将靠椅搬到床边,说,她坐靠椅。他自己爬上床,盘腿坐了下来。他边说他在复古,古人就这么吃饭,边给她和自己各倒了半茶杯白酒。她微微地摇着头,拿起筷子,端起酒杯。脑子里是她娘家和她家吃饭的情景。在她娘家吃饭,围着紫色玻璃桌,细吞慢嚼,近乎无声。在她家,所有餐具都十分精美,菜是高级厨师做的菜。她心里不停地提醒自己,一定要觉得这样吃饭新奇脱俗,可是,脑子偏偏不配合,偏偏想出了另四个字儿:土不拉叽。

他说:“古往今来,有两个人最了不起。一个是贾宝玉,另一个是我。”

她笑了笑,说:“是呀,贾宝玉发现,扇子不但可以煽风,还可以撕,杯子不但可以喝茶,还可以砸。你呢,发现床不但可以睡,还可以当饭桌吃饭。”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其实,吃饭这事儿,还是讲究点好。人,有两件大事,一是吃,二是睡。”她猛地发现,在这种地方吃和睡,不是浪漫,而是最底层的边缘人,不得已的生活态度和生存方式。她觉得这种生活态度和生存方式,不该属于他。他不应该是最底层的边缘人。可是,偏偏是他,生活在这种生存方式之中,做了最底层的边缘人。她甚至有些后悔,和他在这种地方做爱。她感觉到了,他知道了她的心理变化。她歉意一笑,伸出杯子,懒散地和他碰了杯,近乎歉疚地说,“吃吧,吃”。她夹了点儿她最喜欢吃的卤牛肉,嚼了嚼,觉得味道比往常吃的,不知道差了多少。她问他卤菜在哪儿买的。他说了。她心里问自己:“那家卤味店,味道可以呀,怎么今天味道不行呢?”

他将她的变化都看得清清楚楚,微笑没了,只余下嘴角那几丝儿抹不掉的嘲笑。她望他一眼,怕他反感她,说:“其实,不就是吃一顿饭,哪儿吃都一样”,忙转移话题,说:“你希不希望进行政编?行政编多好。像你,现在只能算是临时工。还真是屈才。”她想,他进了行政编,她就将他从最底层,一步拔到了中层。

他笑了,说:“我傻呀,当然希望。干一样的活,能进为什么不进?只是难。”

她点点头,说:“我来想办法。”

他喝一大口酒,说:“能进当然好,不能进,也没有什么。有时,我甚至厌着这活儿。我们报纸上,我写的那些报道,自己看着都脸红,感觉里,在磨阳寿,在放屁。许多时候,我真想醉。不说这事,说这事儿,烦。”

她望着既是饭桌又是床的床,望了望天花板上一个墙角的蛛网,浑身上下,愈来愈不自在。感觉中,好似那蜘蛛在她身上爬。她轻声说:“待会,我还是回娘家去,免得父母想七想八。我父母最喜欢七想八想了。”

他笑了笑,说:“去宾馆开房吧。我也觉得,还是没音乐声好。再说,掉下蜘蛛怎么办?”

她嫣然一笑,捶他一拳,同意了。

她没再去过他的住处。

她发觉,他心细如发。她知道,他替她着想。他知道,要求她再去他住处,是折磨她。

那以后,他们约会,都在湘江边一家宾馆。他们都喜欢那家宾馆。房间里,可以看到夜色下的湘江,或如墨如镜,或波光粼粼,可以看到江岸边柳影婆娑,可以看到湘江两岸的灯光,如梦如幻。最重要的是,那个宾馆,离她家和她娘家都远。

开始几天,她彻夜不归。她父母怀疑她了。她父亲好似无意地说,许多事儿,一定要把握好度,不要过,过了,就是玩火,玩火就有可能自焚。她母亲将她拉到书房,轻声问她,是不是有了别人?是一个什么人?不会又是一个只认识钱的人吧?应该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吧?能带回家看看吗?她矢口否认。她说:“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会有?不可能的。”她说,这几天,她烦得要命,只得去找同学散心。谁知道,每次都和同学闹得晚了,就在同学那儿歇息。她母亲不相信她的话,但装着相信了。她母亲希望她有一个饱学的“别人”。

那以后,他们只开钟点房。零点前,她一定会回到她娘家。

她丈夫仍是每天给她打一次电话。不会多打,也绝不会不打。开始时,她丈夫尚还说没有那件事,那是人家阴谋,说她冰雪聪明,怎么也会相信这种东西?过了一段时日,她丈夫提也不提那件事了。她丈夫说,在娘家住了这么久,可以回家了。闹别扭,行,千万要有个度,闹闹就算了,不要将事情闹穿。闹穿了,对谁都不好。她丈夫的口吻,不但一如既往,居高临下,甚至隐约中,有了几分威胁。她依旧一句话也不说。她丈夫每次说完,她便挂机。许多次,她都想提出离婚,每次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她想,她给他解决了编制问题,再和她丈夫离婚。不是说,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不能偏颇吗?没有精神文明,当然不好,但绝不能没有物质文明。她不求将来如现在,日子过得奢华,可以花钱如流水,却也绝不能过那种紧巴巴的日子,绝不能住在那种寒碜得足以叫自己羞愧的地方。她甚至不敢相信,过那种紧巴巴的日子,能活下去。再说,给他解决了编制,她母亲肯定会支持她和她丈夫离婚,再嫁给他。有她母亲支持,她父亲反对,也无可奈何。她父亲毕竟成了少数派。

这天,晚上八点时分,两个缩在毯子里,细声细语说着话儿。她说,她已经打通了哪些关节,还需要打通哪些关节。他往常的智慧,跑得精光,像个白痴,傻乎乎地望着她。老半天后,他愤忿起来,说,有编没编,本就荒唐,后面竟然还有更荒唐的圈圈套套。他说,他相信,一百年前,前人绝想不到会有这么荒唐的一天;一百年后,后人绝不会相信,历史上曾经有过这等荒唐事存在过,因为的确找不到存在的理由。她生气了,说他才荒唐,几乎就是常识的事儿,他居然不懂,居然说荒唐。她说,她在想方设法解决这事儿,腿都跑断,嘴唇都磨出血泡来,他却好像不是他的事,不闻不问还不说,还要说出这么一大堆屁话。她赌气地转过身子,望着厚实的窗帘。他说什么,她也不理他。

他让步了,讨好地笑着。她依旧不理他。他呵了呵手,挠她胳肢窝,抓她脚板心,闹得她咯咯地笑。她只得不生气了,转过脸来,望着他。他弄出宝哥哥对林妹妹的嬉皮劲儿,说,这些事儿,他本来就不懂,她教导他就是,用得着生这么大的气?他说,往后,她说该怎样做,就怎样做,他保准一切行动听指挥,保准再不会说出半句屁话;他说,他们结婚后,她是家长,是户主。

她正要说,他入编的事,还要找谁呀谁,她母亲打了电话来。

她母亲分明压低了声音,告诉她,她丈夫这个时候在她娘家,说是要接她回家;她父亲还在一家大酒店,应酬中央一个什么部里来的客人,没有回去;她母亲好似不知道她丈夫的事,也不知道她的事,对她丈夫说,她烦得要死,吃了晚饭,就去同学家了;她丈夫说,等她,不管等到什么时候,都等她,都要将她接回去。她母亲最后说,“我是在卫生间给你打这电话。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怔了怔,对他大致说了她母亲电话的内容,迅速地穿好了衣服,去了服务台,找到女服务员,请女服务员帮忙,说,待会她丈夫打电话来,请她如此这般说话。女服务员头直摇,说:“打死我,也不敢帮这忙。这可是缺德事。我从不做缺德事。”她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女服务员。女服务员不管缺德不缺德了,答应了她。

不一会儿,她手机响了,是她丈夫打来的。她丈夫说:“我现在怀疑,你是不是有了别人。不然,不会这么老久不回家。这么老久不回家,哪像做妻子的?”她丈夫说,如果她有了别人,分手就是,这个世界,没有谁离不开谁。她丈夫七七八八说了老久一通后,说:“你说你在同学那,叫你同学听电话。”她将手机递给女服务员。女服务员说:“X总,你放心,她只是烦,抓着我们这些同学,轮流替她解闷,不会闹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放心吧。”她接过手机,挂了机。

她回到房间,打了电话去她家。这是她离开她家后,第一次打电话回去。保姆接了电话。她从不在保姆面前高人一等,并且老是笑吟吟管保姆叫“X姐”。保姆喜欢她,什么事儿都向着她。保姆说“夫人,你还是赶紧回吧。老板他今天带这个秘书在家过夜,明天带那个秘书在家过夜。你再不回,只怕会要出大事”。她火一下蹿上了脑门顶,挂了电话,对他说:“你看看,这是个什么人,居然今天带这个回家,明天带那个回家,简直是乡下的种猪”。她意识到,她身边有他。他还不是她丈夫。她没吭声了。

那天起,她又索性彻夜不归了。

过了几天,黄昏时候,他刚在湘江边这家宾馆开了房,她便到了。她叫服务台送来了饭菜,叫服务员第二天来收拾。她说:“入编的事,到了关键时候了,今天,一定要办个八开”。他眉头蹙了蹙,说:“我捅了一个马蜂窝,只怕会影响到入编这件事儿”。她问:“这么严重?到底是怎么回事?马蜂窝?如何捅的”?他说,他在乡下采访,采访那几个社会主义新农村,回来后,写了两种报道。一种,是那几个红旗乡,的的确确是时代楷模。这种稿子,交给了本市日报。另一种,是养猪专业户给猪喂瘦肉精,是食品加工厂制造极不卫生食品。这种稿子,他发给了省外一家报纸。他说,省外报纸将这些稿子刊登了出来,网上在四处疯转;这不,全国都知道了,他和那个乡,都出大名了。他说,今天,有报社领导找他谈了话,说他做了一件愚不可及的事,省里打了电话给市里,说是央视会来报道,那面最红的红旗肯定没法儿保住了。市里一个领导气得直差骂娘,说他吃里爬外。他说,报社领导说了,希望他以后,再不要做这种事,说,希望他这次能过关,说报社领导会帮他说话。

她问他,是不是用的实名?他说,当然是实名。她说,为什么不随便用个笔名,这么聪明的人,这种事儿想不到?他说,一个男人,要敢于担当,是他写的,就是他写的,用不着躲躲闪闪。他的样子,满是豪气拿云。她点点头说其实他没做错,他错就错在用了真名,往后,这种事儿注意点就是。她问,报社领导是什么时候说的这事儿。他说了时间。她问,报社领导说了是哪个市领导吗?他告诉了她,是哪个市领导。她想了想说没事,她找的这位领导,比他说的那个领导官大,官大一级压死人。只要入编这事儿办好了,那件事,随便找个时间,向那个领导认个错,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袋,递给他说这里面是五万块钱。只要今晚他们拜访的这位领导,收下这五万块钱,就大功告成了。他望着鼓鼓囊囊的公文袋,心跳骤然加剧,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黄,一会儿黑,额头上冷汗直冒。

他嗫嚅道:“可以不送吗?我的天,这种送礼,像做贼。”

她斩钉截铁地说:“不行,现在是什么时代?不送,即使关系再好,也不管用。一定要送。”

她见他低着头,脸色如猪肝,便如哄小孩般哄着他。她拿着纸巾,揩着他额头上的汗说:“我知道你将尊严、骨气、人格看得比生命还重,可是,这一关必须过,就为了我们将来的幸福,你也得委屈一次。不委屈这一次,我们将来的日子,会过得艰难。”他望着她的眼睛,她的目光近乎乞求。他知道,她没有错。他答应了她,去送礼。他说,只送这一次,仅仅这一次,下次,就是将刀子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送。她说:“好,就这一次,绝没有下次。”

吃罢饭,他们驱车到了那个关键人物家的别墅外。他们下了车,他双腿发抖,愈抖愈厉害,终于抖得不能走路了。见那边有一张石凳,他说,他的脚不听指挥了,他的心要从嘴里迸出来了,得稳稳神,不然,待会只怕会出丑。她陪着他坐在了石凳上。他喘着粗气,手抹着额上的汗,甩在石凳边。

他说:“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们想别的办法吧。这比要命还厉害。”

她说:“没有别的办法了,肯定没有。就这一次,以后不会了的。你咬咬牙齿,就过去了。”

他听了她的,咬了咬牙齿。他目光果然坚定了。他没再喘粗气,额头上也没再冒汗,双腿也不抖了。

他站了起来,说:“不去了,我不能去。我过不了我的心这一关。”

她生气了,说:“你什么意思,到这时候了,你却说不去。你以为走到这一步,我容易吗?你不去,人家凭什么要给你解决?你是谁呀?你是曹雪芹,人家也可以不理你。”

他朝着她鞠了一躬,说:“谢谢你了。我如果过了这一关,我就不是我了。我就堕落了,就成了没骨头的人了。请你原谅我,我得将我的骨头留下来。对不起。”

她更生气了,嚷道:“你这个疯子。你伤透我了,你不去,就滚。”

他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得留着我的骨头,我只能不去。”

他又朝她鞠了一躬,转过身,走了。

有一段日子,她没有见到他了。她有些想他,老是回忆着和他相处的时光。她觉得,和他相处的这段日子,是她最幸福的日子。但是,她决心不再打电话给他。她觉得不打电话给他好。他也没有打电话给她。她知道,他也觉得不打电话给她好。

这天,星期天,九点时,她醒了,只是仍没起床。她知道,睡美人,睡美人,没睡好,绝不会美。她父母早出门了,每逢星期天,一大早,除了她父亲有应酬,她父母都会手挽手去超市。

九点半时,他打了电话给她。他说,他必须这个时候见到她。

她到了他说的那家茶楼的那个包厢。他告诉她,他被报社解聘了,他请她来这茶楼,是向她辞行。她问,就因为那个报道,将他解聘了?他说,报社领导要他保证,不再做有损本市利益的事。他说,他觉得他没做有损本市利益的事,相反,他在帮助本市。就像人病了,医生给病人吃药开刀,是有利于病人。因此,他没答应领导。他也不想干了,再干下去,行尸走肉一般,没意思。她知道他为什么不想干了,他不想再浪费时间,写那些图解政府工作报告的报道,他想做他想做的事。

她问他,准备去哪儿?他惊讶着她的平静。他说,回乡下去。她也惊讶着他的平静。他说,如今互联网发达,真真正正可以做到“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往后,他在乡下,一边种田,一边读书,一边写文章。他叹口气说,他父母年龄都大了,许多活儿干不动了,许多科学种田方法,接受不了。因此,种的田,产量不如人家高。她说,这样也好,像陶渊明一样过日子,还是现代陶渊明。他问她,回家了没有。她说,还没有。她说,不过,她答应了她丈夫,今天回去,还不回去,只怕那个家会没她的位置了。她说,她想通了,由着她丈夫去,反正,狗改不了吃屎。

他说,往后,她如果烦了,可以去乡下,看他种田做菜,看他们那儿的一望无际的荷花,听那个寺院传出来的诵经声。她说,他如果想念城市的繁华,可以来这座城市找她,她会陪着他参加音乐晚会,陪着他看足球比赛。她心想,还有许多事儿,她都没有陪他经历过,他们之间的故事,就结束了。她感觉有些可惜。他说,他会的,因为这座城市有她,他一定会来看她。他会为她祈求天地,保佑她能过得幸福。她说,她每年修年休假时,都会去他那儿,和他一起种菜,一起在乡间小路上散步,直到他不再欢迎她。他说,他会永远欢迎她。她说,不见得,娶了妻以后再说这话吧。他没吭声她也没吭声。

他递给她一个信封,信封没有封口,信封内有一张信纸。

他说:“等我走了,你再看。你念着上面的话,回家去,保准心里会舒服些。”

她接过信封,一笑,说:“好神秘。不过,我听你的。这会儿不看。”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说:“时间不早了,我得去长途汽车站了。”

她驱车送他到了长途汽车站。

他下了小车,没有回头,嘴里唱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他的歌声粗犷而幽远,仿佛从蛮荒太古传来。

他上了长途汽车,坐在靠窗位置,却没有望她。

长途汽车没了影子后,她上了她的小车,打开信,信上写着:归去来兮!鸠占鹊巢,胡不归?既自形为心役,群鸠鹰视,鹊儿独飞。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车招摇以归墅,栖金屋而身贵。

她发动了车,心里默念着他给她写的“归去来”,往那个有着别墅,游泳池,假山和网球场的家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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