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青石路廊,门廊石墩被历史的风雨吹打得寥廓清寂。迎着微寒的穿堂风,脚下乌亮的碎石,的的笃笃,叩开了一段远去的岁月。一个负笈赶考的学子,独行在那条半山古道上。突然,历史断裂了!正是北宋走向南宋的那个时间节点。裂成两半的王朝的伤痛烙在了每一个读书人的身上,功名无望,于是他放下担子,在路廊边修筑草屋,耕读为家。亦用草屋温黄的微光为过往的旅人点亮一盏心灯。那一年正是公元1126年,半山村建立的日子。
那一天,我来来回回穿过这个路廊,每次都有风吹来,绿色的山风带着的孤独催生我的困顿和睡眠。我成了那个潦倒的旅人,推开边上那扇宋朝的小门,里面写满了村庄的历史,静静地堆放着一些旧物,院子里蓄满了阳光,照在黑褐色的墙壁上,带着一份沉默。我在寻找那个被忘却了的旅人的脚印。
黄永古道,半山路廊。半山村,是黄岩区那个深山小镇富山乡里的一个村庄。史载:半山岭是古代台、温之间的门户。黄永古道(黄岩至永嘉),势若游龙,穿村而过,遂成商旅要道。它一直与古道、竹海、山溪、梯田、巨石、古树等闲散地融在一起,以一种似乎不存在的方式存在着。隐秘的村口就让我们来来回回找了好几次。
古道无言,默默地爬向山的那一边;溪水绵长,低诉往日衷肠。四面青山上铺满了翠竹,竹梢上住着风,摇荡着天空。有多少人走过路廊,有多少脚步和体温失落在半山。走的人走了,留的人留着。山村渐渐就成了目前这个样子。在这个浮动的山腰上,老房错落有致、伏地坚守,木门、石墙、黑瓦和低矮的木栅栏都浸染了时光的米酒,在橙黄的阳光下散发着蓬松的香气。
小村有好几处老旧的四合院,一堆人在山村避灾点的院子里,挤在蓄着更多阳光的墙旮旯里窃窃私语,直到太阳下山,人还是那拨人,只是转了一个方向。可见古风还在。
一个中年人赶着三头黄牛悠悠地从一座小桥上走过,拐到山上去了。可爱的小牛,小心翼翼地踩着细碎的阳光,生怕踩碎了自己的影子。我倚着老墙发呆,突然一个红红的果子“扑通”一声扔到老桥下面的溪水里。仰头一望,才发现那垛老墙边还默默地站着一棵老柿树,在冬日里早已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树枝上却依然挂着几个火红的柿子。
村庄上片那棵古老的苦槠树上,分别在三个方向安了三个喇叭筒,让我心醉神迷,油然而生一股爬到树上对着空旷的山村作一场无人倾听的报告会的冲动。
老桥头有一棵上了年纪的红豆杉,桥下一棵粗榧树,静默地守着古桥,它们的树皮老得像种了又种的土地一样粗糙。阳光透过树荫照在水面上,斑斓成画;四只老鸭在那潭碧水里画着圈子。站在老桥头,又有风了,远古的风吹拂了千年,依然和美。看着桥那边的路,我仿佛端坐在生活的窗边,任灵魂默诵着唐朝的诗歌,流浪的念头又开始萌发。
傍晚时分,我走向村后的山野。旷野的风在光滑的树枝上摇晃着白色的冬季。刚刚收割的田野上一片空旷,留下一茬茬枯黄的稻桩,一片鲜嫩的紫云英幼苗,长得模糊而又富有生机;还有那一堆堆金色的稻草垛。山野的黄昏是没有欲望的安详时刻,儿时,这样的时候常常是忘了回家的时刻。忽然就想伸手点燃稻草垛照亮远处寒山石径上疲惫的旅人,然后独自在空无的稻田上度过一夜。
山村渐渐挂起了黑夜。我们回到那个筑有晚清台门的院子里,吃过竹笋、萝卜、土猪肉和米酒组成的晚饭后,躲进小楼唱歌跳舞。那个夜晚,我们就像一群厌倦了都市生活的年轻人,学着薄伽丘的《十日谈》轮流讲着各自的故事,也刚好是三男七女。小村故事多,我们还请来村长、书记和老村长、老书记。那个时代故事繁多,我们在寡言的老人嘴里抠出几个关键词,串联起一个个风干千年的故事。这个夜晚注定被留存,它将构成小村故事的一部分,被后人反复讲述。
清晨,我站在半山上的小屋前,等待日出。“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又想起了那个早起的旅人。如今山村的鸡起得晚,懒懒地叫几声,这就够了,再也无须早起了。鸡声之后,东面耀出一缕缕白刃刃的微光,山村清雾缭绕。一会儿,太阳从山头升起,孩子一样眨巴眨巴刚睡醒的小眼,白色的光变成了红光。太阳被山顶的巨石和大树像武士一样托举着。有些涩有些羞的红光,照在小屋门楣“旭日东升”的横批上,照在溪水、老屋、古道上;也照在我的身上,我忽然感觉到一股暖意。红光又在菜地上扶起一棵棵耷拉着脑袋的白菜、芥菜、花菜和葱,同样温暖着那片刚刚收割的空地。早起的老人坐在自家门前,反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晒起了初升的太阳。山村掩映在一片彤红的祥光里,有一种宗教般的宁静和喜悦。
“半是风景旧,半是日月长。”半山村,是那本未被打开的经典小说里的神秘山庄。昔日它是远行的旅人停泊的驿站,今天它是游子思归的心灵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