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一寸寸侵入肌肤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逃离闹市,藏身深山,这是我每年的功课。
今天,我走进湫水山,在一个小山坡上坐着,原以为享受一下山里的安静就够了,却不想耳边传来“叮叮咚咚”的流水声。循着林间小路,找到水潭边,那是一个清凉动人之地,心头豁然开朗。
水潭很小,在小路边,上下连着山谷里一条浅浅的水沟,流水淙淙,清凉悦耳,这在初秋时节尤显悠远。水潭上布着一个绿蜘蛛的网,小蜘蛛正张网以待它的午餐。潭边两块相依的石头,不那么规则,石头的边上是两棵单薄的小树。这是一片丛林,由三角枫、栲属青冈栎、杉树、松树以及大小灌木和野蔷薇等组成。我小心地用手取水喝了几口,然后调整位置坐到那块石头上。
林间土地潮湿,空气凉爽。阳光透过树顶漏下来,一斑一斑地落在我的身上、岩石上、水潭上、小路上,已然有光无热。微风绕树穿叶,缓缓似无。我这样坐着,像一个自我免职的国王,身轻无事。无意间注目于一束缥缈的阳光,阳光很淡,它把林间的清泉、凉风和馨香的泥土调成了一杯酒,很醇。浅浅地斟一杯,杯口含着一朵小野花,杯里落下一片枫叶。我像老子,独自在秋天的山林举行一场野宴。最贫寒的你,路过的樵夫都可以来赴宴。
丛林里的主角还不是我,是落叶。路上已经铺了一层枫叶和水青冈的落叶,林间不时传来“哔哔卟卟”的掉落声。叶子的飘落是秋天里最华美的舞蹈。
枫树的叶子慢慢失水卷曲,轻了,风一阵又一阵地吹,叶子在枝头相互摩挲,“沙沙沙”作最后的告别。世上最深刻的离愁从来不是伴着悲哀,而是爽朗的笑声。总是在爽朗的笑声中,在你不经意的一个转身中,叶子“卟”一声剥离了母体,从枝头剥落下来,飘过来荡过去,依然在空中作着种种告别的姿态,或者不舍地落在枝丫上,最后看一眼养育它的母体,再无声地归于大地。
比枫叶的死更动人心魄的是水青冈叶子的死亡。这是一种栲属植物,它的叶子坚硬细长,像线条优美的瓜子脸。它不等自己死净,在失水失色之前,“啪”一声折下自己,然后挂在树枝上飘荡。在微风中不停地打转旋舞,似乎被蛛丝吊着,似乎是自身与母体的最后一个丝线连着,又似乎凭空无所依,对着阳光,转、转、转,不停地转,转过来又转过去,充分展示着优美的体态。既然命运不可更改,就留下最后的能量作生命中最华美的告别。很多叶片都被小虫子吃了,留下一条条叶脉,像一面面镜子或镂空的天窗,天空是什么样子的,得趁最后的时刻把它摄下来,回头慢慢地向大地母亲细说。我一直看着一个叶片转了十多分钟,转得既优雅又惊心动魄。就在我无意间的一眨眼或一转身,它掉落了,掉到落叶丛中再也找不到了。
地上的落叶展示了它们死亡的不同阶段,从边缘向中间一点一点地死去,每一个阶段都非常惊艳凄美。先是边缘失水枯萎,叶肉叶脉还是色泽丰富饱满,层次分明,渐渐从绿到红到黄到枯,速度越来越快,最后迅速燃烧,卷起来像一片鹅的脚掌。有许多落叶两片两片连在一起,紧紧地黏合着,像死死握住的两只手。搞不清原因,也许它们在树上耳鬓厮磨,已经相恋了一辈子,像《孔雀东南飞》里说的:“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秋天未到的时候就约好缘定生死,相互吐出黏液粘在了一起,同体飘落了。
一片落叶里藏着千里山脉。我闭了眼,解开身体,让落叶成衣。
枯坐深山看落叶,这也是一种生活,只是我们平日里整天呆坐城中,忽略了另一种生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