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群山起伏,地、田和村庄都藏在山的怀里。
八月,农忙既歇,水车犁耙的声音没了,村子忽然静了。吃过午饭,父亲靠着门坐在一张小矮凳上抽着旱烟,一边往外望。他望的是日头,时已夏末,阳光悠悠晃晃的像拉长了的线,变得温和了,洒在地上的不再是火,但仍然烫。这样的日子,人都跟牛啊狗啊还有村庄一起在悄悄地休息。
父亲抽完烟,把旱烟管往凳脚上敲了几下,看我一眼,说:“去挖百合吧。”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我那时读初中,十四五岁,刚跟着父亲忙完农活,没几天身子又轻了,便很高兴地说,好。
父亲与我各拿一把锄头和一个编织袋,戴一顶草帽就出门了。山在村子的东边,连绵起伏,弯弯相连、岙岙相望。我们先到东南山,在满眼的青黛苍绿的柴草里寻找百合。八月,是百合的花期,我们正是循着百合那清亮洁白的花寻找它的。百合花很美丽,很特别,它与山中其他的花全不一样,开的是唯一的洁白的花,并且一枝茎只开一朵花,亭亭玉立,像圣洁的天使,在这山野里太招人喜爱了,每发现一棵我都很开心。找到后,用锄头连根挖起。百合的根是一种球状的鳞茎,可入药,收购站会收的。百合在山中零零落落地长着,不很多也不难找。从东南山到坐骑坑、火烛坑再到杨排岭、中央岗,一山一山地翻过去。开始的时候,我们是一起的,找到一棵百合,若是父亲挖,我则在不远处寻找,有了,就挖。父亲挖完这棵,往我的前面走不远,又挖。就这样,我们总在对方视线范围内。山里空旷无人,我们彼此不说话,就用目光相互关注着。
越往里走,山越来越深,柴草越来越长,百合那洁白的花隐现在柴草之间,越难发现了。有时俩人就在旁边,却要找好一会儿,才能看到人。有时看不到人,只能听到锄头的“嚯、嚯”声。我们之间的照应有些困难了。忽然,我发现了前面一块巨大的岩石下,繁茂的草丛中一朵非常洁白的百合花,挺在高高的茎干上,一枝独秀,非常优美。我被这嫩嫩的洁白的花朵迷住了,靠近它,用手抚摸着花瓣,细细地看。它开在这深山沟壑里面,要不是我发现了它,怕是再也不会有人欣赏它了。我既高兴又心疼,小心翼翼地开始挖它。我要把它完整地挖下来,不伤及它一丝的根须。等我挖出这棵美丽的百合花后,抬起头来看,父亲呢?看不到了。再仔细去听,也听不到声音了。我随口叫了一声,没回音。慢慢地一种异样的感觉涌遍我的周身。整座山变了,变得死一样的沉寂,一种可怕的肃穆正在袭击我。我发出颤抖的呼叫:“爸爸,爸爸……”山谷里传来可怕的回音,周围却更肃静了。
我突然感觉失去了什么,再看这山、这树、这柴、这草都不一样了,变得陌生和疏离了。内心的充实和宁静一下子丧失了。我把父亲丢了,我与世界的关系改变了,变得不牢靠了,整个世界都摇摆起来了。我只好强作镇定,克服害怕,独自一人在深山里走着,没有方向地走着,百合花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我用眼睛搜索,用耳朵倾听,父亲却像蒸发了一样,没有丝毫的踪影。这时候每吹来一阵风都让我惊悸,脚下不知怎么的又不断地绊着岩石和柴根,山里发出的一点点声音都很清脆,让我毛骨悚然。我在山里不停地转,越转越深,越走越远。在一片茂密的林子前,我停下来,不知道再往哪里走——我迷路了!闯入了深山老林中。
我吓懵了!怎么办呢,此时的我无依无靠,我终于冷静下来,只能靠自己了。我站到一个山崖上辨别方向,寻找远处的参照物,然后七拐八拐,终于走出了深山。
站在山口,才知道自己的手和脚都被柴草划得血肉模糊了,根本就没觉得疼。回头看山,依然是那样的沉静和惊悚。我走过一间小茅屋,沿着一片庄稼地赶紧回到了家里。父亲并没有回家。直到天暗了,父亲才扛着一袋百合花回到家里。
奇怪的是,父亲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事一样,这让我很委屈也很纳闷——这么大一个事,他都若无其事,这是怎么啦?但倔强的我也不提起,只把它一直藏在心底。直到有一天,我再走进这片深山的时候,我的心底忽然敞亮了,我一个人走在大山里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踏实。我在山里待了一整天,倍感亲切,我已是大山的儿子了。
忽然明白,那天父亲是故意把我扔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