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海边。儿时,一种叫舢板的小船在一湾湾浅水与一座座小岛间摇晃,载着老家悠闲的岁月。然而不知何时舢板悄然退出了人们的生活,就像流过的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今年春节,坐在荒凉的旧码头,不经意又看到了一只舢板。回城后天天想着,竟至于要再去坐一坐这舢板,并让它为我领航,前往那个宁静的世外之家——扩塘山岛。
择一个不错的日子,来了。码头藏在芦苇丛中,很旧,很小,小得连名字都没有,然而至今没有废弃,联结着小岛与它身后的大陆。经年累月,总有零零落落的人打此过往,把一种古老的生活延续着。
我来到码头,小舢板正在江心。心里急,挥着手,可是没用,它一步一摇的,就这速度。终于近了,看清了船上的老艄公了。小小的舢板就像一朵浮萍,我踩着乌黑的石头小心地上了船。
小船出了内江,进入白带门水道。水道不宽,200米的样子。可是在我儿时的印象中,它是宽阔无比的。小伙伴们吹牛,总是比画着说,某某像白带门一样宽!一叶小舟开始漂洋过海了。老艄公问我,去岛上旅游吗?我只含糊其辞,是,去看看。他不会想到,坐他的舢板本身就是我的目的。
舢板由三块木板做成,长两米多,宽不过半米,两头尖,中间略大,隔了两道横档,分成三节,像一个长了三颗豆的蚕豆荚。木板有些旧,漆都剥落了。我小心地坐在船帮上。船尾有一个圆圆的凸起的橹勃,光光亮亮的。一支橹,橹柄圆,橹尾扁平,像古人耍的大刀。老艄公拿起橹套在橹勃上,双手用劲一摇,小船掠着水面——“哗”一声出去了。
随着艄公不紧不慢有节奏地摇橹,小船远离了码头。海面上没有风,平静如镜。水面下好像有坚实的土地托着,小船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很轻柔又很有节奏。小船就在这一摇一晃中缓慢地行进着,船尾发出一串橹声,那是一种古老的叹息声。这样坐着,一种被海水淋过的湿湿的心情漫过全身,让我生出一份岁月的恍惚来。
很怀念以前的金艄公,七十多岁,身板清瘦,淡泊安详。那时的码头,青草二三处,阳光一小勺,海风、斜阳,满是闲情逸致。常常是一支橹横在舢板上,他提一杆旱烟,倚着船帮,似睡非睡,“吧嗒吧嗒”地白日生烟。他摇的船走得既稳当又贴心,似乎人在走,又似乎船在走,人与船合二为一了,让你感觉很踏实。坐在树叶一样的小舟里,稀薄的阳光淋在身上,我放弃了荒凉的岸,也忘记了要去的小岛,穿梭于古老的时光中,一动都不想动。看着橹摆捞起的水滴,听着橹声,那是一种很慢很慢的生活,很旧很旧的时光。如今越来越快的节奏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支离破碎,情绪变得鸡飞狗跳。是啊,世间万物都在悠闲中度日,唯有人每天奔忙。船到江心,他还会唱起清扬的号子,只可惜当时没细听,更没有记下来。那时坐一次二元钱。一次我给他钱时,他开心地说,老酒钱来了。忽然想起了某君的一首短诗:不求富贵不求有,但愿海水化作酒。有闲与君海边坐,一朵浪花一口酒。人世有缘分这东西,我想我们是有缘的。我跟他相约,再摇二十年,等我退休了来接他的班,然后我们一起坐在老鼠峙那个乌黑的小码头上,一朵浪花一口酒。他不多言,会心地笑。不幸的是,没几年他就走了,让我心痛不已。
在一路的轻梦和橹声中,小岛渐渐清晰了。看得见岛上的树和码头上的三四间房子以及周围的青草野花了。小船从一条隐秘的小港拐进去,在一座房前靠了岸。阳光下,路边的一簇簇爱情草向我点头致意——别来无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