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周子雯和周勇第一次在医院过年,正在她想去医院餐厅买一些饺子回来的时候,病房的门被敲响了,开门一看,居然是久未联络的刘鸿天。只见他手里提着两个大包,没等周子雯开口,他就先笑着脸进了门,“叔叔,子雯,我给你们拜年来了,这个是我弟弟和我一起包的饺子,山东老家的做法,里面是肉丁,不是肉馅,特别有嚼劲,你们可以尝一尝,绝对跟这里的饺子味道不同。”边说边将饺子放到桌上,“这一袋是我专门从进口超市买的果蔬,里面的水果黄瓜特别新鲜,上次的是是我做的不对,我太在乎子雯了,还是放不下她,打算给她一辈子的幸福。”
过年也不打笑脸人,经过周勇犀利的盘问,刘鸿天对答如流滴水不漏,而且憨实爽快,周勇放下了一些疑虑,虽然想再观察观察这小子,但他没有时间了,女儿以后的路得靠她自己走下去,他这个爸爸恐怕要食言了,无法陪伴她走下去,也看不到她披着婚纱幸福的样子,更不可能含饴弄孙,这些都是奢望。他只愿女儿平平安安,遇到知她,疼她,敬她的人陪她到老,能够抚平她失去双亲的伤痛。周勇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时日不多了,心中一片悲凉。刘鸿天看着周勇累了,便识时务的早早离开,周子雯见父亲睡着,也躺在另外的病床上浅眠,因为还要观察输液瓶子,不敢熟睡,她没想到这一年多睡的最久的居然是医院里的病床。
随着春风的吹拂,柳树都抽了新芽,浅浅的绿色象征着生命的复苏,但周勇却时常清醒时常昏迷,肿瘤的持续扩散,导致肠梗阻,因为身体器官衰竭,不能进行手术,只能通过输液来维持生命,周子雯的脸上也不见了以往的乐观,只要父亲清醒时想吃的东西,她都竭尽所能买到,虽然只是吃两口,有的时候肠胃反应强烈还会吐出来,但父亲想吃,她就去买。
今天周勇想吃手抓饼,周子雯上车系好安全带的时候,接到了护士长纪亚梅的电话,“子雯,那件事是我大哥不对,他这个人心直口快,容易得罪人,问的那么详细,你就当他脑子有病,但千万别分手啊。”周子雯心想纪亚梅的反射弧也太长了吧,“纪护士长,这事儿都过了快两个月了,他已经解释清楚了,我们还好,没有分手。我现在着急给我爸买手抓饼,回头再聊。”周子雯挂了电话,其实她不太喜欢这种没有血缘,却互称兄妹的关系,总是让人觉得自己才是外人。她既然选择了刘鸿天,就应该相信他的为人,不必胡思乱想,先去买饼。
到了五月初,周勇的身体每况愈下,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而且话都说不清了。周子雯看着越来越瘦的父亲,又看着一天天减少的存款,有了很大的压力,她想找份既能照顾父亲又不受各种限制的工作,打开了招聘网站,看见了对女性年龄的要求和婚育的要求,她被迫放弃了,她已经33岁,超出了28岁以内的招聘年龄,未婚未育的更不受欢迎,谁也不能保证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能保证结了婚不要孩子。甩掉心中的郁闷,打开了很久没有登陆的小说网页,上面清晰的显示可以当作家,正好赶上第一届文学大赛,周子雯虽然不是专职作家,但从小到大写作文一直是名列前茅,而且喜欢自己编成故事画成漫画,她感觉曾经的梦想离她很遥远,此时此刻却又离她很近,她趁父亲清醒的时候告诉了她的想法,父亲没有嘲笑她,一直鼓励她。
有一晚码字后,发现侧躺的父亲头部已经掉出床外,周子雯连忙跨上病床从父亲背后,一手托住他的头,一手抱住他的肩膀,慢慢的往回挪,挪到一半之后便纹丝不动了,周子雯急了,知道父亲不能自主用力,所以用力往上抬了一下,进来查房的护士边埋怨周子雯手太重,边帮忙将周勇挪到了病床中间,“你注意轻点儿,病人身上还有管子呐。”周子雯连连感谢,她自己挪不动瘦如纸片的父亲了,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整晚不敢闭眼,拿了把椅子守在了父亲的旁边,她突然听到父亲嘴里嘟嘟囔囔:“宝宝,抱抱。”周子雯突然放松了下来,抱了抱周勇,心想父亲是在撒娇,太可爱了,却没有想到这是她听到的她父亲最后一的句话。
到了清晨四点,周勇发出粗重的呼吸声,就像一辆拖拉机在嗓子里行驶,周子雯赶紧按了紧急呼叫,来的不是护士,却是值班医师,对着她摇摇头,给了瓶安眠的液体,让患者减轻痛苦,告诉她再等一会他们就过来测量血压和心电,要做好心理准备。眼看着父亲微睁的双眼慢慢的失去了焦距,周子雯用力握着父亲略微浮肿而脱力的左手,听着他胸腔发出医学里解释的死亡咆哮,还有对面病房的护工说着老人快不行了,眼睛看不见,耳朵可以听见,让她大声哭的话,周子雯咬着嘴唇,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不停的滑落,浸湿了白色的被子。不知过了多久,令人撕心裂肺的声音停止了,父亲的眼眶中流出了两行眼泪,周子雯轻轻的喊道:“爸爸,爸爸您再看看我。”这时候医生推着各种仪器走了进来,测了心电图,量了血压,对着周子雯说:“节哀”并让旁边的护士记录了死亡时间,五月三十号十一点整。
在此期间,慌乱不堪的周子雯,给刘鸿天打了电话求助,但刘鸿天明显在酒局之中,电话里传出许多杂音:“我猜到是什么事情了,非常抱歉,这个时候我不能过去,这个应酬很重要,是领导安排的,你也是从大院里长大的,会理解我的,节哀顺变。”周子雯此刻的心像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冷静下来,自嘲到:“是啊,这时候谁都指望不上,这么软弱的不是我,我要坚强起来,务必让父亲有颜面的入殓。”
医生很心疼这位一直在医院照顾父亲一年多的家属,“周子雯,你现在和我一会安排的护士清理一下你父亲的遗体,随后会有太平间的人过来,需要帮忙就告诉我。”周子雯点点头说了谢谢,她极力的控制自己的情绪,必须清醒的处理父亲的丧事,但眼泪却止不住的往下掉,她控制不住,只有协助她清理遗体的小护士,看见诡异的一幕,这位病患家属一脸镇定的处理着所有的事,眼泪却不停,只有在擦洗遗体的时候,强硬的止住了眼泪,怕弄脏父亲的身体,护士将病床所有的用品撤走消毒,将周勇的口鼻耳孔肚脐皆用棉球堵住。
随后周子雯给父亲换上他生前最喜欢的衣服,将他凌乱的头发梳整齐,管理太平间的人到了,并没有给周子雯和他父亲太多告别的时间,因为第一次接触遗体,她并不知道死去的人浑身已经没有力气,去托父亲的肩膀,却闪了父亲的脖子。人活着的时候肌肉是紧张的状态,人死了就完全放松了,多年以后等到周子雯有了孩子,才深刻的理解到,人来的时候一丝不挂,走的时候亦是如此。
将父亲的遗体暂时安置在太平间,周子雯跟工作人员商量入殓问题,工作人员得知她是独生子女,又父母双亡,她的孝心在医院又是有口皆碑,只要交付各种款项,不用她再费心跑来跑去。周子雯签完约,就像行尸走肉一样,平时开车有力度的她,居然才开到十几迈,几乎听不见后面催促的鸣笛声,也看不见别人超车的愤怒,晃晃悠悠安全抵达了离医院百米处的酒店,她开了房间,像没事人一样,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打车去了购物中心。做了跟母亲生前一样的过肩卷发,染黑了斑驳的头发,吃了顿拉面,跟柜台美女自然的聊天,买了黑色的裙子和白色的衬衫,同样又买了两双鞋,一双黑色一双白色。
晚上传来了敲门声,她问也不问一声便打开了门,一看竟是戴着鸭舌帽的刘鸿天,她果断的想关上门,可惜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她自暴自弃的坐在了床上,刘鸿天却还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连酒店的沙发都不坐,就坐在离着周子雯比较远的地毯上,感觉此刻的周子雯是猛兽,他却是待宰的羔羊。他艰涩的开口:“我把你的情况跟领导说了,他不让我过来,我也不想过来,因为我经历过亲人离世,不想再看到一次了。”周子雯此刻静静地看着他的表演,她犹如灵魂出窍,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只见他的嘴一开一合,酒劲上来倒地不醒了,她有点想笑,明天还要去八宝山将父亲的遗体火化,她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于是自顾自的盖上被子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刘鸿天主动要求跟着她一起去八宝山,周子雯心不在焉的答应了,但她选择坐在太平间运送遗体的车上,到了目的地,选择了父亲生前最喜欢的梅兰竹菊四君子雕刻成的梨木骨灰盒,就去火化大厅,工作人员问她是否想看父亲最后一眼,她点了点头,但这最后一眼终究是她错了,在大厅面前打开了棺材,看着父亲骨骼分明的脸庞,她后悔了,父亲想体面的离开,她又将他曝光在众人面前,但她真的想再看看他的脸,想永远看着他的脸,此刻在周子雯的脑海里已经不是意气风发时的父亲,而是火化前的最后一眼遗容。此时此刻就想陪他而去,她什么都没有了,最亲最爱的人离她而去,从今往后她是真正的孤儿了。
周子雯跟着棺材走到了火化室的大门旁,工作人员阻止了她前进的脚步,让她耐心等候,去管理处办理相继事宜。她迈着沉重的双腿,走向了管理处,缴纳了火葬费用,领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存放的期限,可以在期限内找到合适的墓地入殓。这时候犹如及时雨一般,买她房子的人得知这件事,便告诉她有一处墓地价格合适,风水不错,正好周勇是属猴的,墓地的名字叫桃源陵墓,他帮她找了电话,可以咨询,这个墓地是军事化管理,还会有仪仗队相送,周子雯领了他的心意,说:“我的母亲也葬在那里,您说的这些我非常感谢。”
六月六日是个入殓的好日子,周子雯驱车带着父亲的骨灰盒,后座放着一束60朵的母亲生前最喜欢的粉玫瑰,还放着父亲生前喜欢的狼毫,他们都在59岁离她而去,母亲比父亲大了一岁。工作人员问她是否停灵,周子雯看着空无一人的吊唁大厅,微笑道:“不用了,马上入殓吧。”周子雯心想,无论是她刻意没有通知的,还是已经知道的,都没有来,但不重要。真心的送别,哪怕只有她一个,也抵得上虚伪的千军万马。如果是虚情假意,还不如不来,最后的真情不容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