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澜床边的床帏已被重新撩起,一盏盏暗红色的信灯中透出一丝丝烛光,似一条条吐着蛇信的毒蛇要缠绕上来,隐隐绰绰,打在武林盟主皱蹙着眉的脸上,留下一片阴影。
方清涯将不相干的人都请了出去,屋中瞬间沉寂下来,只留下灯芯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幽幽的烛光不能带来丝毫的暖意,反而让人遍体生寒。
方秀眉依然跪坐在床前的脚踏上,脸色苍白,紧紧地盯着自己的父亲,生怕出现一丝一毫的纰漏。失去了梧桐醴泉荫蔽的雏凤,低下了她高傲的头颅,再无往日的不可一世。惶惶不安,懊恼自责,担忧忐忑一点一点吞噬着她仅存的理智,在崩溃的边缘来回徘徊。
原来失去了父亲庇护的她是那样无措,她的嚣张跋扈、肆意而为都是因为有那个如今躺在病榻上一动不动的男人,她的父亲。可这些年来她又做了什么,只知索取从未回首……
守护在一边的江卿终于不再像木头似的矗在那一动不动。顾忌着屋中还有外人,他颤颤巍巍地伸出隐在袖口中的手,借着身体的阻挡,轻轻地拍了拍方秀眉的肩头,眼中不经意划过几丝难以遏制的情绪,有担忧,有心疼,有……怜惜。
尽管背对着他的方秀眉并未瞧见江卿眼中的温柔,但从来都有父亲兄长为她遮风挡雨的大小姐,一朝打破昔日的温室,所受的冲击可想而知,加上父亲的病症终于找到医治之法,那根紧绷着的弦松懈下来,一时竟哽咽起来,金豆子掉了一颗又一颗,惹得江卿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安慰。
屋中除了云泽之外,还有一位外人。那就是身为“闲杂人等”却死赖着不挪窝的裴大教主。方清涯请众人离场的时候,也就他悠哉游哉,丝毫没将自己当外人,淡定地坐着,看着眼前的场景,若不是场合不对,怕还要评上两句。
云泽避开眼,漠然地坐着,屋中似又冷了些。
当方清涯处理好这满院子的人,再回到屋中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教主今日真是好兴致,夜深了怎么还不回去歇息?”这话虽没有什么不妥,但从一向温润的方清涯嘴里出来,便带了丝火药味。
他的妹妹是蠢,但再蠢那也是他的妹子,要打要骂也得自家动手,哪容得外人来看笑话。更何况他将所有人都请了出去,但这冥鹰教主却始终不走,分明是别有目的……
看着方秀眉哭得伤怀,父亲的毒也有了眉目,顺势就让江卿带着她先回去歇息。
“方公子这是什么话?本座忧心盟主,怎能现在离去?”裴箖不紧不慢地回道,弹了弹不染纤尘的衣袖。
见此,方清涯知道此人是不会轻易离开了。为父亲解毒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若是有心,盟主所中何毒又如何解毒,对冥鹰教来说知道这些应当是易如反掌。此刻当务之急应是向云泽讨教如何救治父亲。
因此,方清涯也不再管裴箖,兀自与云泽讨教起来——
“……忽寒忽热,如陷瞢魇,间歇发作,浑身抽搐……此乃‘万栗轻’发病的征兆。”
“天下第一奇毒?!”
“正是。”
“……当以何法解?”
“寒潭压制,施针去毒。”
“……”
说完,云泽便起身离开了。她虽还有些别的话,但此刻显然并不是什么闲聊的好时机。
明月山庄并没有如神医天谷那般大自然鬼斧神工创造出的寒潭,但冰块还是有的,如今不过四月,做个简易些的冰水浴桶应该不难,虽然效果可能打些折扣,但盟主不过刚刚中毒,应是不妨事的。
至于施针……
方清涯本就医术了得,人称“玉面神医”,从未见过天下第一奇毒,一时难解也在情理之中,知道了方法自然没有问题。
毕竟也在神医天谷求学七年之久……
此时裴大教主已经不见了踪影,大概是先回去了。
云泽带着听雪走在来时的小路上,没有点灯,就在这静谧的黑幽中走着,漆黑的衣裳更是将她包裹在了夜色之中——
利益的纠缠从来不会问你是谁,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高处的风景总是招来无数的牛鬼蛇神,不住地向你扑来,啃咬,吞噬,只留下一副空空如也的骨架,随着风化为齑粉……
我们,只是想在这乱世中活着,想尽一切办法,甚至……不择手段!
不知不觉间,已回到了翠竹轩。
院中苍翠的青竹依然腰背挺立,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随着夜风的吹拂轻轻地摩擦着,发出银铃的脆响,但却从不愿倒伏,因为这是它的气节……
云泽站在院中默默地看了一会儿——
院中的竹是那样气节高傲,天上的月是那样影影绰绰,夜中的风是那样寒凉入骨,墙上的人……是那样潇洒不羁!
墙上的人?
只见裴大教主以手枕脑,一手持酒,侧卧在两个院落中间的隔墙上,不时举起酒壶,以嘴为杯,满满地倒上一口。带着遮蔽整张脸的鬼面,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一双浸满幽深潭水的黑眸望向云泽,斜斜举起手中酒壶,“楼主可要来一杯?”
云泽还未反应过来,手中便已多了一壶酒,正是原先裴大教主手里的那壶。也许是夜色浓郁,不知是受了什么蛊惑,云泽竟也如裴箖那般,以嘴为杯,满满地喝了一口。
酒是上好的女儿红,有些辣,顺着喉道,滚烫入心,浓郁的酒香充斥在整个人的四周,脚步变得轻飘飘的,心中的郁结好似在这一刻都被驱散了。
云泽低头看向手中的酒壶,眼中氤氲着些水汽,心中暗道——
酒,可真是个好东西……
“楼主可喜欢看戏?”
墙上的男人又发问了,但云泽自小生活在神医天谷不善饮酒,此时虽然神智清明,却已然是微醺了。脸上带着鬼面,瞧不出什么来,但怕说出来的话可能与平日不同,怕被那精明诡谲的男人看出来,因此紧抿薄唇,并不开口。
男人也不顾及云泽说些什么,自顾自道:“月色梦寐,美酒佳人,若不做些什么,岂不辜负这良辰美景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