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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旧垒眠新燕

薛崇简再回到洛阳那座精致的小楼时,已经人去楼空,只有昨夜的东风。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无人在。

“有人在家吗?”一声甜美娇柔的嗓音传入耳际。

薛崇简慌忙起身,差点打翻酒杯。是她,是她!

“有朋友来家的时候,我可以回来。”云若望着那朗月晴雪、眉目如画一样的男子,笑道,“晚来天欲暮,能饮一杯无?”

“云若,我们回长安吧!皇上他们都走了,你的尚仪局不日搬迁。到长安,我还你一座同样的落红楼!”薛崇简温言软语、轻声建议。

云若本不想再介入京城的矛盾,转念一想在长安或许能见到久未谋面的兄长和母亲,也就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薛崇简一把抱住自己的心上人,久久不愿分离。云若被勒得喘不过气,笑道:“我们去河边走走吧!”

河边清寒弥漫、晨霜未晞,寒风萧瑟、行人稀少。许是很久没出大门的缘故,云若兴奋异常。她飞跑着,手舞足蹈,长发凌乱在风中。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河畔上新鲜清新的空气,笑着叫着,像个小孩子一样奔跑在阳光下。

薛崇简跟在她身后,捡起她头上掉落的发簪,喊道:“等等我——”

云若好像没有听到,远远地笑着。阳光如碎金洒在她欢呼雀跃的丽形倩影上,洒在她灵动快活的年轻躯体上,洒在她嫣然一笑的俏丽脸蛋上,洒在她开合自如的内心天窗上。

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只有他和她在一起。只有她和他在一起,才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没有烦恼没有忧愁,

薛崇简追上去,搂住她,用一只手为她拂拭细碎的汗滴,整理两鬓的乱发,然后把发簪插上高髻一侧,“不许疯跑了!你身体刚复原,御医说需要安心静养。我们回去吧!”云若在他怀里跳动着,“不嘛!人家三个多月才出来活动一次,我们再多玩一会儿嘛!就一小会儿,快点答应人家啦!”话语间满是小儿女的姿态,娇嗔可爱。

薛崇简拗不过她,只好说:“再往前走两步,那里有个木椅,你可稍作歇息。”云若冲他扮了个鬼脸,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薛崇简恨恨地道:“凌波微步、萍踪侠影啊!”

云若在一大片菊花丛中立定,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如雪黄的如金,饱满结实的菊花头,细细长长的花蕊金丝银线一样,有的下垂,有的向四周伸展,有的向上微微弯曲,姹紫嫣红姿态万千。

“玉骨冰肌盈盈香,樱唇粉靥烟霞藏。一丛婆娑欺琼华,冷艳素心独自赏。”薛崇简扯掉一丝花蕊放入口中,笑道,“为夫刚才所做诗句,如何?”云若不屑地撇了撇嘴,“真的很香闺秾艳!”薛崇简笑道:“我吟咏的诗句是你,不是菊花。”云若越发嫌弃道:“俗之又俗,不能更俗!”薛崇简伸出一只手掌握住她的下巴,“所以我才和你这个雅人更配!”云若瞪了他一眼,打落他的手掌。

薛崇简嬉皮笑脸地跟过去,学着戏台上的声音道:“小娘子,这是要去哪里呀?小生这厢有礼了。”云若不耐烦,道:“有你个大头鬼啊!你走你的路,我开我的花。本宫现在还不想回家,看你怎么办吧?”薛崇简上前要搂抱,被云若推开。

一架盛开着野菊的轮椅映入眼帘,确切地说,是一架插着野菊花的轮椅从身边经过,轮椅上坐着一位目光有些呆痴且清瘦弱小的老妇人。野菊花随风摇曳,花香醉人。一朵朵一簇簇,红的紫的白的淡绿的,在这初冬季节,不畏凄风苦寒,在轮椅上畔默默的散发着芬芳,为这干冷枯槁的时节平添了一抹暖色与生机。

就在这朝霞浸染的湖边,就在这湖边小径的侧畔,一位满头银发如霜雪的老翁沐浴着朝霞的晨光,专心地采着各种颜色的菊花,蹒跚地走向一旁的轮椅,把花放到老妇人手中,俯首低问:“喜欢吗?贱内。”她轻轻地嗅嗅野菊花,露出了一丝笑意:“谢谢相公!”老翁也笑了。

两位耄耋老者满载着浓郁的菊香,朝着幽静清凉的湖水岸边渐行渐远。

云若拉紧了薛崇简的双手,“以后我们也像他们一样,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白首不相离!”

薛崇简似乎有难言之隐,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淡淡地说:“西风飒飒满院栽,世间有多少盛开的菊花,就会有多少深情的故事。我们回去吧!”

云若点点头,回转方向往回走。

薛崇简在她身后,道:“后天就回长安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云若没多想,直接说道:“什么打算?不就是收拾行李,调整状态等候办差喽!”

“云若,到长安后我……”薛崇简欲言又止。

“我什么?你想不要我?除非我死!”云若在他面前挥挥拳头,“死了化成厉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薛崇简笑了,笑容很僵硬。

月亮出来了,朦朦胧胧,笼着薄薄的轻雾。云若披着外衣,立在庭院里,望着明净辽阔的青天。

木叶飘零,寒风乍起,吹皱了院子中小桥下的一池碧水。月亮的光辉倾泻而下,泻在木叶萧疏的枝丫,泻在鸳鸯藤下的阴影里,泻在静静的秋千架上。

“回房吧,外面冷!”薛崇简提着一个木匣子,从月光下翩翩走来。月光如水,沐浴着他的绝世姿容,沐浴着他的丰神朗润,沐浴着他的丰姿奇秀,月光下的他仿佛从月宫里走来,一袭白衣翩若惊鸿,清净出尘神韵独特。月下的他仿佛无暇美玉,长眉若柳身若玉树,乌发俊颜眸若寒星,浑身上下散发着淡淡的光泽,仿佛外罩软烟罗轻纱,越发显得不食烟火高贵清华。

“你怎么亲自端宵夜呢?”云若的声音在月光下清冷异常,“那些婢女呢?”

“哪一次不是我亲历而为呢?”薛崇简笑着摸她的额头,“你病糊涂了?没发烧啊!那些婢女虽然手脚伶俐,但是我却不放心她们侍候你!我看着她们做好了饭菜,就提过来了,不麻烦她们再跑一趟了。”

云若也浅浅一笑。

薛崇简忽然惊呼一声,“你没穿鞋袜?”

月光下,云若一身宽大的白袍,光脚踩在青石板上,娇弱柔美清新脱俗。薛崇简连忙把药碗送进房间,再迈出门槛横抱起她。云若轻柔地冲他一笑,双手攀住他的脖子,“人家伤都好了。”薛崇简皱眉道:“不许再胡闹了!”云若乖乖地点点头。

薛崇简把云若放到椅子上,椅子上铺着宽大厚实的虎皮毯子。云若斜靠着,用一只手支着头,看薛崇简为她倒了一盆热水再加些凉水,用手试了试,端到她的脚边。云若的脚白皙光滑润泽细腻,肌肤如冰近乎透明,毛细血管微微显露,指甲粉红如贝。薛崇简双手握住她的脚,慢慢浸入水盆中,轻轻撩着水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

云若望着他的慢动作,道:“如果经过这次牢狱之灾,我被毁容了,你还会留在我身边吗?”

“会!你化成女鬼化成灰,我都陪着你!”薛崇简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生的这么美,肯定有很多女子爱慕你吧,你没有对别的女子动过心思?”云若坐起来,探着身子问。

“你生的这么美,肯定有很多男子爱慕你吧?你就没有对别的男子动过心思?”薛崇简冲洗着她的玉足,笑着应了一句。

云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闭上嘴巴不说话。

薛崇简道:“你有没有出门被围追堵截,有没有鲜花盈车?”

“没有啊!”云若忽闪着长睫毛,“就是偶尔被吹口哨,偶尔被言语调戏,只是偶尔。”

薛崇简洗完她的脚,把她抱到床上,“你呀,多虑了!以前你从来没正眼看过我,现在怎么这样担心起来了?”

“我是没正眼看过你,我是斜着眼看的,”云若道,“我斜着眼偷偷看你,你没有注意到我热烈的视线吗?”

“没有!”薛崇简道,“第一次遇见你是在洛水河畔,我远远看到一位长发少女在千丝万缕的垂柳边,有些与众不同,于是就想近处看你是何方神圣,然后……”

“然后怎样?”云若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

“然后……”薛崇简狡黠地一笑,“也就那样吧,没让我失望也没有给我太多希望。”

“啊——”云若失望至极,转念一想,去拧他的嘴角,“你这个坏蛋,我就知道你是骗我的!你刚才都笑了!”

薛崇简躲避着她的手臂,笑道:“真的,我是说你没给我希望的意思为当时我看出了隆基哥的意图,我以为你是他的菜。”

云若停住手,生气道:“所以你就退出了,仗还没开始打就缴械投降了?”

“不是,主要是我觉得你太柔媚艳丽像娇花临水,我个人认为自己配不上你,也就是你不一定会看上我。你不知道我在喜欢的人面前是很害羞的,会因为太紧张不敢轻易表白。那时候,我每看你一眼就心情激荡,所以,那时候我在你面前竭力表现得像个正人君子四平八稳,可是,你不清楚我的心里有多少惊涛骇浪日夜轰鸣。每当走到你面前,我都是张口结舌不知所云。那段日子我在你面前手足无措尴尬异常,每晚回到家都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薛崇简滔滔不绝地诉说着。

云若从背后贴住他,两只手臂垂在他的前胸,“真的吗?当时,我怎么没看出来?我一直觉得你挺正常的嘛!除了第一次亲我时有些猴急……”

“云若——”薛崇简反身把她甩到床角,厉声道,“你脸皮真厚!”

“是啊!脸皮不厚怎么会追到你啊!”云若笑着凑上前来,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哎呦,薛大公子怎么出汗了,房间里不暖和啊,你又没做什么运动。”云若说着,冲他挤挤眼睛,长睫毛扑闪扑闪的,眼角流露出丝丝缕缕的狐魅。薛崇简道:“你方便吗?我们一起洗一次鸳鸯浴。”云若闹了个大红脸,她好像一直生活在梦幻中,以为在一起更多的是精神愉悦。

云若磨磨蹭蹭好半天才进沐浴间,却见薛崇简已经洗完,跳了出来。云若“哎呀”一声,捂住了眼睛。薛崇简丢下云若,到书桌边看书去了。等云若洗得香喷喷地裹着浴袍走近书桌,伸头一看他翻阅的书本,恼羞成怒地打了他一下,“从哪里弄来的?不知羞耻!”薛崇简按住她的手,逼着她一页一页认真阅览,一边阅读一边和她探讨。起初,云若非常反感,不接他的话,不正眼看书,无奈他讲得实在太精彩看得实在太投入,于是,云若才决定奉陪到底,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夜深人静月华如水,窗户上倒映着木叶萧疏的影子。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房间,照在地上的青石板上。

日上三竿光线刺眼,云若才懒洋洋地从帐中探出头,云鬓半偏新睡觉衣冠不整下床来,慵懒如猫,趴在梳妆镜前假寐。

有人进来,他一身银灰细花纹底月白锦服,淡淡的竖条纹在白衣上若隐若现。一根白丝线束着乌黑的长发一泻而下,这男人的目光清澈得不含一丝杂念俗气,温柔得能包容世间一切,就像冬日暖阳下荡漾着微波的清清湖水。

“夫君,早安!”云若歪着头倒在梳妆台上。

“这么懒,现在才起!我刚从洛水边上回来,给你带了早点。你快吃!吃完,我们向长安进发。”薛崇简把早点放到饭桌上,走过来用手指梳理着她的三千青丝,“乖——快去洗手、吃饭。”

云若腻歪地歪头道,“我饱了!”

薛崇简笑着轻轻打她,“小坏蛋,快去吃早点!走晚了,就只能在风中晒太阳了。”

云若胡乱绑了一下长发,去洗漱。薛崇简坐在她对面,微笑着看她风卷残云狼吞虎咽。

云若吃完,漱漱口,吃了块桂花吻,又给薛崇简嘴里送了一块,步履轻盈地跑出门外。

长安大道宽阔平整,两边御沟衰草萋萋,大道旁青黑的乔木虬枝直插苍穹。天地间一片空廓,白马香车鸾铃响动。

近临高台,高台迢递绵延好像能横绝浮云尘埃,琼瑶轩阁绮构崔嵬仿佛从中天拔地而起,隐隐约约有人吹笛,笛声哀婉清幽,然而在这铺天盖地的辉煌夕照中,却更衬得帝乡佳气郁郁葱葱。

薛崇简在车内摇晃着云若:“到长安了,快醒醒!”

云若迷迷糊糊地道:“让我再睡会儿!通宵达旦马不停蹄地赶路,困死了。”

薛崇简正待说什么,听到前方人马沸腾,掀开帘子一看,不由大喜,对车夫道:“来人是临淄王,我们的车马到前方停住。”说完,把云若叫醒,“隆基兄来接我们了!”

车子停稳,薛崇简跳下马车。前方的李隆基也跳下高头大马,笑呵呵地迎向前来。表兄弟亲热地拥抱了一把。李隆基问:“其他人呢?”薛崇简指了指马车:“这一辆是云儿,后面那一辆是三位婢女,两位御医在最后面,看他们都过来了。”李隆基笑着和几位打招呼。

薛崇简急忙挑起车帘去看云若,而云若也正挑帘子向外看,两人的两张脸碰到了一块儿。云若脸色微红,转身走到车前掀开布帘。薛崇简握住了她的手,抱着她下了车。

李隆基背着双手走过来,笑道:“云若可怜体无比,身子虚得很呐,连走路也不会了。”

云若低头施礼道:“见过临淄王!”

李隆基双手扶住她,“不必拘礼,我们之间关系非同一般。”云若急着缩手,手被李隆基牢牢抓住,动摇不得。薛崇简慌忙上前拉开,道:“表兄,不如我们到长安再叙,如何?”

“好啊!本王早就在京城最奢华的酒楼订了包厢,专门为你们接风洗尘。你们上车,我们上马,走!”李隆基大手一挥,披风猎猎,跃马而去。

长安的市井和洛阳一样繁华热闹,只是总体规模比洛阳大些。一眼望不到头的酒幌门牌,高门府邸紫阁丹楼像兵士一般整齐排列,璧房锦殿玲珑有致,叠树层楹相对而起。平坦宽大的朱雀大街街道上龙衔宝盖凤吐流苏玉辇纵横,侯家深宅朱输翠盖金鞭络绎。薛崇简为云若指点着,我们这里是开化坊,酒肆成群。在这里向东远望可以看到长乐观,向西能见到未央宫。

车子停在一处青楼大道中,但见双阙连甍垂凤翼,绣户文窗雕绮栊,游蜂浪蝶莺莺燕燕你侬我侬进进出出。

云若伫立在楼前不敢迈步,她无助地看向薛崇简。薛崇简正在她前面和李隆基一起走,走着走着回过头来招呼云若,“快走啊!摘星楼!”

云若才明白过来,原来喝酒的地方是毗邻青楼的高百尺危楼。摘星楼,兴许一下就能摘到星星呢!云若愉悦地想着,如果摘到了珍藏起来,送给父亲,送给崇简。

“你们怎么才来?”酒楼最高层的豪华大包厢内,几位年轻女子埋怨着,“我们都等好半天了!”

几位女子中有一位人高马大体态丰腴的是武洛安,一位眼睛大大的女子王有容,云若识得她们两个,别的就不认识了。女子们的旁边,还站着一位和王有容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

李隆基为云若一一介绍,这位和有容长得一模一样的是她的胞兄王守一,王守一旁边是嵩山名士卢鸿一,有容旁边的是她的朋友,武洛安旁边的是武洛安的朋友。大家难得相聚,今晚不醉不归!

王有容竖起大拇指,高叫:“好!不醉不归!都按隆基哥说的做!”

武洛安走到薛崇简身边,为他拉了一把椅子,“弟弟一路辛苦,坐下吃好喝好。”不由分说,一下把他按在椅子上。薛崇简无奈地望着云若苦笑,云若转身走到别处,被王有容扯住,“坐这里吧,别兜圈了。”云若坐到王有容身边,王有容身边是李隆基。李隆基的旁边是他的朋友刘幽求、张说、姜七,还有难得一见的卢鸿一,还有随行而来的御医以及其他一些人。

张说笑嘻嘻地站起身道:“今晚我来做个行令官,做做游戏为大家喝酒助兴。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唯我是主,谁敢违抗定罚不饶!”

“好!”众人纷纷赞同。

席间坐着的云若和薛崇简对望了一眼,云若的眼中全是无助和伤感,薛崇简却开心快乐地笑着眉眼间神态惬意。

“第一轮我们来个雅的,每人当筵赋诗一首,如若不成则罚酒三杯……”

“不成,这太难了!”没等张说说完,王有容抢先道,“换种玩法!”

“额——”张说看了看李隆基,说,“不然我们每人一句,如何?每人联一句,凑成一首诗的,接不上则罚酒。”

众人大叫“好!”

第一句从李隆基开始,他沉思了一刻,道:“一轮圆月照金樽。”接下来是王有容,她脱口而出,“明明白白我的心。”

“哈哈——”众人大笑。

王有容自言自语道:“怎么了,我觉得挺好的,对句流利而且还押韵。”

张说命令道:“罚酒三杯!”

王有容爽快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三杯下肚面不改色。

接下来是云若,她接着李隆基的句子道,“金樽斟满月满轮。”

众人齐声叫好。

轮到御医了,这个是给薛崇简看病的御医。御医擅长抓药治病,不擅长文赋诗词,他歪着头想了半天,方摇头晃脑吐出一句,“圆月之夜思当归。”真是一句话不离本行,满满的一副月亮之下摆满一地当归药材的画面即视感。

众人又笑一阵,纷纷抗议不可以通过。于是,御医被罚酒三杯。

另一位御医道:“美人月下嗅麝香。”又被罚酒三杯。

王守一浅笑道:“奴家帐前念君王。”

张说评论道:“女猫发春,不对啊,你是公的。我猜你是看到胞妹成了亲,心里发慌。”

王守一急忙摇手,“哪里哪里!”

卢鸿一不慌不忙神态悠闲地道:“嵩门待月几人回?”

众人评价说,差可人意,罚卢鸿一美酒三杯。

轮到武洛安,她紧张地道:“圆月如雪落金樽。”

张说道:“单就这一句诗来说,意境还是不错,但是并没有做到起承转合、承前启后,再想一想,可能会有更妙的佳句。至于喝酒就免了。”

众人不服,让张说说明原因。张说笑道:“武洛安姑娘聪明智慧,我等不及。她的一句诗里暗含了两个人名,一个薛崇简的薛,谐音雪,另一个是武洛安的洛,谐音落,这分明是含蓄委婉的求偶诗句。”

“哈哈哈哈——”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云若笑不出来,她冷着脸望向薛崇简。薛崇简端着酒杯笑着,冲她挤眉弄眼,似乎很得意的样子。

笑完,轮到薛崇简。薛崇简站起来,朗声道:“圆月跌落金樽内。”

“起承转合这句诗转的非常好,请坐!”张说指着下一位道,“姜皎兄,请!”

姜皎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环视了一下四周,道:“该我收尾了,对不对?”大家都说“是”。姜皎定定神,咳嗽两声,“那个……嫦娥丝带玉兔魂,年年岁岁月相似,明年喝酒到我家。”

席间一片唉声叹气。姜皎自罚三杯。

张说把矛头指向刘幽求,刘幽求胸有成竹一字一顿,“手举金樽带月吞。”话音落地,一片掌声。

张说清点了一遍喝过酒的人数,道:“每人都有份,谁也不能逃。第二轮,我们来个俗的,猜数字行令。我说一个数字一,下一个说二,那么第三个人要说三,那这个三不能说出来,要说过。我们逢一三五七九数字就过,其他的就是加法递增。三过后,到第四个人要说四,第五个人说过,第六个人说过,第七个人呢说十,以此类推,大家听懂了吗?”

众人纷纷摇头。

张说又解释了两遍,才开始行酒令。云若对数字不敏感,一下就被逮到了。众人起哄“喝喝喝!”一群人摆明了要看她这位尚仪局司籍官的笑话,谁让她刚才那么才华横溢锋芒毕露呢。云若看着薛崇简,慢慢端起酒杯。薛崇简非常紧张地看着她,眼里面有激动有不安有抓狂。

云若放下杯子,道:“我不能喝酒!”王有容道:“为什么呀?我看你身体恢复得挺好的,听说,你平时的酒量赛过男人呢!怎么,来月事了?看着不像啊!”云若马上说:“对,我是来那个了,抱歉!”

李隆基发话道:“不耽误品尝一杯酒,来吧,为你的愈挫愈奋勇往直前,干一杯!”说着,竟然端着酒杯走到她身边,要和她碰酒杯。

云若恼怒地道:“我真的不能喝!”

“为什么?”众人面面相觑。

她不能沾酒,一喝就醉,一喝就睡,天生的怪毛病,可她不想当众讲明。

薛崇简走过来,夺了云若的酒杯,道:“我替她喝!”说罢,三杯酒下肚。李隆基盯着薛崇简道:“兄弟,给个理由!”薛崇简用袖子擦一下嘴角的酒滴,道:“不要为难一位手无寸铁的人,尤其是一位弱女子!”李隆基拍拍薛崇简的肩,笑道:“今晚她的酒,你全替她喝?”薛崇简点点头。李隆基冷冷地看他一眼,回到自己的座位。

一轮又一轮一杯又一杯不知道喝了多少杯,薛崇简头晕眼花摇摇晃晃地去上茅房。武洛安扶着他,他狠狠地把她推到一旁。云若在武洛安后面说,“我来吧!”

她俯下身子,温柔地叫着他的名字,“崇简,我们去洗一下手,好不好?看,你的脸都快成小花猫了。”她柔情似水地望着他,为他拂拭着面庞。薛崇简的眼里映出了她美丽的容颜,他看着她,傻傻地笑了。

云若扛着薛崇简一步一摇地往前走,薛崇简把嘴巴凑近她的耳边,热烈地说着情话。

这种情景就连傻子也猜出了七八分,更何况对薛崇简一往情深的武洛安。武洛安在他们身后用力地攥着拳,攥着的拳头里扯着自己的衣衫,上好的丝绸衣衫被扯出了一道裂缝。

云间月色明如素,三更十分长安街上异常冷清寂寥,几乎所有的商铺都关门打烊了,除了为数不多的几家顶级酒楼及客栈还亮着灯。

众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不知东西南北风往哪一个方向吹,王守一、王有容架着李隆基和刘幽求、张说、姜皎、卢鸿一回兴庆宫。

兴庆宫在长安外郭城春明门内东市附近,园林景胜颇佳,是皇上御赐给李隆基在长安的府邸。兴庆宫所在的兴庆坊和洛阳的积善坊一样,是李隆基和五兄弟集体居住的联排宅院,号称“五王子宅”。

其余人各回其家。

云若、武洛安一边一个架着薛崇简回府,薛崇简现在和母亲太平公主住在一起。太平公主的府邸在朱雀门街之东的兴道坊,兴道坊有五里,太平公主府邸就占了三里。云若坐在马车车厢前面,武洛安坐在马车车厢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守护着中间横躺着的薛崇简。

云若和武洛安一路无话,快到太平公主府邸的时候,武洛安突然让车夫停车。她转身对云若道:“你送他回府,我还有事,先走了。”云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武洛安已经跳下马车。云若掀起帘子,看她借用了侍卫的一匹骏马,策马扬鞭飞驰而去。

到了府邸,云若和侍卫一起进了大门,并未见太平公主的身影。家奴引领着道路,左拐右绕地进了一座庭院,题为“素心阁”。云若把薛崇简放到床上,脱了鞋子,望着房内亮堂堂的烛光,打起了瞌睡。

醒来后,发现身边的薛崇简不见了踪影,烛光还亮着,从窗户向外望去,庭院却已经是晨光熹微。房门虚掩着,薛崇简正和一位中年妇人说话。中年妇人宽额广颐凤睛鹤颈,长眉斜飞入鬓,长相和则天女皇十分相似,粉面含春威加海内,丹唇未启笑声先闻,“简儿,一路辛苦,昨日回府为何不来拜见为母?”

薛崇简毕恭毕敬地道:“儿昨日舟车劳顿,幸蒙隆基兄为我接风,只因多喝了几杯不胜酒力醉倒在床,故而未能及时面见母亲,请母亲大人恕罪!”

太平公主道:“无妨!倒是说起隆基,却有一件要事让你去办!”

薛崇简道:“母亲请讲!”

“隆基上月生辰,百官庆贺。你准备一份厚礼,即日送去兴庆宫,权当迟来的贺礼!”

“好的,孩儿即刻着人去办。”

“好!”太平公主还想说什么,只见一位衣冠不整的长发女子从儿子薛崇简房中走出来,不由一惊,问道:“她是谁?”

“见过太平公主殿下!”云若深施一礼。

太平公主上下打量着云若,问薛崇简:“她为什么一大早从你的房中跑出,衣衫凌乱鞋帽不正?”

“奴家……”云若刚想自报家门,被薛崇简一把拽到身后,“母亲大人,您先回房,说来话长回头我慢慢给您解释!”

太平公主对着云若哼了一声,转身拖着曳地长裙走出门外,那紫红的衣装在风中摇摆。

薛崇简急忙把云若拉回房中,“我的宝贝,你怎么这当口儿跑出来了?我母亲脾气很不好,我还经常挨她打骂。”

“是我不好,我急着见你的家人,所以……”云若蜷成一团。

薛崇简亲亲她的额头,安抚道:“好了,我去解释一下,稍后回来。”走了两步,又回身道:“长安城尚仪局是不提供私人住宅的,以后你跟我住好了。”云若点点头,“你去吧!”

不管你的生活有多苦,总会有个人爱你甘之若饴;不管你的生活多滋润,也总有个人对你弃若敝屣,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这是一种缘分,而这种缘分需要耐心需要等待,需要经历种种挫败,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个人比想象中爱你。

太平公主端坐在房中太师椅上,捧着一杯清茶,慢慢啜吸,边吸边道:“那小蹄子的确貌若天仙,不然怎会让心高气傲的你神魂颠倒。”

薛崇简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禀报,“孩儿和云姑娘情投意合,恳请母亲成全孩儿和云姑娘,让孩儿早日迎娶云姑娘。”

“她是曾经的谋反之臣云天的女儿?那个七品芝麻官的丫头。”太平公主呷了一口茶,茶水的热气升腾在她耳边。

“是!”薛崇简道,“但是她父亲是被诬告的,她父亲清清白白兢兢业业,她……”

“不成!七品芝麻官的女儿绝不能娶进我的家门!这还没怎么着,你就口口声声护着他们!”太平公主啪一声盖上茶杯盖子。

“可是孩儿和云姑娘已有肌肤之亲,云姑娘怀了孩儿的骨肉……”薛崇简还未说完,一只青瓷瓶打在了他的头上,碎片乱溅。太平公主扔完青瓷瓶,指着头部汩汩出血的薛崇简骂道:“风流浪子欺瞒不报目无尊上,来人,给我家法伺候!”

从门外进来四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子按住薛崇简一顿棍棒交加,薛崇简跪着看着自己的鲜血一滴一滴掉在地上,忽然大笑起来。从小到大,一言不合就挨打,自己已经习惯了母亲的发飙,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从那年父亲被外祖母赐死,自己的生活里就再也没有了阳光。

有的只是母亲的指责谩骂殴打,有的只是继父和同母异父兄妹的白眼排挤,每天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每天回到家就像回到熔铁炉里一般,直到自己遇见了云若才找到了开心的源泉,没想到这一切又被亲生母亲无情摧毁,自己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幸福被她一手撕碎。母亲,我恨你!

太平公主已经看惯儿子逆来顺受的样子,懒懒地道:“打完了,你们几个给我把地面擦干净!”

“虎毒不食子,好一个无情无义的太平公主!”薛崇简发怒了,他咬牙切齿道,“你口口声声说让我们对长辈恭敬礼让,可是你看你像个母亲吗?你有一点为人母的威仪与尊严吗?你心爱的丈夫冤死了,你不管不问,只顾着自己寻开心。自己丈夫的尸骨未寒,你就迫不及待地嫁给了别的男人。嫁给别人之后,却又嫌弃别人,自己又在外面找男宠寻欢作乐。你仗着当今陛下宠爱你,所以行为做事乖张凌厉为所欲为,你自私自利狐假虎威,我早就看透了你!”

“给我打!狠狠地打!”太平公主气得浑身哆嗦。

“我的云若她美丽善良秀外慧中,她出身贫寒却勤恳好学,凭着自己的能力做着干净舒心的文字差事,我爱她她也爱我,她比你强多了!”薛崇简怒吼着,咆哮着,像一头狂躁的雄狮。

太平公主叫着:“给我打,往死里打!”

“住手!快住手!”一位面容和善温和的年轻人大踏步冲进来,对太平公主道,“儿臣薛崇胤恳请母亲大人息怒,请母亲大人饶过愚弟,我会好好劝诫愚弟的!”

太平公主哼了一声,缓缓道:“如此这里就交于你了,你们几个都退下吧!”说完,一摇一摆地走出了房门。

几个莽汉子答应着,也退了下去。

薛崇胤扶起自己的亲弟弟薛崇简,长叹一口气,“你可是又何苦呢?你都这么大了,明明了解母亲的脾气还公然顶撞她。如果她是当今陛下,你早就死了不止几万次了。”

薛崇简笑道:“打死我,我也不会屈服的!”

薛崇胤皱着眉道:“有什么事可以慢慢说慢慢商量,一切从长计议。你这么一闹,能办成的事也被你搞砸了!唉!”

云若在房间等着薛崇简,等了半日不见人影,想着或许他有急事和母亲出去了,不料却见一位和薛崇简长相有七八分相似、年纪稍长的年轻人过来自称薛崇胤,是他大哥,说薛崇简不小心跌倒去看御医了,让他带着她出去找家别院去住。云若答应了。

薛崇胤在崇仁坊为云若找了一处清净整洁的私家小院,院子里有棵大槐树,天井深深,四壁爬满了爬山虎的枯藤,抬望眼仅见四角天空,有一种森然肃穆的感觉。

薛崇胤说:“此处之前是一位状元府第,其美姬在此吊死,故而宅院虽处市井繁华区,但是却多年荒凉未有人租住。宅院建筑设施一应俱全,院子中有井,院后有块田地,室内装潢还算考究雅致只是落了些灰尘。”

云若对房子比较满意,她也不在乎神仙鬼怪,只是担心薛崇简,以他的个性一定少不了挨一顿毒打。

薛崇胤看她微微皱起的眉心,以为她不开心,又说,“稍后再为姑娘送来两名婢女。”云若挂念着薛崇简,随口应了一句,让薛崇胤回去照顾薛崇简了。

天色将晚时,来了两位婢女自称青萍、结绿,愿意终身为姑娘效劳。云若带领着她们打扫庭院,一直忙到夜半三更,洗浴完毕后闻到房间香气浓郁,四下看时只见处处放了熏炉,床铺四周更是垂挂着造型别致的熏球,一时间鼻端清幽芝兰暗香浮动。云若在这暖香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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