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从哪朝哪代起始，晦日出游，已为常式。
古籍记载“至于月晦，酣聚饮食，女士泛舟，临水宴乐。”
“现在起身去菰湖，游玩到明日晦日不成吗？”张春椿嫌弃道，“顽固古板。”
陈道流点点头，此去有风景可看的南菰湖不过百余里路，不想看得风景，出鸿都学宫大门往东走七里路，就是菰湖水脉。使一个缩地成寸的神通，一蹴而就。
张春椿便有些吃力了。
以他那点傍身的微薄灵气，百里路程至少使出三次缩地成寸的神通，间歇还得间隔几息时间蓄气才能再度施展。
所以陈道流自作主张的裹挟了张春椿，一个神通便到了南菰湖边上。
淡淡的湖腥味顺着大风迎面扑来，张春椿并无改天换地的不适，沿着湖堤走廊漫步，衣袂飘飘，好不自在。
堤坝边沿的船家原本是对外出租了小船的，缴四百文押金即可，只是今日大风，船家都不对外租，只划着满载的大龙船，游于湖上。
“两位公子，可要上船啊，再有三位客人就可以启程游湖了。”一个船家殷切的问道，实在是船上的游客都等得有些久了，二十个人却还未凑满，已是多有微词，船家听了脸上虽然显得不忍落，但心里还是要挣钱的，觍着脸皮耗着，终于又等来了两位公子哥模样的客人。
“即刻出发，我就上船。”张春椿双抽抱胸，一副了然的表情。
果然，还未等船家说话，船上游客就先行应声，有催促船家的，有直接答应的，还有嚷嚷要下船威胁的。
船家权衡一下，只能点头答应。
于是陈道流和张春椿共交了一百文钱，就上了船。
大龙船行至湖中宽阔水域，迎面驶来一艘三层的红头花船，船上之人大都惊叹，真是宏伟秀气。
花船虽然是采用的车轮桨发动，但还是仿古的桨船样式，船身两侧各有十八枚一丈六尺的长桨，泛行湖上时，亦可由五十名桨手推桨而动。
张春椿从京畿地来，这等景象自然是不少见，可宁静祥和的下菰城似乎不该出现此番阵仗。
天下第二大的菰湖，共有大大小小一百八十余处水域分支，接连江南道徐州、越州两大州。
陈道流观其红头花船的样式，应该从是天下闻名的“交驰流水毂，迥按浮云甍。青楼旭日映，绿野春风晴。”的广陵道驶过来的。
大概也是为了明日临水宴乐做的准备，按照这个方向驶去，多半是要泊停在南菰湖的龙头渚雕花楼。
大龙船的主人示意桨手让道，就悬停在远处，既不打扰，又可以远远观瞻。
红头花船缓缓驶过，三层甲板上由各个妙龄少女和温和少年组成的小圈子划分。有的就颇为懒散闲适的趴在船舷上，看着远处这名不副实的大龙船，指指点点。
没道理只给别人看不是吗？你看人家，人家自然就要看你。
大龙船上原本有几个斯文样子，姿色不俗的本地公子与小姐。目力稍好些，看得真切，红头花船上那些温润如玉，神貌出众，仪表堂堂的真公子哥，还有衣着华美，气态雍容的真小姐。与之相比，不说相形见绌，稍稍攀比一番，自行就要男的自惭形秽，女的黯然失色。
难怪诗作中的广陵道上都是“银勒牵骄马，花船载丽人。”的描述，养出的公子妙人都是风神出采。
陈道流脸露笑意，听着红头花船上突然变调的琵琶声，颇为有趣。
张春椿疑惑问道：“茂流，笑什么呢？”
陈道流也不卖关子，与他解释道：“对面花船之人所弹奏的琵琶曲调，是广陵流传的龙船调，起调开头就是意气风发的琵琶三通鼓，这三下极为神髓，模仿自战场上的击鼓催征，颇有些与人相争比试的意味，多半是觉得我们所在的这艘龙船的观瞻太过觊望了。是特意弹给我们听的，以龙船赠龙船，虽然没有特地嘲讽我们这一艘大龙船的意意，但还有些孩童心性了。不过那弹奏之人也不管是否有人能听懂琵琶中的意思，实为自乐，没坏心思的，所以我才觉着有趣。”
“男的女的？”张春椿问道。
“应该是位女子。”
“小娘皮，事情恁多。”张春椿撇撇嘴，自顾自喝酒。
陈道流言辞没有藏掖，就近几人都是听得清楚，惊叹于陈道流博学的同时，心下不可避免的有了几分不忿和自卑。
须知世上大多弱者，嗜尊，为人处世，以谦切入为妙。
比起红头花船来说本就低上不知几筹的大龙船游客，听到来自花船之上的龙船调，由陈道流言语道破，听者自行带入，仿佛就是嘲讽一般，居然没有太多的不忿，自卑倒是真的。
待三口酒喝完，花船渐行渐远，龙船调却还是萦绕耳畔，张春椿打了个酒嗝，似乎是觉着有些没完没了，不耐说道：“还来劲了，我得抽她屁股去。”
说罢，张春椿翻身下船，突兀的就站立水面，不理会大龙船上游客的惊呼，张春椿扯开步子在湖面跑了起来，追赶红头花船而去，步伐飞快。
比起即将到达此行目的慢悠悠的红头花船，张春椿没跑几步就与之齐头并进了。
张春椿扯开嗓子大喊道：“船上弹琵琶的那个小娘子，你太不老实了，我好好的做那小船，与你何干，居然拐着弯的撺弄我这小船。”
船上那些个趴杆的少年少女们，见到此番场景，非但不觉得惊惧，而是饶有趣味般打量着张春椿，仿佛是个好玩物件一般。
实在是广陵道上的膏腴子弟，都是见过世面的，眼高于顶与否暂且不去说，眼界是真的高人一等，不少人家中也是供养神仙的，对于此景见怪不怪。
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移步至船舷处，对着张春椿娇喊道：“不知这位公子有何见教。”
“没啥见教的，就是觉着聒噪，不想听你弹琴……额，弹琵琶。”张春椿一个口误，立马改口，还是引来船上一阵哄笑。
张春椿自己也笑了，这破嘴。
“如此，小女子不弹便是了。”抱琵琶女子虽是扯着嗓子喊话，却是出奇的话语温润，没有半点粗鲁模样。
张春椿点点头，孺子可教，那就不打你屁股了。
抱琵琶女子见张春椿没有离去的意思，闲庭漫步般随着花船，便又喊道，“公子还有何事？”
“等你邀我上船玩。”张春椿丝毫不觉着难为情。
“叔叔，这位公子是何修为境界，你看得出来吗？”女子低声向身旁男子询问。
“乍看之下是道家正统的结婴，只是怕拿不准，保不齐有阴神在身，修为更高些也不无可能。”男子传音道，他就是阴神境界，阴神境看阴神境难免不会走眼，误以为是个元婴，而看待比他修为更高的修士，就更是云遮雾罩，只能看到人家想让你看到的光景，所以当下真不好下判断。
女子却已经自作主张邀请张春椿上船了。
张春椿踏着一丈六尺长的船桨，几步就跃到了三楼甲板之上。
“小女子谢云韞，广陵人士，不知公子高姓大名，家在何处？”女子轻轻将琵琶放下，对张春椿施了个万福。
“张逊槿，祖籍朝奉城，现居越州下菰城。”张春椿据实回答，他也是有表字的，和陈道流一样，陈道流的表字叫茂流，他的表字叫逊槿，都是和本名相涵的。
“好玩吗？”陈道流聚散无形的阴神出现在张春椿身边，张春椿以伏矢魄感知，陈道流仙人境的阴神品秩极高，而张春椿的伏矢魄更是比起阴神还要无形无质，并非船上没有高人，只是不算太高的高人，也就无从察觉他俩了。
“你反正覆着面皮，我更是京城来的，都没人认识，游船，自然是在这样红头花船的才像话嘛，你若不想张扬，要不就坐在船上不要动，当个没修为的凡人，叫那大龙船慢慢移过来。”张春椿以伏矢魄神交打趣道。
“我没你这么无聊。”陈道流懒得理睬他，本体如同先前张春椿一般，直接渡水而来。
若非张春椿之前招摇的举动，龙船之上的游客现下都把惊异的目光投向陈道流，后者也不会这么离开龙船。
“那人是我朋友，鸿都学宫一个专教琴操的夫子。”张春椿遥指陈道流，对着谢云韞介绍道。
“原来是鸿都学宫的夫子，小女子失敬了，莫非张公子也是出自鸿都学宫？”谢云韞试探的问道。
“我比他好些，是个吉士。”张春椿沾沾自喜道。
谢云韞只觉着此人好生有趣，便也跟着笑了。
这个吉士看上去，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陈道流飞身上船，对着众人作揖，轻声道，“陈汝运，叨扰了。”
与张春椿截然不同，陈道流只是一言一行，就确乎是个鸿都学宫的谦谦君子，儒雅文生，令人信服。
“茂流你不实诚啊，怎么可以假作名讳骗人呢？”张春椿以伏矢魄促狭道。
陈道流阴神白了他一眼，返回本体。
他陈道流亦或是陈茂流的名字，但说建炎版图内名字谁人不知？如何敢不假作名讳？
“谢云韞见过陈夫子，张吉士。”谢云韞再次施个万福，陈道流还礼。
谢云韞不似那种长袖善舞之人，寒暄了几句，话题很快就被凑上前来其他公子佳人们引导而去。
谢云韞毫不介意，婉言告退，说是要回房安置一下怀中琵琶再出来见客。
有能言善辩的公子哥就自动引过话题，将其此行的目的娓娓道来。
说这艘名为“秀逸”的宝船是从广陵江上沿水路而来的，专门载着广陵道上的才子佳人赴往南菰湖此地的龙头渚雕花楼，参加一场别开生面的曲水流觞的文汇。
最主要的还是在恶月之前，见证一场祓禊的举行，即在水滨举行的拔除不详的礼祭。
实为试图恢复礼制而沿袭古人的上巳而已，这是雕花楼举行的第一次活动，空前盛大，传闻以后每年都会有两三次。
那为侃侃而谈的公子个有所耳闻，此次盛会，好像只要是鸿都学宫的学子，无需受邀，皆可自行参与。
还询问陈道流是不是这样的。
陈道流只得点头说是。
但其实鸿都学宫多数学生都是不屑去的。与其说是不屑，不如说是此举不仁，凑不得热闹，那句“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真当不能警醒后辈文生？
并非先圣人当初东奔西走，累累若丧家之犬，还乐此不疲的克己复礼是谓弥天大错，而是已经消弭数千年的礼制，如今就是不合时宜的，违经背古，文圣人们的道理也是会打架的，就算后世人承蒙教诲，难免还是要拉偏架。
陈道流只知道，始作俑者便是僭越礼制者，而礼乐崩坏之后，再无作俑者。
所以，还是不要“复礼”来得好。
若真是有人食古不化，陈道流还能理解，学了先贤的学问，吃水不忘挖井人，情理之中，只怕是有心人打着“复礼”的幌子作妖。
文妖者，为祸世间，是要动乱根基的，与之相比，天下间的刀兵往来，不过是牛牛一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