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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天雷无妄

道士在土灶边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问道:“你要算什么卦?”

吕长吉说道:“我观道长签筒内的竹签刚好也是五十之数,想来道长应该尤为擅长易经六十四卦吧?”

道士拿捏了下腔调,说道:“只是巧合罢了,曲句山自有真传的卜算之道,不过易经身为群经之首,大道之源,也是我道家三玄之一,既是必备功课,自然不敢言不善。”

吕长吉说道:“那就请道长帮我卜一卦吧。”

道士伸出手掌,反复三次,说道:“十五文。”

吕长吉取出一枚建炎五十,递给道士,“这卦筹道长收好,不用找。”

“上道!”道士心中一喜,脸色却是不露辞色,接过铜钱说道;“我也不多收你的钱,本来只是想用蓍草帮你算上一卦,你且等等,我去取龟甲。”

《系辞》中记载,“探颐索隐,钩深致远,以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龟。”龟为卜,蓍为筮,蓍草与龟甲从古至今就是用来指代卜筮一道,只不过蓍草更倾向于民用,而龟甲则更庄重,真正易学高深者,自然是推崇后者的。

吕长吉摆摆手,出声阻拦道:“道长不必麻烦,蓍之德,圆而神,道长就用蓍草即可。”

道士有些刮目相看的感觉,不得不珍重起来,“原来先生也是个懂易之人。”

俗话说,医不自诊,命不自卜。

自卜命理,心境佐断之下易出偏差,便是术数精益,定力强健者,也就只能做到不足害的程度。

吕长吉只道:“略懂一些。”

道士问道:“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吕长吉回答道:“姓吕名赢,字长吉。”

道士又问:“吕先生,所求何事?”

吕长吉拱手道:“测运势,还未请教道长尊号。”

道士回礼:“吕先生,我现在是山下人,就叫我俗名吧,无字,姓庄名央。”

“庄央道长,咱不客道了,请开始吧。”

庄央点点头,解开黄巾包裹,从中取出一把蓍草,耐心的点了点数,不多不少刚好五十根。

庄央手捧蓍草说道:“取一根吧。”

吕长吉没有犹豫,直接抽走一根,使用蓍草占卜,首先要取五十根蓍草,然后拿出一根不用,象征天地奥秘大衍之数。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庄央将余下的四十九根蓍草随意分开,分别握于左右手中。左手象征天,右手象征地。

吕长吉伸手,在庄央由右手中抽出一根,这一根是要夹在左手的小指与无名指之间,象征人。吕长吉再次从庄央左手中的蓍草,每四根一数,象征四季。最后余下四根或四根以下,夹在左手的无名指与中指之间,象征闰月。

庄央左手回避一下,没有让吕长吉抽走蓍草,说道:“吕先生,不用再取了。”

吕长吉问道:“不应该还要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吗?”

庄央解释道:“不用这么麻烦的,以前的老方法是要通过三次变卦然后再确定阴阳爻,反复十八次才能成卦,现在早就弃用了。”

吕长吉一脸疑惑,不解道:“现在已经不是四营而成易,十有八变而成卦了吗?”

庄央点点头,耐心地说道:“现在的方法简易许多,只需要用右手数左手的蓍草,每八根一数,数尽时不留,就取左手小指上的一根,记为乾卦。如有余数时,就将余下的蓍草数加上左手小指上的一根蓍草,合计为二时,记为兑卦;合计为三时,记为离卦;合计为四时,记为震卦;合计为五时,记为巽卦;合计为六时,记为坎卦;合计为七时,记为艮卦;合计为八时,记为坤卦。这样,只经过一变,就可以得到下卦。反复一次便可再得上挂。”

吕长吉难以置信,“竟如此简单了?”

“就是这般简单啊,儒家称之为简易筮,已经是儒家六经中必学的科目了。”庄央看着吕长吉的表情,也觉得奇怪,这是经文庙圣人简化后的方法,已经在民间流传百年了,至于这般大惊小怪吗?没想到这个吕先生还是个老古董。

但毕竟是出了五十文的大主顾,庄央小心地问道:“吕先生,可是要按古法来,我也懂的。”

吕长吉摆摆手,“不用,道长继续就好,惭愧,是我苟且因循了。”

“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这句话用来形容自己再合适不过了,吕长吉这般自嘲道。

庄央点点头,继续卜筮。

吕长吉也是只一遍就领会了简易筮的算法,看着庄央双手不停撵动,不多时,下挂就呈现出来。

吕长吉喃喃道:“震卦?”

庄央点头笑道:“没错。就是震卦,吕先生真是好觉性,只听我解释一遍就已经入门了。”

吕长吉用手指在地上画出一个浅浅的震卦符号,居然也开始紧张起来,震为下,有八卦:水雷屯、泽雷随、火雷噬嗑、地雷复、天雷无妄、山雷颐、风雷益、震为雷。

不过好在六十四卦没有主管意义上的吉凶,只是表示不同的情形境遇罢了,不像求签,有上中下平之分。

现在就看上卦了。

庄央又反复一遍,卦成,不过一炷香时间。

乾卦。

吕长吉在震卦之上补上一个乾的符号,轻声念道:“初九、六二、六三、九四、九五、上九,无妄,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

天雷无妄卦,这大概是吕长吉最不愿意见到的卦象了。庄央知道吕长吉也是个懂易之人,没作更多解释,只说看着地上的符号说,“乾上震下,天雷无妄。”

庄央小声问道:“吕先生可要再算一下变爻?”

吕长吉没有抬头,只是盯着地面说道:“不用了。”

灶房之间安静下来,滋滋的火烛声可闻。

庄央没有打扰吕长吉。

天雷无妄这一卦,后世注解颇多,“匪正”便是不正之意,“眚”则通“翳”,指目身白翳,“不利有攸往”用白话讲就是不利于行动。有眚,视之不见,不能轻举妄动,最好不采取任何行动,因为不管采取什么行动都不利,大多往含有一种阻止的意思,劝告求占者停止妄念和妄想,安于现状,不要盲目采取行动,否则会误入不正的道路。

不知过了多久,吕长吉依旧没有抬头,而是忽然问道:“道长,你算卦准吗?”

“啊?”庄央被吕长吉这一问给难住了,擦了一把额上并不存在的汗,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吕先生,其实我算卦不太准。”

“如此,我就告辞了。”

吕长吉似乎是决定了什么,起身对庄央作了一揖,转身就要离去。

庄央看着吕长吉的背影,喊道:“吕先生,无妄,往吉。”

不知为何,明明是背对着自己,庄央却觉得这位姓吕的先生笑了。

房门闭合,灶房里又只剩下自己一人。

“吕赢,吕长吉。真是个怪人。”道士嘟囔道。

忽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字长吉?初九爻辞里说的“无妄往吉!”

道士喃喃自语,“我这一挂……不会算准了吧?”

蜡烛一阵摇曳,仿佛受风吹过,道士的影子也扭曲起来,不禁打了个冷战,道士惊慌的望向四周,门窗具合,哪来的风?

道士道了一声无量天尊,念起金光咒来,却是三遍之后不得舒缓,反倒愈发心悸。

道士无奈之下,推开房门,走了出去,置身夜色的山林间,反倒感觉一丝安心,方才那种状态想来后怕,遂不敢逗留,收拾了东西,连夜出了河泽乡。

————

建炎王朝这一期的喑雷山邸报,忽然断了刊载“赤水出丹霞”的版面,毫无征兆。

无他原因,两天前御马监大太监宋蓄前到了鼋头渚,带着雪泥房一百死士将剡水入菰湖的一络水路皆尽封堵了。

行事极为隐秘,暗中抹去了三个境界不低的练气士,皆有宋蓄亲自出手,丹霞少女的踪迹实不难找,说是招摇过市也不为过,觊觎之人虽说颇多,但真腌臜污眼之流,宋蓄没有手下留情的,也就三个。

一散人,一野修,都是孤魂野鬼,死不足惜,独独那一个仙宗修士的背后势力,就要大祸临头咯。

面对踏水而行的少女,宋蓄负手而立,双手却藏于袖中。

脚下剡水化作青蛟头颅,少女没有俯视宋蓄,在湍急的水流之上升起半截身位,眼神疑惑,问道:“你为何要拦我去路?”

见他不答,少女又问道:“我在找小锦,你是认识小锦吗?”

宋蓄让开半个身子。

一旁的林荍站立,朝她笑笑。

“我小名叫做小锦,不知道你是在找我吗?”

少女有些怀疑道:“你当真叫小锦?没有骗我?”

“我当真叫小锦,不骗你。”林荍对她笑道,“我原先只以为是我不认识你,原来你也不认识我,看来我这个小锦不是你要找的小锦。”

少女摇摇头,有些失落道:“我只是不记得小锦的模样了。”

林荍觉得有趣,问道:“那你叫什么?”

少女如实道:“我也叫小锦,老祖给我取的名字。”

百丈头顶上空的绵白云朵之中,白鹿架云载着一位身带五张各色鬼面具的道士,道士一伸手按住焦躁不安的鹿角,轻声安抚道:“咱人畜有别,自然不避男女之嫌,鹿先生如若一直这般拘束,那往后作伴的日子怕是还长着。”

白鹿重重呼出一口白雾,似乎对“先生”这个称呼很是不满,虽然王翡这小子解释说“先生”是尊称,并非男子独享,但白鹿依旧不喜这个称呼。

“走罢,先生在浊山为客,久不出世了,今天咱们故地重游,人家故人重逢,不相碍的。”

这个极少数没有被清场的道士,驾着云雾,顺着水文,由剡水支去鼋头渚,剡县与乌程县的交汇之处,这云下的阴凉面,那丹霞少女踏水而行,云与少女俱是往东,也是有段时日了,在雪泥房班子到来之后,在天罗地网般的扫除手段之下却是安然自若,没有露出一点蛛丝马迹,匿形手段近乎神异了。

王翡摘下鬼面,露出自己清秀的脸庞,从左至右斜过一条狰狞的疤痕,断开左眉,连左眼都是毫无生机的死灰色。

王翡将脸上煞白的鬼面覆在鹿首之上,白鹿不躲不避,只有借住面具,它才能口吐人言。

白鹿脸色的面具似与头颅融在一起,看不出边沿,白鹿张口,面具自然跟着张口,一股有幽咽的女声传出。

“王翡,咱们有言在先,这次下山,我供你驱使三年,你再回山之前,你要放我自由,就当我跑掉了,咱们就此两清,你要是和我这么不客气,那我就不让你骑了。”

“我称呼你为先生,自然是待你客气,此外我纠正两点,先生供我是驱役或者说是役使,并非驱使,咱们主从关系还是要清晰些。二是,我们约定的三年并非固定时限,这期间你尽管施展手段,能从我眼皮子底下遁去身影,我定不去寻先生,回山也是如实交代,只说白鹿先生伴我下山游历之时,跑掉了。”

忽然,下方宋蓄身形消散,再次出现时已经在了剡水上方百丈高度,与一人一鹿对峙。

宋蓄笑道:“倒是险些被你们隐瞒过去,神通手段颇为不俗啊,说吧,知道些什么?二位可别说是碰巧路过。”

王翡拍了拍白鹿脑袋,有些不满道:“白鹿先生,你的本名神通怎地连个阳神修士都瞒不过?是故意的吗?”

白鹿嗤之以鼻,“王翡,你说得倒轻巧,这可是阳神境界的存在,怎么到你口中就好像是区区一个阳神的感觉呢,人家一口气就能吹散你的三魂六魄好吗?”

宋蓄闻言,乐了,如实道:“抬举我了,他的三魂六魄一口气是怎么也吹不散的。”

听到白鹿将自己的名字说了出来,王翡脸色一沉,他原先只是随口一说,现在是真确定了,这畜生果真是好肥的胆子,果然故意露出破绽的。

王翡紧了紧握住鹿角的手,白鹿顿时发出痛苦的哀嚎讨饶之声,待王翡放开手时,鹿角之上赫然留下了一个浅浅的手印。

宋蓄却视若无睹,在脑中搜索王翡这个名字,忽然灵光一闪,有了些眉目,问道:“王翡?你是浊山一脉的?”

王翡不答,即便被道出跟脚却还是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对身下白鹿说道:“白鹿先生,真有你的,是我坐井观天,小瞧了禽兽之变诈了,你赢了,阳神修士我惹不起,这就扯呼了。我说过,你要是有本事能从我眼皮子底下跑掉,我便不会去寻你的。不过他日有缘再见,咱们可要好好的叙叙旧……”

话不说完,宋蓄和王翡的身形就同时消失,一追一逃,两人纠缠远去,只剩余音响动,白鹿看似是得了自由身,却是忍不住战栗,一甩头,不敢侥幸,硬生生将头上一对鹿角折断,谁知道王翡这阴毒的小子有没有在角上留下什么手段。

再一甩头,却发现脸上的鬼面具怎么也脱不下去,白鹿顿时觉得皮毛内外遍生寒意。

“见鬼!”白鹿骂了一句,不可遏制的后悔起来,却是知道没有回头路走,身上涌现出层层白雾,身形隐匿于浓重的云雾之中,奔走远去,那几位雪泥房死士的神念锁定形同虚设般彻底断绝开来。

不过随着宋蓄离开,雪泥房死士皆在匿在暗处,隐隐护卫着郡公主,无一人去追缉白鹿。

林荍歪了歪头,说道:“你叫小锦,我也叫小锦,咱们怎么互相称呼啊?”

少女也有些想不通透,挠挠头,说道:“我本来是不叫小锦的,我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我只记得小锦。”

林荍问道:“那除了小锦,你还记着哪些名字?”

少女摇摇头,“不记得了。”

“我说几个名字,你看看有没有印象,滕眉、牟瑟、谈娉、鞠音……”林荍抿了抿嘴,说出几个名字。

这几个名字都是那死鬼在教坊司的老相好,入本司之前要么是白身要么是犯罪官族,从来只做女乐,虽然还是纳入了贱籍世代连坐,本质却也算得上干净。

“不记得。”

林荍又问,“那林杏呢?”

林杏是自己的侍女,陪嫁做媵,当然也是没能逃过被那家伙吃掉的命运,现在是尚仪局司籍,正六品,比地方县令的品级都高些,此番出门应该还跟在那个雪泥房的女死士身边。

少女还是摇头,“你说的这些名字我都没印象。”

“那最后一个名字,林荍呢?”

少女沉思了一会儿,打量着林荍,问道:“你是不是认识我?”

林荍忽然转身,不再理睬少女,背着双手,几步向远处走去。

“不认识,你去找其他的小锦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少女只是不记事,却不是个傻子,肯定道:“你认识我。”

“不认识。”

林荍脚步轻快,眼看着愈走愈远。

少女急了,一下跳下蛟头,追林荍而去。

林荍背对着少女,笑意粲然,却也泪眼潸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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