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涵怡,出生于绍兴的一个小镇。
这个小镇打我有记忆以来到现在,街道还是街道的样子,菜场挪了几个地方里面的布局还是分不清新旧,沿河盖着青砖黑瓦的一排房子经过了20多年风吹日晒显得与时代更格格不入了。小镇上还是那么一群人,走在街上就有人跟我招呼,虽然我认不出他们:嘿,你是王康炳的女儿吧,都长这么大了!
是的,王康炳是我的父亲,一个从我5岁开始就在小镇的家庭工业园区里跟我母亲开了一家模具抛光店的老实男人,说话喜欢自嘲,大家都叫他“王老板”,但这个“老板”不过是个空壳,真正的实权还是掌握在我母亲李丽娟的手里。只要我母亲的嗓门一高,我父亲就跟噎到了气管一样喘着气,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一个字。但更多时候,当我母亲谈论除我父亲之外的事情时,父亲就是附和我母亲,不管我母亲说什么,父亲就仿佛跟一个不会思考的机器一样附和着,有时候让人觉得好笑,有时候又觉得他可悲。
小镇还是它原来的模样,只不过在新街区造了新房子。就像小镇上的人一样,还是那么一群人,还是跟原来有着相同的思想,只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信息的更迭注入了一点开放性的思维。但原来根深蒂固的思想还是牢牢占据着他们,他们会相互问候、相互道谢、相互请客,20多年来都是这个样子,现在,他们在相互询问孩子的婚嫁情况。
“涵怡爸爸,涵怡现在在杭州怎么样?”陈萍相与她丈夫把一块模具扛进父亲的店里,端着她胖胖的脸问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跟涵怡不怎么聊天的。”
“那涵怡有没有找男朋友?”
这句话好像一剂愤怒剂,或者说是炸弹,把蹲在旁边清理模具的李丽娟炸翻了。我母亲“噌”地站起来,提高了嗓门:“就是说!自己没本事找男朋友,还说相亲不好,这都27岁了,说出去都被人笑死了,早上小明妈妈还问我,她孙女都要上小学了,涵怡怎么连男朋友都没动静,虽然小明结婚是早,但你说涵怡一个女孩子,又在外面上班,这男朋友啊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找到,更别说结婚了。”
“对冒对冒,自己嘛又没本事找男朋友,给她安排相亲嘛又说不去,我现在走出去人家都说康炳你家里的老古董怎么还不嫁出去,哈哈哈哈.......“想都不用想,这肯定又是我父亲在附和我母亲了,把我母亲本来就高涨的情绪再次调动起来。
“那我表弟也在杭州上班的冒,比涵怡大一岁,名字叫郑同,是独子,身高有180,他妈妈是市里职业高中的英语老师,爸爸是编辑社的杂志编辑,爷爷奶奶就他爸爸一个儿子,他爸妈又只有他一个儿子,三代单传的嘞,现在听说在杭州工厂里当个小领导,人也特别老实,很好说话的,太老实了都28岁了,自己也找不到对象。”陈萍相凭借多年来对我母亲的性格了解,知道先把我母亲的情绪调动起来,再适时地去满足和压制情绪。
当然,我母亲也不是个一有情绪就失去理智的人,她知道端正自己的位置,并不要让别人小瞧自己,所以她听到萍相将优势信息狂轰滥炸给我母亲时,我母亲虽然内心期待,但她也凭借对萍相多年的性格了解,开始卖关子了:“对啊,你说说现在的孩子怎么回事,怎么都这么老实,比我们那个年代的人还都要老实,我们那个年代嘛,虽然大多数是媒妁之言,但我跟康炳就是自由恋爱的,喜欢嘛就是要胆子大点去争取,现在的人怎么越活越傻了。”
萍相听到我母亲扯远了的话题,不耐心的性格果然上头了。“那要么让我表弟跟涵怡见见,你这边答应了就好说了,我们这边随时都可以的,反正我表弟是双休,周末都是有时间的。”
我母亲还在假装矜持:“那我先要问问涵怡,愿不愿意有没有时间,我问了再跟你说。”
在这场谁先提出“见面”就“地位”相对较低的博弈对话中,我母亲还是使用了她一贯的交谈方式并又取得了胜利。她心满意足地继续清理模具,并在内心早已把一切盘算好。
那天晚上我母亲直接以“命令”的形式让我周末回家,当我到家还未打开门,就听到萍相那爽朗的笑声,我常常想以萍相的体貌加上声量,如果能进合唱团一定是个优秀的女高音。当我进家门,看到我父母、萍相还有一个陌生男人坐在沙发上,他们也同时转向头看我,然后萍相迅速从沙发上站起来伸出她的双手向我走来:“哎呦,这是涵怡,这么多年不见想不到你这么大了,越长越漂亮了。”我看到她离我越来越近,她的声音也不断冲击着我的耳膜,我感到从耳朵到脑子里都是“嗡嗡嗡”的声音。我像一根木头一样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又像一条垂死的狗被萍相拖到大家面前展示,大家都看着我,我甚至觉得这一刻,我的父母,都有点陌生。
我没有看清他的脸,也没记住他的脸,到底是什么样子?萍相带着他的表弟走了以后,我像失忆了一样一点都回忆不起来他的样子。我母亲跟我父母回味着他们跟萍相之间的谈话:“我看那个男孩子真的是个老实人,一点声音都没有,话也不会讲,而且这面相看起来就老实,家里又是书香门第,爸妈都是大学生,你看看,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多厉害,我当时要去上学,我老娘说家里没钱了,就不给上了。你老娘有钱,但因为偏心,不给你上学,你当时成绩那么好,说不定也是个大学生,我们就不用在这里做模具了。”
我父亲一听到我母亲又开始说那些说了上千遍过去的故事,而且开始扯到他了,他就转移话题,将我母亲的注意力转移到除他以外的事情上:“我看这小伙子挺好,人又老实,以后肯定听老婆的话,你说对吧涵怡。”
对,我父亲往往就是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并把问题抛给我,然后让我成为发言的焦点,我无论回不回答,我母亲都会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开始回忆我小时候如何如何,她如何把我养大,现在需要我给他们分忧,不要再这么“折腾”和“胡闹”。
“嗯,还好吧。”我淡淡说到。
“你看,涵怡说好的,她就是喜欢的,那这事不就好办了。”我父亲仿佛在跟我母亲邀功一样。我懒得辩驳,在我母亲长年话语权的把握下,我们说话她会选择性过滤和听取,直白点说,我母亲心里其实早有自己的一套盘算,并且她会按照她心里想的去做和要求我们去做,如果反驳的话,她不会听取任何意见,她只会坚持自己所想。
我回自己房间锁了门,呆呆地停了很久,心里好像没有一点波澜。我又想起17年那个春天,我母亲也是催我相亲催我找男朋友,其实我已经跟公司的小金在一起了。小金是个典型的东北人,对任何事都会有妥当的安排,而且会非常顾及我的想法。有一次我在一对耳环前停留了一会儿说这个挺好看,小金说那就买下来吧,想到他已经为我付出很多,而且耳环也并不是必需品,所以就说算了吧。但过了几天小金还是把耳环偷偷买下来送给了我。我觉得那个时候我真的是快乐的,好像什么都不用愁,什么都不用担心,有一份国企稳定的工作,有一个爱我和我爱的人,有一份简单的快乐。有事做,有人爱,被人爱。我想人生应该也不过如此。
当我母亲一再催我相亲的时候,我把小金带回了家。我父母虽然表示不可置信但还是不得不接受了,我知道他们其实想让我嫁给本地人,小金作为东北人,在地理位置上与浙江还是隔了距离。我母亲在小金不在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跟我灌输她的思想:小金是这么远的地方的人,生活习惯也都不同,饮食习惯也不同,再说你远嫁了,到时候小金和他爸妈欺负你,你找谁说去?你找谁帮忙?
由于小金是东北人,在我母亲眼里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外地人”,所以她要求让小金在杭州买房,小金说他父母也准备了钱,杭州市中心的房买不起,但稍微郊区的还是能一次性付清。这下我母亲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拒绝小金,因为她觉得小金还是个挺靠谱的人,只不过“硬件”条件没有达到她的期望。
等到9月份,我母亲开始按耐不住了,不断打电话对我狂轰滥炸,问我为什么小金还不买房,在微信上不断给我发语音发信息,我回家更是鸡飞狗跳,我母亲又开始用她惯有的思维模式去推动事情发展:为什么还不买房?今年要么买好,如果买不起,那我们两家各人出一半的钱总可以吧,反正必须要买房才能结婚。
我开始还会劝她:买房是个大事,而且他爸妈这么忙,也没时间来看房,总要慢慢来的。到后来我开始采取消极躲避的态度,电话不接微信不回,我知道一旦我给出一点信息反馈,我母亲会以十倍五十倍的信息量来压制我。我母亲开始像个幽灵一样时刻围绕着我,从小到大几乎都对她言听计从的我实在没有招架之力。
到年底的时候,我母亲又开始让我去相亲,尽管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和小金分手。我拒绝了母亲的相亲要求,小金知道后竟然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我越来越感到无力和疲惫。曾经的快乐和开心那一刻竟然变成了压力,把我牢牢压在“必须买房”的要求下。
小金的母亲在年底需要动手术,那一年年底他离开了。我想我也是理解他,作为独子,毕竟还是要照顾父母,不然父母生病了不能照顾,也是人生最大的遗憾吧。但我时常哭得像个孩子,我不知道到底是小金的母亲生病了他需要去照顾所以才选择离开,还是觉得我们一直在给他买房的压力,但他并不能在近几年买,又不想让我为难所以选择了离开。
我没有问,也不敢问。很多次上下班坐公交车,我都会坐最后一排靠窗位置,有时候坐着坐着就睡着了,有时候坐着坐着就落泪了。想到以前我加班的时候,他默默等我,一起坐公交把我送回去,再自己坐公交和地铁回住处。有时候失去了,把某些人的好放更大了,一直放大放大,大到让我看不清世界和事情本来的模样。或者我也不愿意去看清。我只愿意沉浸在这样美好的回忆里,安慰自己至少曾经拥有过。
我时常想,从来没有被真正爱过可悲还是爱过了失去可悲,想着想着就觉得越发难过,想着想着就越觉得自己有错。如果当初我没有把母亲催小金买房的信息告诉小金,即使我一个人承受母亲的压力,但至少小金应该还是会在身边吧。如果当时能一直坚持,我们总有一天会住上属于自己的小窝然后过完这平淡而又幸福的一辈子吧。
可是这个世界只有如果,却没有时间倒流机啊。
而在小金离开后的5个月,我见到了萍相的表弟,我开始思考结婚这个问题。当我知道是萍相介绍给我父母的时候,以我对父母的了解以及对萍相和我父母关系程度,我心里知道大概率是离结婚不远了。
但是我真的愿意结婚吗?如果我结婚会怎样?如果我不结婚又会怎样?
我思来想去却参透不了结婚的真正含义。结婚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堵住别人的嘴?这个确实是当务之急。结婚是为了自己幸福和快乐?那如果最爱自己的那个人并不会回来了,和谁结婚还有差别吗?这个世上有那么多不是因为爱情而结合的婚姻,为什么最后却越过越幸福?所以如果不能跟最爱的人结婚,那么跟谁结婚也没什么差别吧,还是要看婚后如何经营。
结婚的真正意义是什么?我想大多数人都不明晰,只是觉得到了该结婚的年纪所以结婚了,或者只是觉得恋爱谈着谈着差不多该结婚了。有些结婚只是两个人的事,两个人觉得相爱觉得快乐那就是结婚的意义。但有些结婚一开始就掺合了两个家庭,成为两个家庭的事,应该降低对婚姻的期望。
我想我根本没有明确结婚对我自己的意义,以及在婚前对两个人能否承担起责任的能力进行理智地评估。结婚并不只是穿上西装穿上婚纱走上红地毯这么简单,这只是一个开始,在漫长的岁月里,需要两个人执子之手,在扮演好原来社会角色的同时,一起去承担起社会的新角色:妻子和丈夫。
在结婚前我们就要周全地考虑好:为什么要结婚?结婚的责任是什么?我该如何承担起这份责任?
而我,从小就缺少一定的主见,在我母亲长期的思想灌输下,以及在觉得“嫁给谁都一样”的消极情绪下,听到母亲说“你自己找的还不如萍相姐给你介绍的,至少两家人是知根知底的,不像有些外地佬,你都不知道他家里到底是啥情况”,我知道母亲总是含沙射影说小金,觉得“外地人”没有房子就没有生活的基本保障,所以不能结婚。我的心态在慢慢发展微妙的变化,并不是我接受了萍相的表弟,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大概任何一个人我都能接受,因为我开始接受“我必须要尽快结婚”这个事实,无论那个人是谁,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差别。
我时常劝说自己,就算一开始有爱情又能怎样?知乎上那么多因为爱情走到一起又出轨分开的故事还不够说明爱情其实只是个短暂性的伪命题吗?只要这个人可靠,比有爱情更为重要,毕竟婚姻讲求的是责任感,而不是爱情。
“无论那个人是谁,日子还是要照常过啊。”这是多少人目前婚姻的现状呢?我不清楚,但我自己迈出了这一步。
在我迈出了这一步,并努力尝试想在婚姻的道路上走得更为长远,最后我发现,真的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陪你到老的。即使很多人的婚没有爱情基础,但还是有些人,与你格格不入,就像这小镇,老街区和新街区的人很少打招呼,同一街区的人会热枕地相互问好和道别。即使都同在一个小镇,但有些人,还是不能和你的生活产生交集。
这张奖票不属于我,我抽到了他,我还把他刮开了,我只能当做没事人一样拿着这张奖票走向下一站。我想我的确是缺少运气抽不到好的奖票,但在我明知道这张奖票并不是我要的情况下,我还是缺乏退回去的勇气。我看到我母亲期待的样子,我仿佛看到因为我拒绝了这次相亲,我父母不知道要跟萍相怎么相处,在街上遇到熟人问到相关问题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的样子。
我看到了别人的难处,但最终忽视了自己的不幸。
那一晚第一次见面,我没有记住他的脸,但我记住了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