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31日。
结婚的第一天,7点钟就被房门外嘈杂的声音吵醒。我把房门拉开一条缝看,他家能来的亲戚都来了,挤在不大的客厅里,说着笑着。我看到有这么多亲戚,不擅长与长辈们打交道的我显得特别局促不安,就赶紧又把房门关了去把他叫醒。
“同同,你家外面来了很多亲戚。”
他翻了一个身没有说什么,又继续睡了过去。
“同同,快醒醒,亲戚来了。”
他睁了睁眼,又闭了闭眼,好像一个失明许久重见光明的人,一下子看到了光照进了眼睛,一机灵就起来了:“对,今天他们都要来,我们中午还要去你爸妈那里回门。”
我们赶紧洗漱完后打开房门,原本各自三五成群在说笑的亲戚仿佛像被安装了回头按钮的娃娃,房间的门就是打开那个按钮的秘密开关,所有的“娃娃”在触碰机关的那一刻瞬间全部转头看向了我们。我们都被这么多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萍相那高音又跳出来顶到了天花板,在整个屋子里萦绕:“哎呦起来啦!我们是来闹洞房的!昨天喝完酒吃完饭下那么大的雪,太晚了而且不方便,所以也就不打扰你们休息了。今天早上我们都来了,说是要补上。”
萍相让大家都往边上站站,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客厅中央,然后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椅子边上转了很多圈又去厨房转了几圈,两手还是空空然后自嘲得大笑道:“哎呦我就是太高兴了!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明明我要去找根棒子和绳子。涵怡你看我今天高兴成啥样了,我从来也没有这么高兴过!都高兴得昏头了。”她边说边大声拍着她的手,大家也都跟着笑了。
“小姑姑,家里有没有短一点的棍子和绳子,要把糖绑到绳子上,然后让涵怡和同同两个人去吃一块糖,哈哈......真是有趣。”萍相对着我婆婆问到,我婆婆也开始在屋子里到处打转,最后从阳台回来的时候带了一根晾衣杆和一捆毛线:“萍相啊,合适的棍子没有啊,要么用晾衣杆凑合吧。”
萍相把一块剥好的糖绑在毛线上,取了适当的长度把毛线剪断,又把毛线的另一头捆在了晾衣杆上。痴痴得对着晾衣杆笑了好一会儿。然后她站上客厅中央的椅子,把晾衣杆夹在胳肢窝下,并用手抓住晾衣杆的三分之一端。其他亲戚以椅子为中心围成一个圈,而我跟郑同站在圈子里,抬着头看着高高在上的萍相抖动着手里的晾衣杆。
“大家听好了,等下同同和涵怡一定要把这颗糖吃了,大家可以使出小手段让他们吃不到,吃不到的时间越长,我们就可以玩得越久!同同,快和涵怡抱在一起,一定要抱着然后一起吃糖,中间不能不抱,要是没有抱着吃到糖也不算数哈。我数到三就开始了啊。一,二,三!”
我跟郑同相互拥抱着,但胸部以上又要分开,这样才能确保能用嘴巴吃到糖。我们都抬头看着那块跟鱼饵一样的糖随着晾衣杆的起伏波动而不断舞动,跳出了忽大忽小的弧度。而我们张着嘴尝试着吃那块飘忽不定的糖,结果很多次都撞到了对方的脸,甚至有几次磕到了彼此的牙齿。只要我们的脸或嘴撞在一起,外圈的亲戚们就发出热闹的喊叫:哟哟哟哟!撞一起啦!亲一起啦!哈哈哈哈......加油!再亲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我明显感觉到他没耐心了,从一开始还有笑容渐渐到脸色深沉。他对着萍相喊道:”差不多就行了!”萍相赶紧把她不断上下晃动的手停了下来,“好好好,这个就算过了,你们把糖吃掉就好了。”
到了第二个环节,萍相让他把我背起来,然后绕着客厅跑三圈,我们在前面跑,亲戚们有些站那儿不动笑着看着我们,有些在后面跟着我们一起跑,发出了特别开心的大叫声,仿佛新婚的是他们。
第三个环节还是萍相出马。她又站上了那枚椅子,手里拿着六袋各式各样的糖果和巧克力,“这是涵怡妈妈昨天买的,在喝酒的时候带给我们的,现在我要把他们都分掉了哦,大家要一起抢哦!”说完她就开始往客厅里撒糖果,一大群亲戚无论老少都迅速弯腰抢,有些孩子甚至蹲在地上不起来了。年纪大点的边抢边发出“哦哟~哦哟~”的口头语气词,年纪小点的动作快,不一会儿就把自己衣服的两个口袋装满了。
我看着萍相在客厅顶灯的照射下,那张泛着油光却笑眯眯的脸,看到她每次抛糖果都会轻轻跳起来并发出相应的声音“呶”,胳膊肘用力往上抬,然后才把手里的糖果松开。糖果顺着不同的弧线掉落在不同的地方。我们一窝蜂地一起去抢。我竟然在这么喜庆的日子里想到了我外婆去世的时候,道士站在一个用竹子搭起的高台上,唱着戏也是把糖果、饼干等物抛给我们。也许婚姻和死亡具有相同的意义,所以需要类同的仪式。婚姻是一个人结束了只需要对自己的负责的生活,过去的那个自己不复存在了,而现在是以家庭为单位。可以说,今天的这个仪式,算是对过去的自己进行一个热闹的告别仪式,对未来的自己进行一个憧憬的开头。就好像我外婆去世的时候,道士们敲锣打鼓放着哀歌,但却很少有人感到真正的悲伤,大家都各自交谈着,看到熟人来了更为亲切地去打招呼:“好久不见了,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没变,一点都不老......”仿佛死亡对他们来说很遥远,他们只是像逢年过节的时候聚在一起吃饭喝酒而已。死亡的告别仪式并没有让多少人感受到我外婆她永远都不在了,她永远都不会再起来笑着跟我们问好了。死亡的告别仪式更多是让大家聚在一起吃了个饭而已。婚姻的仪式同样也是这样。对于别人来说,也只是聚在一起吃了一个饭,婚姻的本质离大家都很遥远,尤其是已经结了婚拖家带口来参加别人婚礼的人,更是难以从别人的结婚仪式中想到关于自己当初结婚的真正目的和意义。不同的是,死亡的告别仪式,那个主角永远都不会再感知人间冷暖。但婚姻的仪式,我们,为过去的自己鞠躬鸣谢,感谢这么多年没有放弃自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为未来的自己通过这一份热闹去明确地知道需要承担的家庭责任。
我想既然结婚了,没有退路了,那就应该去好好地维持两个人的关系,尽自己的全力去经营这个小家庭。
等萍相把东西撒完,她额头上出了细珠般的汗,粘着她额头的刘海,她的脸也变得红彤彤,看起来像一个带着露珠的巨型蛇果。“我们搞完咯!我们要回家去咯,同同你们等下是不是也要去涵怡爸妈那边回门啊?那你们现在可以准备起来。”她撸着那几只空荡荡的塑料袋,吆喝着其他亲戚一起回家。
算是清净了一会儿。我们就开始准备回到我父母那边。今天是回门的日子,需要我穿着红衣服回去,我穿了一件红色的毛呢大衣,拎着结婚那天用的红色皮包,因为回门需要新女婿买烟酒,而他妈妈怕他不会买,所以我,他,他妈妈还有他舅妈一起到了我家楼下,在附近的超市里买了条烟和两瓶白酒。我给父母发微信说他妈妈和舅妈也来了,我父母大概知道如果他们不亲自邀请,他妈妈和他舅妈应该不好意思来我家吃饭,毕竟按传统来说,回门的时候只是新女婿来。所以他们匆匆忙忙下楼,看到郑同妈妈和舅妈赶紧一人一个拖着要往楼梯口拽。他妈妈红着脸驼着背比较抗拒,嘴上一直说“不吃不吃我跟舅妈不吃了。”舅妈跟她女儿萍相一样性格大咧,见人就熟,所以推辞了一会儿就说:“哦哟——凤娟啊,我们还是吃吧,你看涵怡爸爸拉着我,要把我的新衣服都拉破了嘞。这么热情的,我们怎么好意思拒绝。哦哟凤娟啊,就吃了吧,涵怡爸爸说准备了大菜,跟昨天他们办酒席的时候菜是一样的,特地给今天留了一桌。昨天太忙了没怎么吃,今天我们就去好好品尝品尝。”
他妈妈听到舅妈这么说,低着头只能说好。
饭桌上我父亲又开始吹嘘他关于这次结婚给他带来的面子:“他们都说康炳啊,你女儿结婚时候用的菜怎么都这么好,山珍海味都上了,我那个海参可是进口的,有两根拇指那么粗,虾我也是用了越南进口的黑虎虾,一只都要近40块钱。还有澳龙、鳄鱼、蛇排,都选了一等一的食材。你们看看这越南的虾,大不大,肉很紧实的。呐,舅妈你多吃点,这段时间你操劳了。”我父亲边说边夹起了一只大虾放进了舅妈的碗里。舅妈赶紧说:“涵怡爸爸你这话说的!我不敢当不敢当,你们也操劳了。现在好了,我们都是一家人了,以后涵怡有什么事,多跟我们说,我们能帮的都会帮你解决的。”我赶紧微笑了一下,对着舅妈点了点头。
等吃完饭我父亲就被我母亲打发走去洗碗。我母亲和他母亲、舅妈就坐在沙发上看以前的老照片。翻到好几张照片里有一个明媚皓齿、烫着大波浪、穿着时髦的衣服、画着淡淡的妆的人,像90年代的香港女星。舅妈就好奇地翻来翻去仔细看了很久:这个人是谁啊?怎么有她这么多照片?
我母亲笑了一会儿说:“你再看看,这个人是谁,你们认识的。”
舅妈和他妈妈又把相册端过来看了很久,嘴里念叨着“我们认识的?”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看说不知道是谁。我妈笑得更大声了,然后指了指自己说:“是我啊!你们都认不出来了吧,变化大吧。”
对,我母亲年轻的时候,像极了年轻时候的邱淑贞,有神的眼睛,弯弯的眉毛,标准的唇形涂上口红更显得别致。只不过没有邱淑贞的瓜子脸,我母亲是鹅蛋脸,显得皮肤更为饱满,面部线条更为柔和。那我母亲现在是什么样子呢?有着暗深色的黑眼圈,双眼皮开始下垂,白皙的皮肤早就不见,只留下被风吹日晒后的痕迹,尤其是当她在36岁高龄的时候生下我弟弟,脸上好像在一夜之间就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斑。在不到四十岁的时候,她的皮肤还有点白,斑显得尤为明显,但当她现在快五十五岁,皮肤也晒的黝黑了,斑不仔细看反而看不出来了。但总体却肤色暗沉,眉角有了深深的皱纹,走在街上就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妇女。谁能想到,她曾经竟然这么美丽过?除了塞在抽屉角落里的相册,谁还能记住她原来的容貌呢?
我母亲在被我奶奶赶出家门后,没过几个月就把我交给了外婆,她跟父亲一起去温州打工了。在温州打工了5年又回来开了一直到现在还开着的“康娟模具抛光店”。在刚开始开店的时候,由于没有熟人没有关系,一有生意两个人就拼命做。我母亲说有一次我父亲7天7夜没有合眼,我不知道有没有夸张,但从我记事以来,我就很少看到我的父母,他们早上4点多就骑着自行车去店里,晚上很晚才会回来。一年的光景,我父亲是一天也不会休息的,我母亲身体不适的时候偶尔会休息几天。我没有见到我母亲美丽的样子,打我有记忆以来,我看到的母亲仿佛就是这个样子,有着皱纹,头发永远都剪短不打理,每天穿着很破旧的衣服,她说好的衣服一穿根本就干不了活,碰到模具就会脏。
我没有见过我母亲年轻的样子,我感觉她自从有了我之后,就再也没有年轻过。她时常跟我说做人就是活一张面子。我想她心里肯定是憋了很大的一股气,一定要干出点什么给我奶奶看,即使我们被她赶出了家门,她从来没有照顾过我也从来没有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父母,但我母亲好像就是咬着牙握着双拳坚持着,把曾经她喜欢烫的卷发全部剪掉,把曾经她喜欢穿的时髦衣服全部放起来,把她曾经喜欢画的淡妆全部抹去。从小到大,我只看到了那个强忍着困苦和我父亲一步步走过来的母亲。
我听到母亲还在对着他妈妈和舅妈笑,说着过去她结婚前的事,我好像这么多年才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她。她已经跟美丽完全沾不上边了,她的脸上有着岁月最残忍的痕迹,突然觉得母亲真的是老了,老得彻彻底底,老得毫无余地。如果说婚姻的目的就是为了把一个人迅速变老,那我想这不是我要的婚姻。我害怕变老,我害怕时光在我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让我变得连我自己都认不得自己。
每一个能放下自己美丽容貌,为子女,为家庭,为自己,一心扑到工作上,只为带来更好的生活,这样的母亲,都值得歌颂。
在我母亲一路走来的过程中,很多时候我都能深有体会,虽然那个时候我还很小。在我只有两个热水瓶那么高的时候,我就一个人拎着煤炉,把它从楼上拎到楼下,再打开附房的门取出木头和纸,点燃生火装煤炉。我会把家里的水壶全部烧好热水,很多次我都把热水灌满了整个水瓶,木塞子按下去的时候热水扑上来烫了我的手。但再疼我也是断断不会告诉母亲的,我怕她晚上回来因为还要照顾我大发脾气。所以很多时候即使生病,我也是自己忍着闷不作声。如果我感冒,我更是不敢在母亲面前咳嗽流鼻涕。我母亲一旦发现异样就会问:“你感冒了?”我就会如惊弓之鸟吓得赶紧摇摇头。我母亲也就不再管我。我怕我母亲觉得照顾我是浪费时间,在她又要工作又要照顾我的时候,我母亲的脾气会变得极差,常常对我破口大骂,有时候甚至会狠狠揍我一顿。于是我对生病这件事变得极为敏感,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是绝对不敢跟母亲说的。在我整个小学阶段,我从来没有养过头发,我母亲都是图省事让理发师给我理寸头。有一次我堂姐骑着自行车载我,由于我长得比我堂姐高,一个不认识的阿姨突然追着我们跑说:快看啊,女孩子载着男孩子!在那本相册里,也有几张我寸头的照片,现在她们正翻着,我母亲津津有味讲着我小时候她带我剪寸头我偷偷哭的故事。
我想这也是我养成了逆来顺受性格的原因吧。我的忍耐限度常常让我朋友感到十分吃惊:涵怡这种事你也能忍?涵怡你怎么忍到今天的?涵怡你的忍耐力怎么这么好?我想在我性格形成的过程中我母亲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我并没有怪她的意思,她也教会了我善良,教会了我正直,教会了我努力。
何况,她自己也是身不由己。在我结婚后,我跟郑同吵到天昏地暗几近崩溃的时候,我就会想到我母亲年轻的时候,物质条件比我们现在差多了,我父亲也是木讷的人,最初还会跟我母亲顶嘴吵架,我想象不出她是怎么过来的,她是用了多大的毅力,忍耐了多少委屈,才走到了今天。
吃完晚饭,我们把舅妈送回了她家。由于我父母家跟他家比较近,所以回门那天也就没有住在我父母家,而是和他妈妈一起回了家。今天的闹洞房和回门算是结束了,我们也算是真真正正地结完婚了。
回门也叫“归宁”,我想大概就是在结束所有关于结婚大大小小热闹的仪式后,让新婚夫妻回归到正轨宁静的生活中去。
但我却万万没有想到,在我回门后,以为会有平静简单的生活,而等着我的却是“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