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贯便觉得,肯用十年苦差交换一日重游故地的人,一定都是极虔诚的人。
支付十年苦差的地方卧在忘川上游,后头再远些临着阎王殿,是地府最边缘最贴近天庭的地方,是地府里仙气最重的地方,算是一处仙山。
今天我去见许乔望,一个在仙山上待了十年的孩子。
仙山是忘川河的根源,少雨多雾,从来不下雪,我最烦雾,却次次在山脚下就被雾缠住,我不耐烦地拿袖子拍了拍,眼睛已经瞧见一处骚红的物件了。
我觉得眼熟,又细细瞧了瞧,是个套着红袍子的滚圆老头。
我有些稀奇了,“咦,今日还劳驾您出来迎接我了?”
红袍子的老头仙气飘渺地打着坐,眼睛眯缝着,“那孩子的时辰可是到了?”
我:“……话到你嘴里说出来总是这么难听。”
我想了想又道:“你果真不是来迎接我的。”
那老头啐了一口:“就这么一个听话孩子,可惜了。”
我敛了眼,说:“他自己情愿的事情,你又可惜个什么劲……再说不是还有那刺猬呢吗。”
老头哼了一声。
我走近了一点,打算继续往山上去了:“他们都愿意招惹那刺猬,就你喜欢许乔望这种绵软孩子。”
老头叹了口气,突然又凄凄惨惨戚戚,“再过几日怕是连那刺猬也不在这儿了。”
我脚步停了停。
老头说:“十年之间,来了两个,现在又要走一个,世道已是如此索然无味了吗……”
“再过些日子又不是就没别人来了,”我想了想,“痴情种哪个世道没有,你就当他们命长命好呗。”
我顿了顿,“早晚会有新人的。”
老头默了默,目送我走了。
…………
我于是在山腰的地方,找到了青衣俊朗的许乔望。
许乔望远远的将我瞧见了,有些拘谨地笑了笑,仍然是一副混不熟的模样。
他来的时候,便是一副文弱样子,才加冠不久,性子也温软,没有锋芒。
我并不时常来仙山看看,即便来,也并不时常能够见到他,此时看看他仍无棱角的脸庞,却突然有些好奇了。
“你为什么非要回去呢?”
许乔望想了想,终于收了先前那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开口却仍然是温吞水一般的,“因为……我还没有来得及与她告别。”
我听他这般答复,眉头稍稍一凝。
“我不是特别想听你说这个,”我摇头,觉得有些敷衍了,“先前在地府遇着的人,也都是这么说的。”
话一出口我却又有些后悔了……因为口头说说跟历了十年苦差,确乎是并不一样的。
许乔望也并不生气,他受仙山仙气所养,仍然是十年前那嫩白青年的样貌,竟是连性子都不曾变样的。
脾性生如许乔望者,定也是世间少见了。
他伏了伏身,眼睛也垂下来了,“只是不想让她再等我罢了。”
此言倒是让我觉得,这是一个别样的故事了。
总之对于这撑他十年的念想,我有些期待了。
…………
大概是在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些日子,我心宽心大,非常不避讳地问过那位姑娘的名字,反正许乔望也并不恼,却非要写给我才愿意。
我没有法子,又嫌费事,便给他寻了根树杈子。
许乔望嘴唇抽了抽,倒是仍然没说什么,一撩袖子蹲下来,在仙山上给我写了三个字。
楚南歌。
说起他的生前,相识楚南歌的日子其实并不很长,满打满算起来才不过一个半的年头。
许家是兰溪边的一家大户,许家老爷子用情专一,一生只一妻,膝下只一子,此子惊才艳艳,贼像他爹,又无磕无绊地长成了位清秀少年郎,于是渐渐渐渐地,优柔寡断便成了浸进骨子的物件。
只是优柔寡断又算个狗屁,许家毕竟是名门大户,许乔望弱冠之后张罗娶亲,照样来了不少送秋波的大户姑娘。
许乔望他爹谨慎得厉害,给他请了方圆百里之内最好的算命先生,集了这些个姑娘的生辰八字又攥了个龟壳,最后一口敲定。
要楚家小女儿,楚南歌。
单是从样貌上看,这二位也确是一对璧人。许乔望自然生得不会难看,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窈窕佳人肯抛开他那软弱的性子,反觉得此人温润似璞玉,定是待人温柔至极。
说到底,还是沾了这副皮囊的光。
楚南歌在这兰溪也是极有名气,谁不知道那楚家小女生得极俊,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有如坠了星子,似是将这天地日月间的光辉全数给掠了去。
至于为什么要寻算命先生而不是媒婆,许乔望当时并不明白。
承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之这喜事就算是定下来了。
虽然二人未曾谋过面。
虽然日子定得匆忙,初春卜的生辰八字,三月末便要结了礼。
许乔望每每想着不远时候便要迎娶新嫁娘,总要兀自羞出一副桃花色面皮来,可做事仍然是不急的,只是偶尔出神时,会找帘白纸来,将南歌两个字细细描摹,来来回回的,像要刻在心上似的。
当然了,描摹完了,又是要羞一阵的。
倒是个容易害羞的主。
再过了些日子,春天的花儿都零零散散地挤出几个花苞来了,兰溪落了几场小雨,新郎官的红衣也给送到许乔望房里,娶亲的日子便是来了。
许乔望当然是有些紧张的。
他婆婆妈妈地由人伺候着换了新衣,直着眼瞧着他府上的管家给他牵来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看着长相喜庆的喜娘扭扭嗒嗒地做了个揖,别无他法地兀自深吸了几口气,领着轿子上路接新娘子去了。
鞭炮噼啪地响了一路,许乔望飘着的魂渐渐地回来了,抓着缰绳的手渐渐地紧了。
他心想,今日是我要成亲了。
于是心也跟着荡了些,袍子里好似兜了风,鸡零狗碎地,哗啦啦地在心里砸出来了一圈一圈的纹。
只是前脚进了楚家,楚家老爷子就显得有些惶急了。
许乔望不大明白,登时却又有点发起虚来。
老爷子与许乔望是见过面的,两厢一对视,囧意更甚,却是意外地冷静了些,只片刻便舒展了脸色,堆了笑又让管家迎了上去。
许乔望亦是聪明人,愣了愣,竟也似懂非懂了。他施施然下了马,纵然百般不解,仍挥退了喜娘,跟着楚老爷子进了屋。
兰溪风俗,新郎官迎娶新人,要先在丈人家饮酒三盅,敬天敬地敬美人。不过因着楚老爷见过许乔望知晓他不胜酒力,这一出本身是要省去的。
这进屋是要做什么,许乔望便有些发汗了。
楚南歌丢了。
许乔望许久才明白过来,可依然是让浆糊糊着脑子的,呆愣愣地问道,“这又是为何?”
楚老爷胡子有些抖。
许乔望又道:“楚姑娘莫不是不满意这门亲事?”
楚老爷于是眉毛又默默地抖了两下,这话虽说有出入,却是八九不离十的。
许乔望似乎有些懂了,但若非要让他说说,又说不上是懂了什么。
他似乎前所未有得冷静了下来,听人说新嫁娘的红衣端端正正地摆在姑娘闺阁,明明都已有了些时日,却依然是一尘不染的。
许乔望闻言展颜一笑,又听楚老爷道早已备好了假冒的新娘,也是仍然丝毫不见愠色。
楚老爷却十分惭愧,更加地觉得许乔望君子端方冷静有条,心下好感更甚,不由拘谨地笑道:“老夫教导无方,让贤婿见笑了,待下人寻回小女,定要狠狠地训导她一番。”
许乔望一摆手:“岳父言重,南歌向来有自己的分寸……待今日礼成,我也带人去寻她便是。”
楚老爷子无言半晌也只好应许……自家这位贤婿倒是真的没有什么脾气。
…………
婚礼于是照常办了,张灯结彩弄得张扬,入眼皆是红,红得喜庆,许乔望拘谨地舔了舔后槽牙,与假新娘子拜完了堂,不由自主地也露出些喜色了。
他爹观摩儿子脸色,这会儿皱巴巴的脸色也舒展了,他倒是没得许乔望事先支会,不知道这新嫁娘已叫人偷梁换了柱,只顾着自己乐呵了。
事实上两人喜的内容还是有出入的,当爹的喜的是儿子对这亲事似乎出奇满意,当儿子喜的是过会儿就能去寻自己的新媳妇了。
总之躲了酒后大舌头的客人们,许乔望安置好假新娘回了自己房间,他本意是想换身衣服,毕竟男子身着红衣,还是相当惹眼的,只是手才刚摸上衣襟,又觉得新婚这时的模样,还是让新娘看看的好。
于是许乔望身着红衣十分低调地翻了自家后院的墙头。
前头说了这二人未曾谋过面,许乔望应给岳父的话又是带上下人来寻,这孤身一人翻墙的意味就算是有点不清不楚了。
天知道许乔望是怎么想的。
他一没独自出过门,二不知道楚南歌脾气秉性,三……三他还穿了一身红的。
许乔望没有办法,此时也只好暗道大意,徒步往楚府那里绕了绕,尽量走暗处,却还是让几个姑娘偷打量了几眼,倒是似乎没认出他来。
他记得楚家后门再往后一些有一小片樱树,樱树林再往后些是兰溪的一小支分流。
他觉着这楚南歌对这出婚事绝非无意,无非是一时经气走岔什么地方没想明白,如今天色渐晚,想明白了,大概也就要回来了。
许乔望打定了主意,借着刚出来的一点月光,往樱树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