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宽体胖,慈心仁厚,明月入怀。
我没大能看出来动不动就拔刀的那位少爷有多心宽体胖,也不大明白梁听雨怎么就怕了这几个写的尚能入眼的毛笔字。
已是后半夜了。
我连拖带拽,权把梁听雨当作一位浑浑噩噩的猪精,拎到院子不远处一堆带苔的山石后面,自己也无可奈何地长出了一口气。
梁听雨接着我叹气的尾巴,缓缓地抬起他木然的脸来,“今天是春社。”
我当然不知道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正要稀奇古怪地“噫”上一声,小院的木疙瘩门却“啪”地一声让人推开了。
我被自己的一声阴阳怪气卡在嗓子眼,据说脸登时绿了,又好死不死将身子一拧巴,整个身板“吧叽”拍在旁边草堆上,十分之灰头土脸。
可是先前草木皆兵的惊弓之鸟梁听雨,却生受了我的一系列幺蛾子,死盯着那个打着灯走远的白影子,眼泛贼光。
我于是只好信了。
春社就春社吧。
…………
“你怎么就知道今天是春社的?掰着手指头算的?”
我还是问了。
认路的梁听雨走在我前头,看不见表情,“他今日夜里不睡,只抱着竹简胡乱翻腾……应该就是等这个吧。”
我费劲儿地跟上他的步子,“等什么?等着乌漆麻黑的再出来溜……”
我的那个“达”字没大好意思说出口,因为等终于错到梁听雨身边来,才看见不远处一片亮亮堂堂。
再走近一点,甚至还能觉出一点喜气洋洋。
张灯结彩。
我瞠目结舌:“这不是才将将过完年吗?”
梁听雨到处瞧了瞧,“跟过年也不大一样。”
我的脸开始有点皱了,“所以你们这的春天就是大半夜的不睡觉出来闹腾?”
梁听雨的脸也皱了皱,他像在忘川的那会儿一遍一遍地大量过往人的面目,冷不丁却蹦出一句,“那挂着的那幅……是我的字迹。”
我自打他开始打量人就开始心里犯怵,生怕他又一不留神脱了缰去拽人家的衣领子。
他大概是没听见我的那句问句,他的那句陈述我也只是听了个半拉。
可是我又何等聪明,前后一顺也就七七八八地知道了。
“然后呢?”我仍然防备着他,“你让你自己的字给吓着了?”
梁听雨轻轻“啧”了一声,他仍然没把事想明白,模棱两可地,“可是我写的那幅‘明月入怀‘,好像就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春社的闹市上,被他给烧掉了。”
嗯?
我几乎要跳起来,“这是已经可以记起一些跟他有关系的事了吗?”
梁听雨腼腆地笑笑,“江南地方的春社跟别处不大一样,不光是南梁,多水的地方应当都是这样的……挑在春社的后半夜,借闹市的由头,在上元节之后,让到了年纪的公子姑娘再互相看看对眼。”
我敏锐地挑挑眉一咂摸:“这么说你还真不是南梁人?”
“是。”他一点头,“可我似乎,是在这南梁的春社闹市里,第一次见到他的。”
哦,然后那幅字就让给烧了。
…………
照他这么说,那是他曾经的字迹,是他写过的情怀。
我于是也明白了,“他借你的名字,其实是在仿你。”
梁听雨沿着闹市没头没脑地走,估计是我对于他的冤家气质分外突出,尽管是个货真价实的姑娘跟在他后头,仍然让些个擦肩的女孩忍不住多看两眼。
我这时就又觉得他不大一样了。
具体怎么回事说不大上来,好像是在初次见的忙乱和颓丧时的清寂之间,找定了个将将好的位置,跟先前的那些并不合适的想法说了一句“算了”。
我于是在红彤彤的灯笼下舒展了一下肩膀,凑过去跟他并肩,“所以你是追出来找他的?”
梁听雨扭过头来跟我对视一眼,我不由自主地,顺势咧嘴笑了。
笑得颇为猥琐且欣慰。
梁听雨抬手挠挠头,承认道:“其实还是不大敢的……但如果说这里就是见着初恋的地方,那不来看看,就似乎是不太对了。”
我听进去了他的话,于是路过一处面具摊的时候,把他拽住了。
年轻的摊主非常会来事儿,三两步蹭到眼面前来,对准了梁听雨直喷吐沫星子,“公子带着妹妹来玩?小妹妹喜欢花哨的吗?我看这样好看的小女孩儿,选个戴花的怎么样?”
梁听雨大概是不大敢认我这么个妹妹,半天接不上话来。
我于是一使劲把他挤到一边,把手一挥发了话,“给他拿个带狐狸头的来。”
“啊?”梁听雨懵了,摊主也懵了,“不是姑娘您戴的?”
梁听雨:“为什么要狐狸头的?”
我把眼皮一翻一并把这俩人都给白了。
…………
我以为梁听雨是有钱的。
正如梁听雨以为我是有钱的一样。
被我掀了白眼的小伙子不知道他面前的这二位都是穷鬼,正在努力找词想夸奖狐狸头。
善良的我虽然不忍心,却仍然带着人跑了。
召来的浓浓迷雾的缝隙之间,摊主悲惨的一句“有贼!”刺儿了进来,缥缥缈缈的,好像还有个什么人短而促地喊了一声梁听雨。
戴着狐狸头的梁听雨似乎也听见了,可等雾散去的时候,已经是到了街的另一头了。
他一把把面具扯下来,把头发拉扯得乱糟糟的,差点哭了,“刚才那个……不会是他吧?”
我手掌向上把脸捂住了。
梁听雨:“……”
我有预感,他想骂我。
想骂我的梁听雨很惨地叹了口气,“面具是不是白偷了。”
我从指缝间露出一双眼睛,愧疚地眨了眨。
梁听雨顶着我的目光搓了把脸,非常有毅力,“所以到底为什么要狐狸头的?”
我于是把脸露出来,“因为这种情境下你的角色扮个狐狸精比较合适。”
梁听雨:“……”
啊,他一定是非常想骂我了。
我继续解释道:“缺点阳气还十分娇俏。”
这回换成梁听雨把脸捂住了。
…………
受伤的梁听雨就算不怂了也仍然打不过我,只好伤心地继续逛街。
我小心翼翼地戳戳他,“当年你是个卖字画的?”
梁听雨大概是并不怪我,反正是没发出什么脾气,“可能是,但是我觉得不太像。”
他觉得不太像估计就是不太像,我于是认了。
我又说:“看来这面具的钱算是冤在陈公子头上了。”
梁听雨脸面又皱,说不出话来。
我抬头看了看天色,掐指一盘算,估计丑时已是快要过了。
我于是又把手边的梁听雨拽了拽,问他:“哎,你们这边春社的闹市,是天亮就散场吗?”
梁听雨四下一扫,点了点头,“嗯,不过也有早收拾的,有些位置已经空了。”
我从袖子里又摸出一片叶子,护在另只手下甩了甩,甩成金色之后,别到头发下面去了。
我顺便一拢头发,轻轻巧巧地提醒道:“我记得你约莫是未时到的南梁,要是不困不想睡的话,大概还有六个时辰。”
话说的冷漠的我其实都快急死了,他妈的他要是敢说想睡,我就把他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梁听雨在我凶恶的目光注视下,显而易见地抖了抖。
“不困。”他赶紧道,“不睡!”
他大概是真心的吧。
…………
逛到天才亮一点的时候,街上的年轻人就已经变得稀稀拉拉的了,我打眼一扫又借风声一探,基本确定街上已经没了白衣多金还姓陈的公子,不想逛了。
我又累又饿。
有老人家和中年人探探头走出门来,属于未婚配年轻人们的春社终于结束了。
我对准梁听雨就是一声哀嚎,“为什么你是一个没钱的人!”
为了回应我,梁听雨的肚子也发出了抗议。
我:“……”
梁听雨低下头认错,“因为昨天买了伞还喝了茶……还嗑了瓜子。”
对了……他那失而复得的伞好像还是丢了。
我又沉默了。
我只好派出刚变黄的金叶子,在路边换了几个包子。
我快哭了。
人间好累。
我真穷。
…………
一夜没睡的梁听雨居然真的尚且精神,可是没什么用,他迷了路。
因为天黑时是从街那头来的,天亮时却是从街这头走的。
可我仍然很想让他把吃进去的包子吐出来。
我跳起来抽他脑门,“他妈的你是干什么吃的!”
梁听雨委屈地像下雨时候隔壁池塘没有伞的小蛤蟆。
我抓耳挠腮,只好又搓了一片金叶子。
我也不大知道把哪当目的地,却觉得并不想回到昨个儿丢人现眼的小院子。
而且我觉得陈泽倾也不一定会回去,觉得梁听雨也不一定会觉得陈泽倾会回去。
我带他到了一个合适约会见面的地方。
是一片很小的湖,湖边的柳叶新发,只在一侧的岸上花枝招展。
梁听雨对于我不回私塾也没有特别意外,也半晌都没有动静。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湖中央有个小亭,红瓦落檐,只是估计已经年份久远,有点掉色儿。
有点韵味,却谈不上特别好看。
而后就听见了梁听雨的自言自语。
“这儿有点眼熟。”
本来想评头论足的我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