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兰溪这处湿润养人的地方也是一样,纸终究是包不住火。
入秋的白天已经开始变短,这已经是这天的第三次,许乔望自顾自地捧着药碗走神,然后药汤凉了。
给他帮忙的丫鬟看出他状态不大好,可也没有办法,只得将药碗要过来,再拿去厨房替他烫烫了。
许乔望略歉意地看着她走出房门,兀自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秋风缱绻地吹进门来,带来了一点昨夜余留下来的凉意。
…………
“南歌她……”昨日重新坐下来的许夫人略一定神,却仍是收不走眼眸中流转的晶莹,“能为你当劫。”
许乔望精神不佳,又不知为何,仿佛她的话那般那般地晦涩难懂,没听明白:“我能有什么劫?”
许夫人抬眼轻轻将他一瞥,大概是不大忍心看他,眼圈一红:“死劫。”
许乔望只觉耳根一净,仿佛连风都自发地停住了。
他有些懵然,浑浑噩噩的,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有点奇怪了……这分明是那种幼稚到了烂大街的胡言乱语,如今哪还有什么人会去信什么怪力乱神……可是许乔望却是的确怕了。
他红着眼睛撑着发抖的身子,磨蹭地去够他母亲的手:“缘由……缘由从何而来?你……你又有什么依据?”
“是先前的那算命先生说的,”许夫人爱怜地执起儿子的手,可眼中的疼惜与愧疚却使得许乔望更加地不安,“二十二岁生辰那夜……死于非命。”
而他的二十二岁生辰,确是越来越近了。
许乔望默然片刻:“要我如何死?”
许夫人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有些说不出口:“恶疾缠身,生不如死,耗你全身气力,直至灯油耗尽。”
“那代价呢?”许乔望回想近日种种,更加地心如擂鼓,“那南歌会怎样?”
许夫人握着他的手忽地一松,霎时周身的寒意让许乔望如坠百丈冰窟。
毕竟都讲女人是水做的,许夫人的泪落得要比许乔望快一些。
“以命……渡命。”
…………
这几日来,楚南歌的睡眠变得越来越长了。
许乔望已经在她枕边坐了很久,阳光也已经慢慢洒进了屋,一点一点照到了她的脸颊上。
可楚南歌脸色仍是苍白,大概也觉出了映过来的那一点阳光,眉头皱了一皱,却仍然没醒。
许乔望本有些期待的表情一松,无奈地略一摇头,起身来给她将窗帘拉了拉。
这时却突觉身后有什么细微的动静,一个他等了很久的嗓音轻轻出了声息:“……相公?”
许乔望手脚一怔,慌里慌张一转身,一不留神踢翻了凳子,他也顾不得扶,就着床头蹲了下来,眼圈却红了。
楚南歌见他一副委屈模样,便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有些虚弱地笑了笑,还不忘逗他:“昨天不是才方见了面吗?我不过是睡了一觉,你就这么想我的啊。”
许乔望却难得地在这种时候直视了她的眼睛,甚至还握着她的手蹭了蹭,语气莫名微妙:“只是觉得好像很久没有见过你了。”
这是真的,他真的觉得自己已经一个人待了太长太长的时间,虽然距他母亲的坦白只是隔了还不算到一夜的光景,他却无时无刻不想要见见她这双明媚的眼睛。
许乔望反手蹭了蹭她的头发:“昨夜大夫给你开了新的药方,我已经喂你喝过了,觉着有点效果吗?”
毕竟才一夜,实在也觉不出什么来,楚南歌权做安慰他,微笑着点点头。
许乔望知她哄他,嘴角不自觉地一抽动,眼泪险些掉下来。
好在这时有人大咧咧地从屋外叩了叩门,方圆一贯的缺心少肺的声音慢慢飘进来:“少爷哎,夫人喊您过去陪她呢。”
许乔望睫毛一沉,头一次这般的不想搭理他,可又怕自己眉眼间的戾气叫楚南歌瞧了去,只得往阴影里别了别脸。
方圆从他的背影看出了些许不对,可他毕竟不知情,自然不会往那方面想,只当他是因着楚南歌的病而忧愁,便近了他身边来推了他一把:“少爷……哎少爷咱行行好,少看两眼也跑不了啊,夫人还等着你呢,你要是非说不放心少奶奶的话,我在这儿守着总成了吧?”
躺着的楚南歌飞快地眨了眨眼,也劝道:“娘着急找你,兴许是有什么事呢,你还是去瞧瞧吧,我这里有方圆陪着呢。”
许乔望目光晦涩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就有些绷不住了,似乎连脸颊的轮廓都温和了下来,他轻轻地道:“嗯,叫方圆好好照顾你,你好得快一些,说不定……说不定今年又是一个有雪的冬天,到时候得一起出门赏雪的。”
他这话说的有点微妙,毕竟许乔望本是不大愿意谈什么未来事的。
楚南歌倒是没多想,只是觉着他今天难得地话多,便咧嘴笑了笑,应了。
许乔望也轻笑,又看了一眼一直盯他的方圆,提步走了。
方圆此时比楚南歌清醒些,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家少爷,似乎有些心事。
…………
许乔望到他父母房里的时候,两位老人都在,许家的二位当家人围着一个茶壶,各自面带沉寂。
许乔望始终还是没失了礼数,上前给他爹娘行了一礼。
老爷和夫人如梦初醒,挂着一副带僵的笑,将他迎起来招到身边坐了。
许乔望开门见山,头一回显得有些疏远:“你们还有什么想让我知道的?”
许老爷将个茶杯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似乎没有什么开口的打算。
许夫人瞄他一眼,只得独自堆笑地转向许乔望:“其实就是想看看你,听下人说你昨天照顾南歌一夜都没……”
许乔望轻笑一声,偏头打断了她,欲要起身:“母亲,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我就回去陪南歌去了。”
“你等等,”许夫人急急出手抓住他,到了再该开口的时候却又十分踌躇,“我与你父亲始终觉得……这事叫你知道的有些唐突。”
“不唐突。”许乔望淡淡道,“事实上我觉得知道的有些太晚了。”
许夫人硬着头皮道:“你也莫要太难为自己……此事毕竟已成定局。”
许乔望摇摇头:“我本也不期望你们能给我一个理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个道理你们都懂。”
他突然觉得一阵心寒,咬咬牙又继续道:“我只是觉着……你们是何等黑心……非得这样一错再错下去。”
方才始终在一旁扮演空气的许老爷眼皮一跳,终于开了口:“……我为了赎罪积了二十年德行……才得了你这么一个独子。”
许乔望抬起通红的眼睛直直地看他:“难道这个理由就能让我看着她……为了我香消玉殒吗?”
许夫人轻声说:“可你又能做什么呢……你也的确做不了什么的。”
许乔望闻言轻咬了一下后槽牙,扭头瞥了一眼天色,欲要告辞了。
这时许老爷却一伸手,哆哆嗦嗦地将他叫住了。
他的确已经很老了,他早年犯错,直到遭了几次报应,才终于识得改过,换了副心肺做了个善心的商人,本也不欲识什么风花雪月,却偏在近不惑之年,与他这小他十几岁的夫人坠了爱河,再后来才终于有了这么一个许乔望。
这样算来,也已是到了耳顺之年了。
许老爷子看着自己年轻的儿子,不大能从他身上找到多少自己的影子,他瓮声瓮气地道:“你得明白,若是此命能让老儿我出,我定也拼命,但是咱们做不到这个……如今到此田地,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明白你肯定怪我……我欠下的债……的确没有理由要南歌来还……我只希望……你莫要因此怪罪自己,也不要迁怒你的母亲,虽然她隐瞒了你……可她……毕竟都是为你。”
他本来就不大会说话,实在再掏不出什么心肝,只好重复道:“你应当也明白的……你的确是再做不了什么的。”
这样的亲情牌,的确是应当找个这样老到糊涂了的糟老头子,到面前来卖弄几场表演,没准真的也就能搏些同情,可许乔望就是因为太明白了,太明白这一切的一切的下流都是为了谁,他才更加没有办法不去责怪自己。
他在这处压抑地溺死人的地方实在是多待不下一时半刻,许乔望想了想,临走前到底还是说了点什么:“晚饭不用等我了,我在房里陪南歌一起。”
他忙不迭地踏出房门,似又听得他父母的声音打着转地在耳畔回响。
“你也的确做不了什么。”
他由着这一句话陪着,神游一路,最后在自己房外的走廊站定,这时花园里已经一片光秃,花已落尽,叶却还没枯完,依稀还能看出一点绿色。
临近夜晚的风幽幽地自他背后吹过来,将拂到耳后的碎发吹到额前来,面容乱糟糟的,模糊了原本清晰的眉目。
他心想:“你们又如何知道……我做不了什么呢。”
秋天开始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