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见过猫眼中的夏日?
日光从黑暗的楼群之中升起,一点点扫过兰心大戏院、锦江饭店,奔向我家这条长乐路弄堂,把这老房子阳台上晾着T恤晒得通透。此时,这只老猫正在舔着T恤上滴下的水滴,我喊了它一声:“百搭——”百搭抬起头来,这时我看到它绿色眼瞳的四周突然有一种红色在蔓延。
我吓一跳:“百搭你怎么了?”
百搭没有像往常一样答应我,它依旧抬着头,我凑近看它的眼珠——夏日云朵红色地飘过它的眼眶。
我看头顶,碧蓝色天空,浮云朵朵,哪里有红色?是不是我看手机的时间太长了?
我揉揉眼睛,从护栏上跳下,手机差点从护栏掉下去,耳机也“刺溜”从耳朵里逃出来。到底是少年的我,眼疾手快,一把抄住正在向楼下逃逸的手机。
耳机线劫后余生地在手中晃悠
T恤衫上印着两只黄色大鞋印
歌声溢出来
老猫立起身子,警惕地看着耳机飘荡
“那个夏天像秋天的落叶,假装灿烂不害怕离别”
《来不及勇敢》,这是最近我们合唱团正在排练的歌。
“钟瑞——”一个声音从楼下面飘过,穿过深绿色的白玉兰树叶而来,是纪兰亭在喊我。她在楼下,穿着短袖横纹的T恤,戴着一个奇怪的草帽,仰着头,压着嗓子喊我:“快点,走啦”。
“来了。”我食指一转,耳机线完美绕在手上。踢开老猫,一个转身,匆匆而下。
在我记忆中,这一切都像慢镜头倒放,莫不是因为猫眼中红色的云,让我的记忆变得奇异起来?
这一天,我刚独自过完17岁生日,和往年一样。
纪兰亭的脚踝处有一小点黑痣,每次后脚抬起来的时候,鞋子便把她的黑痣掩盖起来,待走到前脚时,黑痣又露出来打量着我。我跟在她身后的距离1.5米,正好可以看到她的脚后跟。
与其说我永远跟不上她的速度,莫如说我不想和她走在并排,她今年21岁,而我刚满17。有一次她让我帮她一起送衣服给客人,我和她走在并排,长乐路窄窄的人行道便被我俩挤满了。第一个发现我俩的是刘昊燃,他摇下他爸的车窗给我们拍了一个照片,于是我们班都知道了,后来我爸妈也知道了,用一次一起吃西瓜的机会鄙夷了我一顿。
纪兰亭的头发黑黑长长,每次她一走起来,头发就好像在跳舞,左边飘右边荡。我总好奇:女人们头发挨着自己的脖子肩膀蹭来蹭去,难道不痒吗?但是我一直不好意思问。特别是继兰亭,她走路带劲,铿铿锵锵的,我感觉她是有意让自己的头发昂昂地飘着,好让人都注意到她。虽然今天她不是。
从长乐路陕西南路的路口向东,过了兰心大戏院、古月轩旧货商店,在向明中学不到的地方向北走几分钟,就到了巨鹿路。这条路平常我骑自行车5分钟就能到,可是这段时间巨鹿路上拆了不少老房子,又封了几条小弄堂,加上我又不想被同学发现。七拐八拐,好久我们才走到瑞金二路的派出所。
“公安 POLICE”——蓝底白字的大牌子横在我们面前。往来进出的那些是什么人?警察、坏人、证人,里面要严刑逼供吗?想不到我竟然要去这样的地方。
派出所对面高架上的车地来来往往,那种声音无情也无节奏,没有那种由远及近响起再消失的波峰到波谷的抛物线,只是枯燥地“轰————”,声波被拉平了,就好像合唱团低声部的低吼,用来做为整个合唱声的衬底。难道这也是上海的衬底?这枯燥单调的“一——————”
纪兰亭回过头看我:“你进不进?”
“我若不进去,你搞不懂里面的报案程序吧。”
“搞不懂个毛,大不了给她们看——”
我最不喜欢她大大咧咧无所谓的感觉:“随你。”
“你饿不饿?”
“我们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吃饱了有力气。”她摸了摸身上:“册,手机也丢了。带钱没有?”
我们在全家超市买了汉堡和汽水。
“你不去洗个手?”
“不去,要保留证据。”她看看手背上的血痕。
“你喝酒了?”
“能闻到吗?”她哈哈气,吸了一口。
我真不想看她这个样子,我一点不讨厌外地的女孩,但是要是这个人没素质又随便,不管是哪里的,那真是够招人厌的。老早上海人叫这种女孩“拉三”,现在没人这么说了。我只有说服自己,和她交往,是出于我怜悯,而不是因为她漂亮。
不过,真的是这个理由吗?我半夜里想起来又怀疑自己。
派出所就在那里,不管你爱不爱去。
我没有进去,纪兰亭自己进去了。上台阶的时候,她脚踝的那颗痣又和我打了个招呼。
为了对抗高架车流单调枯燥的“轰————”,我拿出耳机,用那首《来不及勇敢》单曲循环。
第一遍的时候,我担心着纪兰亭她进去要怎么说,被强奸?这句话得有多难说出口——而且她还喝了酒。她和网吧认识的那个男人,又约了人一起出去,深更半夜里溜到在拆迁的弄堂口,躲过在工地看门人,跑到废墟里喝酒。结果早晨的时候,她跟我说,她被他们强奸了。是被强奸了吗?他妈的,怕不是她自己愿意吧———
听到第二遍的时候,我开始想到猫,为什么眼睛里是红色的呢?莫非它看到了什么不吉利的东西?还是说,百搭这臭猫也舔了酒,眼里才会出现那绯红色的云彩?
还是说我被纪兰亭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就被想象中的酒精给灌醉了,再看百搭的时候它变红了?
单曲循环第四遍的时候,我看到纪兰亭,她出现在派出所门口,好像没有严刑拷打的痕迹。
“走吧。”
“啊?怎么说的?”
“那警察大姐人还不错,还画了眉毛,我以为警察不化妆呢。”
“然后呢?”
“她带我上了2楼。”
“2楼?审讯室?”
“厕所。”
“——你没有报案?”
“我进去转了一圈,后来就在看照片墙上的工作照,大姐过来问我来干什么,我就说有没有厕所?我尿急。”
“靠——”
“没想到厕所在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