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无尘睡了一天，沐浴更衣一天，收拾行装一天，跟着卫青、万世策并几个随从上了路。玉无尘看到马队后面有一辆马车，奇道：“世策，你不是一向轻装上阵么，怎么还带了个累赘？”万世策哈哈一笑，道：“我吃不惯外面的饭菜，带了舅父庖厨里的一位大厨，路上给我们解馋。”玉无尘微笑道：“世策兄不仅会玩，更会吃。”
万世策扬鞭纵马，道：“我不是玩，是精进武功，为国效力，谁像你整天趴着懒洋洋一动不动。”玉无尘笑出酒窝，道：“你是虎豹类型，我是熊猫兔子，我们所好不一，不能强求。”万世策和他并辔而行，道：“你们标行的人都和你一样，懒。”
玉无尘骄傲地道：“有一个大刀兄弟，每夜三更必然练刀，练了十几年，从不间断。我师傅经常夸赞她，说她日夜精进，日后必有大成。可是，她现在连我都打不过，还大成，嘁——白日做梦！”万世策道：“我倒觉得她未必功夫不如你，可能不如你灵活善变，大概对方有些愚笨纯善，对付不了你的狡诈权谋。”
玉无尘打个哈哈，道：“万少爷，说话给留点面子，好歹我们才是好友。”万世策朝玉无尘的马臀部猛抽了一鞭子，“走你！”玉无尘一个趔趄，差点跌下马来。
在队伍后面的卫青大喊道：“世策你这混小子，又捉弄人了不是，幸亏他有些功夫，不然摔掉下来，磕伤了怎么办？”边说边纵马到万世策身边，“你这孩子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大家都是自己人，一定要精诚团结一定要和谐相处，万不可因小失大。刚才你那个样子，很没有修为。一会儿，你追上去玉无尘，给人家赔个不是。”
万世策黑了脸，眼珠转了转，道：“舅父，您这次出去听说要给平阳公主带一匹良马。”卫青愣了一下，大脑空白一片，“没……什么时候的事。”万世策开怀大笑，扬鞭打马，奔驰向前方。卫青回过神来，愤愤地道：“这小子，又捉弄人！”
玉无尘被赶到了队伍最前面，徐徐勒住马，等着后面的万世策赶上来，并排而行。玉无尘从怀中摸出一片杨树叶，放在嘴边，想吹一曲，又拿眼瞅了万世策一下，见万世策春风拂面、嘴角含笑，遂放心大胆地吹奏起《阳春白雪》。
万世策眯着眼，在马背上似睡非睡，一曲听完，笑道：“这次的曲子不错，豪气干云、直冲霄汉，以后多吹些这样振奋人心慷概激昂的，少整那些婆婆妈妈咿咿呀呀。”玉无尘用手指轻轻一弹杨树叶，杨树叶飘在风里，落到地上。
万世策灌了几口美酒，把酒壶扔给玉无尘，开始打马飞奔、一骑绝尘。卫青在后面大喊：“跑慢点——别跑太远——”
玉无尘还没有追上万世策的时候，他已经在朔方的一家豪奢旅店前讨价还价了。店主起初看万世策一脸稚嫩，以为他无事生非，不想理他，那曾想他在柜台上排出几锭黄金，看得店主眉开眼笑点头哈腰。
万世策点名要上好的房间五间，等小二带去看了之后不甚满意，要调换房间。店主说此旅店上好的房间一共八间，其中四间是朔方郡守郝运通上个月预定好的，看在银子的份上，已经匀出一间，不要再得寸进尺了。万世策怒道：“打千住店，交付银钱，过往客商，一视同仁。那朔方郡守虽然已经预定好房间，说好前几日来，为何现在还不见人影。明摆着是店大欺客，骄横冷漠！”
店主腆着肥圆的肚子，笑得丝绸衣衫乱颤，“小兄弟，我开这么大一个店，还欠你那几个小钱。你去整个朔方地区打听打听，有比我光华楼还大的客馆吗？我这里不光装潢金贵，里里外外整得富丽堂皇，就连马厩也装饰了黄金。除了房间里有双人鲜花浴桶，后院还有挺大一个温泉池，挺大一个假山，挺大一个鲜花林。
而且我这里除了住得好，厨师也是一流，全是从长安高价聘请的。有的厨子还在平阳公主府当过差，给卫青将军做过饭，这种档次这种规格谁家能有，合着整个长安城也没几个。另外，本店有偿提供歌姬艺伎服务，全是上好的货色，只要你财大气粗，任你挑选。”万世策冷笑道：“我只要房间，上好的，五间。”说着，又摆到柜台上几锭金子。
店小二看了看店主，把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去。店主望着金子，闪闪发光的金子，摸了一下嘴角的短髭须，一字一顿道：“只能四间，如果不同意，请住别家，恕不远送！”努努嘴，让小二把刚才收进柜台的几锭金子拿出来，摆到柜台上。万世策“歘——”拔出佩剑，指向店主的咽喉，“你给不给住？”
店主向后仰了一下脖子，给小二使眼色。小二慌忙赔笑，道：“少侠，随我来！”万世策冷笑一声，收了长剑，跟着小二进了高楼。
只听得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夹杂着人的凄惨哀嚎、瓷瓶碎裂声、木制物品哐哐声，店主在前台摸着小胡子得意地笑了。他的光华楼有河东最大的武威标行保护，势力直通朝廷，来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真是有眼无珠，活得腻味了。
店主拿起羊毫毛笔，蘸了浓墨，给朔方郡守郝运通写信。好郡守订房子定了一个月了，到现在迟迟不来，想必有什么朝中急事脱不开身，写封信问候一下，一则表示关心，二则赶快把房间空出来，好收银子。只是这第二则不能明写出来罢了，太平光景，做生意也不易。
他刚提笔写了个称呼，有客人来到前堂，问刚才是不是进来了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店主看来人虽是衣衫整洁，玉面长身，但气质全然不像官家子弟，定是个走南闯北跑江湖的混混。于是，微微一笑道：“兄台，稍安勿躁，先请坐下喝一杯。”一旁小二忙招呼了梧州茗茶，设了凉垫软座。玉无尘一边喝茶一边上下打量楼宇设施，连声叫好。
“世策——世策——”
玉无尘赶快跑出门外，迎接，“卫爷，我刚到，还什么都没问。”
卫青不理他，箭步冲进前堂，给店主行了礼，道：“适才一位少年，年方十四，可曾来过？我家下人看到他进来了，却未见出去。”
“这个……”店主捻着小胡子，思量着这位气宇轩昂正气凛然却又彬彬有礼，定是久淫官场的人士。
“舅父——”二楼蹬蹬蹬跑下来一位满身血迹的少年。
卫青端详着他，焦灼地道：“没受伤吧？”
万世策拿手帕擦了一把手上残留的血迹，道：“没有，是他们偷袭我，我把他们都制服了。现在楼上捆着呢！上去看看！”
卫青刚想问店家怎么回事，看柜台空无一人，听到外面有马嘶鸣，料定店主跑了，忙让玉无尘等去追赶，自己按着万世策的肩膀问长问短。万世策笑笑，道：“没事，我好着呢！他们不经打，三下两下就趴下了。舅父，我打了八个人，一对八，我厉害不厉害？”
卫青瞅见柜台旁闪过一个人，叫住了，让他去打一盆清水。那人浑身筛糠似地道：“各位爷，我只是店里打杂的，我什么也没干，请大爷放过我！”卫青和颜悦色地道：“你只管放心去打水，一切与你无干。”
小二千恩万谢了，又道：“我们掌柜的跑了，店中无主，不如各位去后面院子里温泉洗一洗。顺便洗一下这位少爷的衣服，也可以让我们洗。”卫青笑道：“如此甚好，只是这店钱还有别的花费多少，我们一定照价偿还。”小二道：“这位官爷真是善人，不像我们朔方郡守只管住店，不给银钱。”卫青问道：“可是郝运通？”小二打着自己的脸道：“多嘴多舌，小人该死！”
卫青道：“你家中可有旁人，可否离店过活？”小二道：“小的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子女四个，拙荆在家养蚕纺纱养活一家。我原先专门给人看马为生，这些年边境战乱，挣不得几个钱，索性来这客栈里面讨个生活。我兄弟五人，有做散兵游勇的，有打架赌博进死牢的，有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全不成气候，只我一个远方亲戚杨县咸宣甚是能干，为我仰慕。”
卫青笑道：“实不相瞒，我等正是去往河东买马，兄台可否仗义相助？”小二喜道：“我看马很贵的，咱们丑话说在前面，要想买到好马，除了出个高价，还得有门路。你们遇上我，算是撞了福星了。”
卫青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小二笑道：“免贵姓名，博乐。”万世策朗声道：“你是伯乐，相马，天生的。”博乐笑道：“我是博学多才的博，乐都是一样的欢乐。”卫青道：“如此，有劳了！”博乐一边说着客气了，一边收了卫青的银两，领着他们去后院泡温泉。
各色蝴蝶翩翩飞舞在池水周围，翠绿的毛竹投下荫凉一圈。万世策发现里面的鱼奇丑无比，不带一点颜色，不禁皱眉。博乐说，里面的鱼是止血化瘀按摩抚慰之用，尤其对刀创剑伤有奇效。卫青笑道：“这种奇妙疗法，长安城也少有。”
博乐收了两人衣物，拿去清洗。
万世策躺在温热的泉水里，对卫青道：“舅父，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博乐很奇怪？”卫青笑道：“是你疑心太重，多虑了！”万世策从泉水中跳出来，只穿了贴身内衣，去车上寻衣物。到前院发现马车、车夫还有其他仆人一个也不见了，听见墙外有脚步声，忙闪避到灌木花丛后面。
一个小喽啰模样的人拿着一把长刀，刀上穿着几个铜环，大摇大摆地道：“敢欺负我们坚卢、范主的人，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我们燕赵之地的老大岂是被人吓大的，笑话！你给我说说，死的那几个在哪里？”身边身材浑圆的店主东张西望道：“在……在二楼，我刚才看见他们的马车还在，估计他们还没走。我们要小心……”小喽啰长刀一挥，喝道：“滚到柜台里面去，你就瞧好吧！”后面跟着百十个拿着刀枪剑戟的短衣汉子，呼啦啦进了光华楼。
万世策觉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个黑衣人，不由反手捉住对方手腕。黑衣人忍痛地低声道：“是我，玉无尘。快走！”扔给他一件短衣，边跑边道，“我追到半路，方觉情势不对，赶忙拨马回头，把我们的马车转移到了后院围墙下。卫将军已经跳墙到外面，就等你了！”
万世策来不及追问，套上衣服，也越墙到马上，一路狂奔。跑了十里路才追上卫青，气道：“为什么藏了我的武器，不然我们杀将进去，杀他个人仰马翻。”
卫青道：“国家有外忧，亦有内患。自汉初立国以来，官吏平民轻易触犯法律，盗贼横生的现象时有发生。大帮几千，小帮上百，任意自立名号，抢劫乡村进攻城邑，夺取武库兵器，释放死囚，捆缚侮辱郡守都尉，杀死二千石官吏，张贴檄文通告各县府催促准备饮食，数也数不尽。
皇帝派遣御史中丞、丞相长史作为使者督责，还是不能够制止，于是就派光禄大夫范昆、各部都尉以及原任九卿张德等人穿着绣衣、拿着符节，用虎符调动军队按动员令出击，对大帮伙杀头有的达到一万多人，以及按照法律诛杀给盗贼送酒饭的人，连坐各郡，多的有几千人。
几年后，才逐渐抓获了他们的首领。游散的士兵逃跑了，重新聚集结成团伙据守山川险要的，总是结成群伙进行活动。南阳郡的有梅免、百政，楚地的有段中、杜少，齐地的有徐勃，燕赵之地有坚卢、范主，官府对他们无可奈何。
于是制订沉命法，宣布盗贼帮伙起事而官吏没有发觉，或者发觉后，逮捕的人数不够规定标准的，有关的二千石级官吏以下到小吏员都要处死。这以后，小吏员害怕被杀，即使发现盗贼也不敢告发，担心不能捕获，因受处分连累上级官府，上级官府也让他们不告发。因此，盗贼更多了，上级下级相互设法隐瞒，来逃避法律条文。
世策，爱国护家不仅仅是边境军情紧急，匈奴进犯内地，不止是告急信从北方频频传来，游侠儿催战马跃上高堤，更不是随大军平匈奴直捣敌巢，再回师扫鲜卑驱逐敌骑。
上战场，固然豪情，面对着刀山剑海，从不将安和危放在心里；固然热血，连父母也不能孝顺服侍，更不能顾念那儿女妻子；固然无私，名和姓既列上战士名册，早已经忘掉了个人私利；固然荣耀，为国家解危难奋勇献身，把死亡看得像回家一样平常，到边塞显身手建立功勋。可我们面对的还有广大的臣民，国不可一日不安，内外都要兼顾，方是正理。”
万世策垂头，一言不发。玉无尘问道：“将军，我们不去买马了么？这不是去马市的路。”卫青催马道：“我们先去河东太守那里，虽没有圣旨，我却有虎符暂可一用。世策，我们……”卫青后头，那里还有万世策的身影，身边几个身强力壮的仆从也不见了踪影。烈日炎炎，蝉声阵阵，尘土飞扬，汗如雨下，卫青叹了口气道：“玉无尘，我们先去救万世策。”
万世策骑着一匹青骢马，如一道青烟，飞向光华楼。光华楼里的上百个散兵游勇刚清理完楼上的血迹，把几具尸体抬到马车上，准备撤退。马车还没出院门，听到‘咵嚓’木门碎裂，一个英武健壮的少年骑马跳进前堂，对着那群刀枪剑戟狠命砍杀，紧接着又跳进来几匹马，马上的精壮汉子也不甘示弱，奋起杀贼。
那百十人猝不及防，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人就已经躺到了地上。店主人钻到柜台下面，大气不敢出一声。万世策看着地上哼哼唧唧的人，一箭射到柜台上，道：“店家收尸！”拨马回头，越出厅堂。
卫青见到万世策安然无恙，听到他的汇报，叹道：“杀戮太过！官府虽无力，也是他们的职责。何况都是我大汉臣民，下手不应如此狠毒！”万世策冷笑道：“抓住他们，还不一样送进死牢，不过郡守都尉自身无能守土无方，才让他们恣意嚣张横行霸道。”卫青道：“虽如此，死囚尚可改过，何况他们大多无辜。当然，他们打家劫舍围攻官府，也罪不可赦。也罢，你多些历练涨些见识也好。以后万不可意气用事冲动做人，切记切记！”
万世策勒住马头，不再言语。玉无尘问道：“卫将军，我们还去不去河东太守府。”卫青道：“去，当然要去。本来可去可不去，现在必须去，一刻不得耽误。”
河东太守府距离此处不过五十里路，快马加鞭赶到时，也已经星辰点点皓月当空。卫青就近找了一家旅店，住下了。万世策只是叹息扔掉了马车上的锅碗瓢盆，无法做家常饭。卫青道：“难不成以后你领兵打仗也带着庖厨粮肉？”万世策诚恳地道：“食，乃人的本能，以后，我就带着自家庖厨上战场。粮草辎重无所谓的，可以取食于敌。”卫青道：“那要打赢人家才行，不然自己被人当粮草。”万世策笑道：“我能说出这句话，当然能打赢，而且每战必赢！”
第二日，卫青等人等在府衙门口半日，方见到一顶红色轿子晃晃悠悠停下来，从里面出来一位官员。万世策叫了声：“河东太守——”那人一侧首，脸上几道瘢痕赫然在目。卫青连忙上前问候，万世策等紧跟其后。
河东太守来府衙晚了些，见到卫青分外诧异，以为有什么边关情报，听了讲述后，哈哈大笑，“我早有除贼之心，奈何无能为力。万兄弟帮了我一个大忙，只要万兄弟不说，我可以凭此向朝廷邀功请赏了。”卫青道：“小孩子惹事生非，让您费心了！”
河东太守压低嗓音道：“你不知道么，我和朔方郡守郝运通被他们围攻多次，他们杀了官兵，抢夺府库钱财，拿了府库武器，还把我们俩捆绑起来嘴里塞块破布，扔在衙门鞭打。你看，我脸上还有几道鞭痕。”万世策笑出声来，道：“你可以鼓动他们上阵杀敌，为国捐躯。”河东太守似笑非笑道：“我正有此意，可惜无法面对他们。”
万世策道：“以后我不伤他们，把他们带上战场为国分忧。”河东太守道：“我有佐史一人，精明能干可堪驱使。此人法度严明事必躬亲，雷厉风行敢决疑。有他在，一方清净。只是他现在丁忧，不便起用。不然，我脸上也不会留这么多疤痕。”卫青道：“此人名讳？”河东太守道：“咸宣，杨县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