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沐白衣黑发,英俊洒脱,端坐在高台弹奏琴曲。
琴声悠扬,好像朝曦之中春日东风过境,拂过人间百花盛放。琴曲前调平缓,舒展,引人入胜,之后曲音多折,弹跳有力,像是一名少女灵动的步子,踩在微微湿润的浅草上。尾调沉音三节,好像一切静止之后,从清晨的叶脉上坠落的三珠露水,又或是女子眼中的泪水还是汗水——这个春天终于来了,这份欣喜能传达到吗?这个人间会给予她想要回应吗?
一曲终了,诸多学子从沉溺中回神。
百里沐温和地笑着,“诸位可有擅琴者?”
有几位少女轻轻颔首,百里沐看在眼中。大唐文学界男子擅棋书,女子擅琴画。
“周樾,听你们岑老师讲,你学过琴?奏一曲可好?”百里沐向前附身,看着台下一名娇俏少女温柔地笑着。
夜七身旁一名白衣长裙少女轻轻颔首,身姿窈窕,屈膝盘坐着,膝上枕着一张古琴,长发柔顺,扎起了几缕紧密的辫子,肌肤拥有孩童般的柔嫩和弹性,洁白无瑕。白色长裙上镌绣着青池白鹭,大气而端庄,好像一名贵胄大小姐,年轻而不失礼。
她纤细的小手波动琴弦,认真而沉溺,动人的乐声开始如同山谷长瀑一般落下。
曲声细微,如同刚刚苏醒的清早,随后声调极长,如同一道道沉闷的低语,再其之,无限的广阔在人们脑海里浮现,好像来到一个空旷的平野,安静地和星空对视,极夜延伸到无边无际,他们都感受到了星河的孤独。
曲声夏然而止,夜七身旁,周樾的气息微微有些波动,这种程度的琴音对她的精神力是一种巨大的消耗。
因为这是名曲,天下十大神曲之下的一百八十九首名曲之一,《星野》。不过她只是奏了一节,很短很短。
诸多少年少女沉醉其中,膜拜地看着那名端庄秀美的抚琴少女。
高台上百里沐眼里露出一抹赏识之色,不愧是周家的人。这般年纪就能触摸到名曲了,不过……
百里沐微笑着摇摇头,不过还是一个孩子呢。
夜七也跟着摇摇头。
身旁的周樾余光瞥到夜七的动作,扭头看了他一眼。少年平淡而安静,忧郁地坐在那里,好像与她相隔无数个时空。让她的怒气一瞬间冷寂了不少,那句“你懂什么?”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她轻轻哼了一声,低下头。长发遮住脸颊。
夜七微微愣神,沉默了一下,手掌抚了一下身前摆放的琴,有风来兮,一道明波长流,乐声浩荡,一瞬即逝。
百里沐的眼睛亮了,“好。”
百里沐从高台缓缓走下,来到女孩身边,他白衣席地,半蹲在少女身侧,摸了摸她的头,温柔道:“真的很好,我在你这般年纪,不过刚学会琴曲的发声。”
少女抬起头,眸光倔强,男人平和地笑着。年轻的执拗促使少女还是忍不住向夜七问道:“你为什么摇头?”
夜七没有说话,眸子漆黑,转头望向窗外,一道光束照过门窗留下一尺剪影在他身上,琴弦光暗两分,他沉默不语。
百里沐摇摇头。
“《星野》一曲,是人间名曲之一,用来代指君子之交,真挚而简单。”百里沐站起身说道,在光明里,优雅而温柔地讲课。
“相传在上古年间,人间有一名擅长琴者名唤白琊,在一次远行途中,在夜色里来到空旷幽静的平野,风吹草动,星云斗转,带给他强烈的灵感,他拿出身上的古琴作曲,琴声高扬,心境通达,引来星河里的神明侧目,两人对立而歌。”
“白琊奏出人间山河,千姿百态,神明谓之不屑,歌凡人不识银河之深邃,不识瀚宇广阔。白琊不气不闹,继续奏曲,轻快而自由,这股快乐渲染到了星河上的神明,神明在日日流转的漆黑里孤单着,他想不明白人类的这份简单和喜悦。”
“神明想探寻,两人对歌作曲,平野之上虫鸣风抚,两人彼此神交,彼此理解。曲音前半段以神明的孤高和白琊的高扬轻快开局,随后视如知己,喜悦盛放。最后白琊琴声止,神明哀叹。”
“神明高居星河,与天地同寿,人族凡尘百年,风霜雨露,一见如故,可惜只是如此短暂,便该彼此流落。”
“白琊高声大笑,洒脱不羁,即是相遇,不复遗憾,浩然长歌世世流传,当此情不灭。”
“后世留曲,《星野》。”
“我是人间山河的脊梁,你是平野上的星河。”
百里沐儒雅地讲述,孩子们沉溺其中,周樾认真的听着。
百里沐看向她说道:“你只会前曲,调音拿捏的很好,想必是有过千百次的练习烂熟于心。但曲意欠佳,你弹奏的神明篇,是孤高深远的,而不是骄傲的,是一种情绪,而不是态度。”
“就好像,独处的人不一定孤独一样,明白了吗?”
“什么意思?”周樾还是不解地问道。
“意思是你太自视甚高了,明白了吗?”夜七平淡道,直接戳破。
少女怒目而视:“你!”
百里沐无奈苦笑。
“日后的课程我会教你们一些简单的序章曲,多多练琴,不仅有益身心,而且还会磨炼精神力,对你们日后的修行会有好处。”
夜七目光平淡,忽视了少女的愤怒。百里沐继续温柔地弹琴讲课,直到日幕落下。
夜七站在明波湖前瞻仰星空,无数星辰闪烁其中,风流吹动,湖面惊起波澜,衣角有落花飘零,长发后舞,他温和的面庞和忧郁的眸子在夜色里,在湖水上的月光间,发亮。
“星野有第二个故事,人间少女恋上长夜里的神明,在一个仲夏的夜晚,她点燃一座平野,携带满天花火飞入永夜,在无尽星河里,寻找那名黑暗神明。”
夜七侧眸,棱角分明的眼角划过一丝冷漠。
“那个神明,在无尽长夜的孤寂间,点燃自己的神魂,从星河深处横渡天河与少女相见。”
“那份情绪是孤独,不是骄傲,那份动人,是喜悦,是少女的执拗,不是无知和麻木的练习能表述出来的,那份惋惜,是长夜里一首绝望的歌,那份洒脱,是少女孤注一掷的爱意,那份平淡,是神明的无奈,和倾覆一切的勇气。”
夜七挽袖离开,留下平静地声音:“这首曲子,又叫做,神性的温柔。”
一株大树下,星光隐约渗入,白衣少女低下头,青丝飘动,留下一行盈盈珠泪。
原来是这样吗。
百里沐坐在湖岸的草地上玩弄着碎石,温柔地笑。
这份神明的情意,是不善表达的孤独,是一个少年不知该如何表述的羞怯,不是一个自高向下俯视的自视高傲。这份情感,很纯,也很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