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入长公主府除了心不甘情不愿,还有那么些许仇怨在其中这点君懿明了,可为何容与会在她远嫁前夜饮毒自尽,又说出那番模棱两可的话,君懿着实猜不透。
前世君懿奉司马姚为亲母,一心助太子荣登宝座。谁料太子上位不过半载,就下旨将君懿谴送到南宣国和亲,给一个半截身子已入黄土的老皇帝为妾,饶是妃子再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老皇帝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妃嫔无子嗣帝薨之日,也是君懿碧落黄泉之时,这便是她的好母后替她求的‘良缘’,可谓用心之险恶令人咋舌,可为了长公主府上下五百余口人的性命,她只能含恨接下懿旨。
秋季多雨,窗外的雨已经淅淅沥沥得下了两天一夜,凄风苦雨,涂惹人愁断肠。
长公主府九珑阁内,灯光昏黄黯淡,两道身影投射在墙壁之上。
“常言道:客,寄也。如今本宫也留你不得,到账房领上银两走吧。”分明门窗紧闭,可君懿浑身泛起丝丝寒意,伸手拢了拢外衣。
“走,走去哪里?我到长公主府匪朝伊夕,你可知“华不再扬”这四个字的意思,我失去的不是金银可以弥补的。”对君懿的决定,容与丝毫不意外,音调平缓不起丝毫波澜。
容与还是一贯同她说话的语气,没有对她这个失势公主落井下石,亦没有半分怜悯,从她的一呼百应,到现在的无人问津,唯一对她态度没变的就是容与。
君懿此刻百感交集,忽而笑出了声不是高兴,是悲哀,问:“那你想如何,要如何?”
“让我再为你戏一曲“霸王别姬”可好?”容与答非所问,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君懿敛了笑,不明所以,半晌才答:“好。”
“霸王别姬”这戏君懿也曾看过,可这只有虞姬,并无楚霸王,因此容与只演了虞姬拔剑自刎前后的独白和舞剑之处。
无丝竹管乐,只有窗外的潇潇雨声和落地残花,观众也只此一人。容与没有扮上戏服,面上也没有涂抹任何油彩,只穿了身烈烈红衣,清丽灵秀中又颇有摄魂之意,分明是个男儿郎,却将虞姬的神情姿容临摹的丝毫不差。容与舞剑之际,有时举步略有凌乱,身形也隐隐欲跌,但君懿并未在意,只当是长久不练生疏了。
“汉军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义气尽,贱妾何聊生!罢!”。映着最后的悲唱,“虞姬”拔剑自刎。“咣当”是剑落地的声音,“嗵”容与也摔在地下不起,殷红的血自口中喷薄而出,点点落在胸膛前就像水渍,但洒在下颚,额头的,眉目间的,和顺着容与的侧脸滴在地上的都是猩红一片,不是无色的水。
“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吐血,刚才不是好好的吗?啊?”君懿猛的起身,仓皇之际被衣裙绊倒在容与身边,君懿顾不上摔得生疼的自己,带着颤音急切的询问。
“在来之前我……咳咳……我饮了毒。”容与的胸脯随着咳嗽剧烈的起伏着,如此简短的话说的却艰难至极。
“你为什么要这样?”君懿刚问了原因,又句意一转“不,你先别说话了,我叫人传御医,来人啊,快……”
“不用了,我本就是垂死之人,现在不过将日子提前了些,咳……君懿你知道吗,我不是厌恶你,真的,是我,咳咳……是我自己放不下……咳咳……咳咳”容与边咳嗽,血边从口腔中一股股往外溢,他的呼吸微弱游丝。
君懿心里一阵抽痛,泪涌上眼眶,一张嘴说话就止不住的流,她不知道容与的结在哪,又是什么,只能声声应着:“我明白,我都明白。”
约莫是回光返照,容与缓了片刻不再咳嗽,微微喘息着,他的唇仍是猩红色,最后他完完整整的留给君懿一句话:“如果有来生,来生,我断不来寻你,你也莫要来寻我,今世尘缘今世休,你我缘尽此生即好。”
君懿痛哭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晓得了,容与是怨恨她的,不然又何必说这般决绝之言,她凄楚的摇着头,今生她负了他,来世容与该来找她讨债,怎么能,再不相见。
“你呀,总是和我唱对角戏。容与只有今生一人,喝碗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前尘记忆不复,来世我便不算是容与了,你别喜欢他。”容与勾唇,面露苦涩声音里尽是疲倦,浑身也似有千斤压着,他想抬手替君懿抹去泪,可手不听使唤,任他使出全身力气,才把手抬到一半,他却没了劲,“啪”,他的手无力的落了下去。
“不,容与你醒醒啊,容与……”君懿嘶哑的喊了两声“容与”喉咙涩哑的难受,止住言语,只是哭,歇斯底里的哭,除了哭她还能做什么,又该做什么?窗外的雨还在下,明天她还是会去和亲,尔后一尺白绫,克死他乡……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一声唱腔无限凄楚,也召回了君懿的游神。
彼时台上的人儿美眸含泪,轻叹间,“梨花一枝春带雨”,好不纤柔多情,看客只恨不能将“她”揽入怀中好好劝慰一番。
君懿微微拾眸,眼里闪过一丝温情,心也是异常的柔软,心里默念:容与,好久不见。
这场戏同前世寿宴上的戏一样,叫《锁麟囊》,讲的是富家女薛湘灵自幼受母溺爱,出嫁时获母陪嫁锁麟囊一只。途中恰遇大雨,避雨亭中。听得从同在亭内避雨的一乘小轿里传出阵阵哭声,方知知贫女赵氏也在当日出嫁,见湘灵排场,自怜卑贱,悲从中来,故而啼哭。湘灵遂隔帘让丫环以锁麟囊慷慨相赠。雨住分别时行善不留名。六年后湘灵因水灾与家人离散,流落他乡。后入卢府为仆。一日再见已被卢家供在神案上的锁麟囊,睹物思人,方知卢府女主人即是当年赠囊之贫女,两人结拜为异姓姐妹,是个大团圆的结局。
此情此景一尘不变,变得是看戏人的心境。
戏已入尾端,一副楹联应时展开:
“梅子绽时酣夏雨,萱花称满霭慈云。”
彼时坊主连同这出戏中的角色俯身一拜,齐贺:“祝太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都平身吧!”穆氏笑道,“这戏是好戏,角儿也是名角儿,哀家听的甚为尽兴,有赏。”
“多谢太后,太后万福金安”,刚才的人又是异口同声,而后起身缓缓退了下去。
寿宴的流程还在继续觥筹交错,言笑晏晏,钟鼓乐之,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自戏坊退了场,君懿就没有再继续的兴致,而后无意瞥见一个小太监不知给三皇子君盂说了什么,二人就悄悄离开了寿宴,连个招呼都没打。君懿对这场景似曾相识,她柳眉微颦,暗下沉吟,忽而想起前些日子有宫女嚼舌根子说的话,三皇子有断袖之癖,方才在宴会上又那般暧昧不清的盯着戏台的人,莫不是……
君懿被她的念头一惊,忙寻了个不胜酒力的由头要离宴,因着太后心疼孙女便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