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头看着罗崖疑惑的神色，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不出该怎么回答。
“其实简单来说，可能，可能凡世要比大荒之界多出很多复杂的情感，不像大荒之界里这么的……冷漠残酷？”我小心地观察着罗崖的表情，句末连自己也不太确定地说成了问句。
罗崖皱着眉，低垂着眼睛好像在思考什么。
“其实，凡世人很羡慕那种不用为了生存而斗争的无忧生活，就像你那样，守着梨花坞，不食人间烟火。”为了让他能够理解，我特意用了他常说的“凡世人”这个词，“凡世人生命很脆弱，抵挡不住森林里那些野兽，也承受不住寒冷和饥饿。”
“可是遇见你之后，我竟然开始羡慕凡世人了，好像……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就比如我曾经从没见过眼泪，从未有过恐惧，也从来都不知道去欣赏这些……”罗崖目光转向悬在天边的月光瀑布，半晌后，又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还有你眼睛里倒映出来的光亮。你们凡世人的眼睛的眼睛好像会发亮一样，被各种我不曾明白的情绪所填满。”
我看着罗崖澄澈的琥珀色眼眸，忽然感觉他不再像大荒之界的守卫了，而是像一个真真实实的人。
“罗崖，你变了很多。”我笑道。
罗崖歪了歪头，月光在他脸上变换了角度，温柔地倾泻下来。
“你还记不记得在我们在梨花坞相遇的时候？”我问他。
罗崖眼睛里微微地暗了一下，似乎再也不愿意回忆起以前的事：“我是守卫大荒之界入口的剑灵，我杀过很多意图闯进大荒之界的人。”他把目光转向我，“而你是个例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放你进来吗？”
我才明白他放我进来并非因为他之前说的那个原因，我笑道：“我还以为你只是一时兴起。”
“以前从来没有人对我笑过，他们见到我的时候，都是一脸恐惧。直到有一天，你来到梨花坞，把我当作大荒之主，对我笑的时候，我特别的惊讶和好奇，还有后来你努力压制着恐惧，恳求我救救你的族人那个样子。”
我想起初次见到罗崖的时候，他的脸上是荒漠般的肃杀之意，他身披幽灵一般的衣衫，从繁盛的梨花树下站起来，掉落一大片纷飞的雪白梨花。他看着我的时候，荒漠眼睛里充满疑惑。我承认自己当时心里万分恐惧。
“当时我觉得你跟之前那些闯入者都不一样。他们都是凡人之躯，为了寻求长生和安逸来到大荒之界，你却是为了救族人的生命，这让我更觉得你很特别。我只是出于好奇，我想看看你这样的一个凡人，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走过这大荒之界里的重重阻碍。我只是跟来看看，却没想到自己后来忍不住帮了你。”罗崖失神地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像是陷在回忆里。
我想起一路上罗崖因为我而遭遇的险境，还有被大荒之界中的其他守卫称为叛徒，都觉得自己很对不住他。尤其是在蛛丝洞穴的时候，他手掌被梦魇之花中的尖刺所穿透的恐怖场面，至今想起来仍旧让我不寒而栗。
“你帮了我太多，也因为我而承受了太多本不该承受的，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那……你愿意带我一起去寻找救赎吗？”罗崖看着我，露出了和他高大的身体十分不符合的小心翼翼的神色。
我愣住了，心里琢磨了好几遍，很好懂的一句话，我可能猜对了他的意思，可我根本就不敢确信。
“你，你是说，你要跟我们一起走？”我有些语塞，心里被喜悦、担忧和痛苦所融合的复杂情绪所填满。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希不希望和他一起走。我明明记得他说过，只能送我们这一程。
“我本来打算回到梨花坞去。可是现在我不想回去了。遇见你之后，我感觉我之前所度过的那些时光都变得可有可无了，没有任何的意义。我想和你一起去找大荒之主。”他看着我笃定地说。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大荒之主，一切都未知，你不值得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结局而放弃你的安逸生活，走上遍布荆棘的道路。”我看着他，说出了自己心里的实话。
“可是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一片死寂的地方了，就算那里花海繁盛没有任何的伤痛。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他远远地望着山崖上悬着的明月，眼睛里流动着深深的落寂。
他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我惊愕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那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震撼在全身涌动。
罗崖的脸一半被月光照亮，一半隐匿在黑暗中。他低下头，用琥珀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我，说着那些他藏在心里的从未对我提起过的感受。
“后来在蛛丝洞穴，我的手被梦魇之花中的尖刺穿透，你哭得满脸都是泪。那也是头一次有人为了我而哭。我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就是忽然心里被难过和欣喜同时填满。然后，我不知道是什么驱使着我跟着你们一路走了下来。在冰封水域里面，你被冻得失去意识，还在说着不关我们三个。我心里忽然就发觉生命这么竟然脆弱，我很害怕你会死，心里很怕，像是要失去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样。我没想到我竟然流泪了，那滴泪水落在你结满冰的手上，然后万年玄冰就都融化了。你们凡世人的感情，是大荒之界中缺失已久却从未有人意识到的东西。”
然后有些怯懦地试探着牵起我的手，说：“能遇见你我很幸运。我想在你身边。”他冰凉的手捧住我的手，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些暖意一样。
有时候记忆能成为一种永恒。而永恒，是你那时的眼眸，像珍贵的琥珀，将时间都冻结其中。后来，每当我回忆起此情此景，都会被那流转的孔明眸光刺痛心房。我常常想，如果时间能停在那个时刻，我愿倾尽我所有的血泪。
可是我注定要带着潜伏于心脏角落里的伤痛，一步步走向更加荒凉的境地，无法回头。我能带走琥珀色的记忆，却没能留住月光与幻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