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唐鲤正在城隍庙中,先用麂皮擦了擦刀,然后把碎银子和银票铺在供桌上数一数,满意地笑了。
三儿大笑着走出镖局之后,突然有些意兴阑珊,软绵绵地倒在陶陶酒肆的门前,然后一只橘猫钻进他的怀里……第二天,旭日初升的时候,他悠悠醒来,整个县城的百只野猫都偎依在他身上,他是猫们的火炉,猫是他的棉被。酒肆的掌柜给他们端出点肉食,他趁机逃出包围,拿着半壶酒漫无目的地朝前走,不知不觉到了河边……
到了晚上,男人们都被吸引到了酒馆、青楼、赌坊,城西张记铁铺的师傅正孤零零地坐在风箱旁思考人生,这时走进来三个人,一个儒雅,一个和善,一个凶悍。
师傅冷冷地说:“已关门了,你们明天再来吧。”
青衫儒生道:“子曰: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们甚是欣赏你的手艺,价钱方面不会亏待你的。”
“你们想打个什么家什?”
儒生冷冷地说:“想打把刀,一把杀人的刀,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腊月二十三来取,五十两银子。”
“我今晚就想杀人。”儒生拍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师傅道:“我这儿倒是有一把现成的,一百两银子,很值。”说着从柜子里取出一把装饰很朴素的钢刀,光彩就像今晚的月亮一样稍带点朦胧,薄厚适中,血槽清晰,刀口处有两个小篆字——晓魄,“我的火工,黄胡子的铁,武林名流温霖起的名字。”
那个面目丑凶的接过刀,掂了掂,“分量轻了点,但是挺快,砍人脑袋一定不费劲。”
儒生阴阳怪气地笑道:“张师傅,你这一下就挣了一百两银子,好买卖。”
“老黄的铁就值二十两银子,又耗费了我三个月的工,在行家眼里,一千两银子都不贵,在穷鬼眼里……”师傅突然噎住,那钢刀在他头顶轻轻一撩,一绺头发掉了下来。
“你一年大概挣多少钱?”儒生又问。
师傅哆哆嗦嗦地说:“三四十两,五六十两,今年生意旺,挣了一百来两。”
“嗯,你现在快四十岁了吧,吃喝嫖赌一样儿不沾,没有媳妇儿,没有相好,没有徒弟,都是纯利润,这半辈子怎么也攒了个两三千两银子吧?”
“没那么多……你们到底是谁?”
“我是龙虎榜的高金殿。”儒生道。
“我叫解彪。”他狞笑着,吹了一下刀,那刀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很好听。
师傅颤颤地说:“还带着火气,杀一两个人之后,声音就不这么尖了,我给它配把鲨鱼皮鞘。”
另外一人和气地说:“我叫安彘童,也是在乌鸡岭当强盗的。我们杀人时,最讨厌听到这种新刀发出的尖音,要不先杀一个人开开光?”
师傅赶紧从关公塑像的底座下拿出一百两银子,“各位大侠,小人一点心意,打壶酒喝。”
解彪道:“这种宝刀据说喜欢喝主人的血。”
师傅立马从灶膛的灰里挖出三百两银子双手捧上。
猪崽道:“别吓唬张师傅了,隔壁那个卖水粉的老婆婆反正也活不久了。”
解彪道:“她小孙子的血新鲜。”
师傅拿起一把镐,刨开炕洞,拿出五百两银子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倾家荡产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状元道:“二狗师傅,上次通达镖局伏击我们龙虎帮,听说你出了不小的力,那些铁弩和抛石机都是你造的,差点要了我的命,温霖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该不是对她有非分之想吧?私造这类兵器依大宋律例可是要杀头的。”
师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解彪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道:“一路顺风……”
“我还有一千两银子存在瑞蚨宝号,还有两千五百两存在万通商号,凭据在那张李师师画像后面的暗匣里……”师傅说完一头栽倒在地。
三个人毛手毛脚地灌了他一碗红糖水,他才慢慢醒转过来,状元将画像揭下来,将那几张存银凭据揣进怀里。
师傅抽噎着,“我没法活了……”
猪崽道:“你大半辈子节衣缩食,攒了点家底,一朝变成穷光蛋,换做是我,肯定上吊。”
师傅一头朝墙上撞去,被解彪拦腰抱住。
状元道:“既然事已至此,你不如跟我们上乌鸡岭,你的钱一分不少地还给你,再找机会给你娶一房媳妇儿。”
师傅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媳妇儿,不好看的我可不要。”
“温霖给你留着。”
张二狗立马决定上乌鸡岭。
人才是帮派在江湖上立足的最大法宝,状元怕这个号称“小鲁班”的工匠反悔,当下决定即刻出城,花二十两银子贿赂看守,打开城门,四人三骑往乌鸡岭方向奔去。刚跑出一里远,在官道上就被十几个身着青靠的刀客堵住了。强盗劫强盗?
猪崽有点紧张,这似乎就是前天通达镖局出现的那帮刀手,他们个个训练有素,又都是心狠手辣的绿林之辈,绝对不好对付。
解彪道:“你带着张师傅和二当家先撤,几个剪径的毛贼我还能应付得来!”
猪崽一勒马缰绳,带着张二狗折返回去,状元犹豫了一下,也拍马而走。
“驾!”解彪大吼一声,左手执缰绳,右手提朴刀,朝着拦路的猛冲而去。
这帮黑衣人也不追逃跑的那仨,等解彪的马儿一靠近,立刻闪出一条路来,解彪便杀了过去,他正在得意,马咕咚一声,一头栽倒在地,把他甩出去一丈远,黑衣人的头头儿用金镖打中了他的马腿。
黑衣人围上来,他脑袋有点晕,颤颤巍巍站起来,举起朴刀,“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黑衣人的头头儿道:“我们本来就是来拿你狗命的!”
“我的命值几个钱?”
“一条贱命当然值不了几文钱,混在这世上浪费粮食,我看着十分不爽,就想打扫干净。”
“你他娘的真够闲啊!”
人家也不废话了,“上!”
解彪心里暗暗叫苦,本以为跟高金殿和张二狗撇开,这帮人就不会为难他,谁料想他们舍了肥羊不抓,却紧盯一条瘦狗不放,那只能拼死一搏了。
哇呀呀,举起朴刀杀了过去……
再说猪崽带着二狗离开官道直奔小路而去,状元紧紧跟着,刚走了不到二里路,一声呼哨,从两旁的树林里跳出来二十来个黑衣人,个个手持明晃晃的腰刀,看着都很精悍。
“完了,”状元道,“我命休矣!”
猪崽一抱拳,“各位道上的好汉,可否行个方便,让开一线的路,让我们过去,以后定当图报。”
张二狗浑身筛糠,“各位大哥,我们身上有现银千两,只要放我们过去,全是你们的。”带着哭腔,“我们是龙虎帮的,同行,互相照应照应可好?”
猪崽掐了一下他的大腿,叹了一口气,龙虎帮在江湖上可不是什么香饽饽,近来有点招摇,甚至挺招人恨,不报万儿还好,报了就得准备挨揍。
“我们灭的就是龙虎帮!”为首的黑衣人冷冷地道。
张二狗一下从马上跳下来,问道:“你们是不是给温霖办事的?我是她的朋友张二狗,今天被龙虎帮劫持了。”
“我不管你是什么大狗二狗黑狗白狗,今天跟他们混在一起,就得死!”
黑衣人们举着刀呐喊着杀过来。
“慢——”有人拉长声音喊道。似乎在十里之外又像近在咫尺。
大家都停下来一望,远远的一个黑影缓缓走来,等到了十丈之内,铃铛声响起,才看清是一个骑驴老头。
状元本以为是张果老来了,结果一看竟是老乞丐游铁脚,不禁大失所望。
为首的黑衣人一看来人鹤发童颜,面相非凡,不像是个平常人,一拱手,“恕在下眼拙,不知老前辈高姓大名?”
“老朽游铁脚。”一捋胡须,淡然一笑。
“原来是鹑衣潜龙——游老爷子,幸会幸会!这三个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人人得而除之,希望老人家不要插手。”
“我也不想管闲事,但是那个白面后生,是个读书人,我大外甥,所以非管不可。”
“既然是这样,我们给游老爷子一个面子,撤!”
黑衣人迅速撤进了山路两侧的密林中。
状元万万没想到游铁脚的绰号这么带劲,而且在江湖上这么有影响力,不知是武功强还是地位高,真让人刮目相看。赶紧从马上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舅舅万岁,你是及时雨!”
游铁脚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山神帮出手了,还是第五号人物——封涯,你们近日务必小心,万万不能再下山了!”
猪崽一拍脑门,“哎呀,把解彪给忘了。”用力一拍马腚,又朝官道疾驰而去。
此时,解彪已经被砍了两刀,在绝境中,他的武力增长了数倍,竟杀伤了好几个敌人,敌人将他困在圈心,围着转圈,他有点眼花,但是一点不敢放松,心里默念:“玉皇大帝啊,如来佛祖啊,观音菩萨啊,太上老君啊,赵公明啊,何仙姑啊……不管你们谁在附近,求你救救我,只要我今日脱此困境,日后一定戒酒戒肉,吃斋诵经……”敌人显然并不急于杀死他,而是像猫逗老鼠一样,一点一点将他撕碎,再一轮冲杀之后,他又被砍了三刀,浑身被血浸透了,他仍不放弃,“哪位大侠来拯救我?要是男的,以后就是我爹,再生之父,要是女的,就是我娘,亲娘也行,后娘也行……”
此时,河边有个人已经从早晨站到了现在,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在干什么,再过一个时辰就会骨化成石。远处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声,“人家想静静也不行?”三儿愤愤然往那走去。
解彪又被砍了三刀,虽没伤及骨头,但是已经流血三斗,脸也变成了烧纸色,仍在低吼着挥舞着卷刃的朴刀毫无章法地乱砍一通。
三儿来到圈外,酝酿半晌,准备来一场驴尿呲脸、狗血淋头式痛骂——座虎庄黑寡妇木兰芝乃此中高高手,他从小便深受教诲,叉起腰,清了清喉咙:“今夜星星这么美,你们却干杀人这等煞风景的事——想去粪尿泥小地狱还是油滑跌小地狱……”揉揉眼睛,“咦,他娘的血糊糊的这个人是解彪吗?”
解彪大喝一声,“三爷,救我!”随即昏厥在地。
三儿像一阵旋风般钻了进去,脚踩风火轮,手也不闲着,一片乱点,有个笑穴中了,有个哭穴中了,有个被点了乳中,有个被点了肩井……三五个口吐白沫的,三五个哭笑交加的,还有两三个变成了泥塑……剩下的几个舍了解彪朝他追来。他不敢硬拼,一溜烟向远处跑去。
不一会儿,猪崽骑马朝这里奔来,然后是挥着晓魄刀的状元,最后是张二狗和游铁脚共骑一驴嘎嘚嘎嘚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