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热烈的掌声从第一阶梯教室不断飞出,带着欢乐、赞美、支持、理解及同情的心声在静静的夜空中回荡。
苏平来到校医室门口,只见门上挂着一个蓝色大锁头,里面黑咕隆咚,寂静无声。
他心里感到一阵无名的惆怅,仿佛发现了情人失约。他正要转身离去,背后响起了校医的甜润的嗓音:“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校医从衣兜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门,随即拉开了灯,室内豁然亮了起来。
她40多岁,白净的脸庞,细长的眼睛,头发向后梳着,在脑后盘成一个纂,看上去十分干练:性格直爽,话语急促,给你一种火辣辣的感觉。
“你没去参加故事会?”校医一边穿白大褂,一边问道。
“没有。”苏平在一条长凳子上坐下。
“太遗憾了!”
“开得成功吗?”
“非常动人,特别是一个女同学讲的故事——苗苗的记忆。太感人了,许多听众都流下了眼泪。”
听校医这么一说,苏平感到有点遗憾,后悔没去参加。
“于曼是你的女朋友吗?”校医突然问道。
苏平仿佛没有听见她的问话,不动声色地坐着,心想:“这校医也太无聊了,干么打听起别人的私事?”
见苏平对她的话没有反应,校医平静地说道:“今天下午于曼找过我。”
她停下来,直视苏平的眼睛,仿佛要探测他心底的秘密。
苏平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脸倏地红到耳根。
过了片刻她正色道:“你应当爱护她,对她要负责。爱情是严肃的事,不能不考虑后果,图一时的快活,给女方造成痛苦。如今的年轻人哪!真是的!”
校医摇摇头叹了气,语气充满了责备。
校医的话使苏平感到云山雾罩,莫名其妙,但他始终没有接她的话茬,只在心中琢磨着她的话语和神态,联系起杨鹏告诉他于曼还马俊的钱一事,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于曼出了不寻常的事!
“你的胳膊怎么样?还觉得疼吗?”校医穿好白大褂,坐在了就诊桌后。
“噢,我觉得疼的不那么厉害了。”苏平激灵了一下,如梦初醒。
“过来我看看。”
苏平站起来走到校医跟前,把套在脖子上的绷带拿下来,然后将打石膏的胳膊慢慢伸给她。
校医站起来,伸手握住苏平的胳膊,轻轻地上下左右晃了晃,问道:“疼吗?”
苏平摇摇头。
校医接着又稍微用力晃了晃,然后用手轻轻地拍了拍,问道:“感觉怎么样?”
“有点疼。”
“还没有完全长好。一般说,至少得一个半月才能把石膏拿掉。有多长时间了?”
“二十多天了。”
“你恢复得不错。别急,好好养着。”
“我还要继续吃药打针吗?”
“不能停。要不要开药?”
“我还有,不要了。谢谢!”
苏平谢过校医走出了校医室,在校园独自漫步,心里盘算着如何去找于曼。
月亮像个大写英文字母D,在鱼鳞般的灰白色云层中缓缓滑行:月华朦胧,夜风习习,草木摇曳,花香浓郁:几只秋虫在草丛里弹奏,断断续续,声音凄婉,突然停了下来,仿佛乐器断了弦,四周随即陷入一片寂静:一只不知名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鸣叫了两声,打破了寂静:接着几只秋虫像受到鼓舞似的又开始弹奏。
在这童话般的夜晚,你独自漫步在天地之间,全身心融入万物之中,得失名誉皆忘,荣辱苦恼齐扔,自然会感受到生命和万物融为一体的和谐。
然而,苏平似乎没有觉察到自己置身于童话般的夜晚,也没有将身心融入万物的感受。他的脑子里翻腾着刚才校医的话——“……爱护她,对她要负责……”这是多么敏感的话啊!
苏平不解地摇摇头,低声自语道:“我没有做过对她不负责的事呀,更没有伤害过她。校医是什么意思?怎么能这么说呢?一定是她听到了什么。”
20世纪年70代,中国紧闭着的大门打开了,吹进了新鲜空气,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吹进了一些洋人厌烦了的臭气,或多或少污染了空气。一些人在呼吸新鲜空气的同时,吸入了一些臭气,还有一些人专门找臭气呼吸,因此患了一种叫做“性自由”的疾病。一些热恋中的青年人彼此不负责,特别是男孩图一时痛快,给他的恋人带来极大的痛苦,造成无法治愈的创伤。据“新潮报”调查的结果表明,恋爱中的女大学生到毕业时,有将近70%失掉了贞节,但终成眷属的却寥廖无几。
苏平属于另类,在他看来真正地爱一个人,就要对她负责,像爱护自己的眼睛那样去爱她,爱护她的身体,珍重她的人格:如果你不是真正地爱她,只保持一般同学关系,不要去玩弄她的感情。否则是花花公子不道德的行为。
苏平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想自己的心事。一对对钩肩搭背搂脖抱腰的男女卿卿我我地从他身边走过。
苏平猛一抬头,发现一个女生独自向“劝学亭”方向走去,他借着月光立刻认出是于曼。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
于曼没有发现苏平,来到“劝学亭”,坐在石凳子上,静静地仰望夜空。
一颗流星不知从太空什么地方钻出来,划破了夜空,放出了璀璨的光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有人大声吟诵:为了在太空遨游不愿作永恒的星星甘愿作一颗稍纵即逝的流星在生命的旅途中放出的光芒比群星更璀璨虽然仅仅一瞬间划破神秘的夜空不留痕迹然而为孩子们留下了美丽的梦美丽的消亡将思念的甜蜜留给恋人把回忆的美好留给老人苏平听得出这是孙同的声音。
就寝前,孙同常常在户外独自漫步吟诗。
于曼望着月亮在灰白色云层中移动,往事萦绕在脑际,像那颗流星似的在心头迅速掠过。
那个她生命中最可怕最黑暗的晚上已经过去10多天了,可是仿佛发生在昨天,今天,几分钟前,一切历历在目。
人的记忆有时很奇怪,也很残酷,你越想念的人,它越和你作对,无情地扰乱你的心灵视线,让你想不清看不见。
从离开苏平的那天,于曼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他,可是好像几十年没有见到过他,他的声音和容貌在她的记忆中越来越模糊,甚至记不起他那宽厚结实的肩膀。为此她感到绝望的痛苦。
她恨那个老色鬼,也恨自己,谴责自己轻信、麻木和软弱无能。她觉得没脸面对苏平,曾想过一死了之,又觉得对不起含辛茹苦的父母。近几天,她非常害怕,本来应该上周来例假,可是晚了近一周,还不见来!今天看校医,校医盘问了她好长时间,好像怀疑她有了身孕,建议她去医院妇科检查。要是真有了,怎么办呀?她仿佛走到了悬崖绝壁上,前面就是万丈深渊……
她陷入了绝境。
苏平走到于曼面前。
于曼没想到是苏平,一时觉得很尴尬,不知说什么好。
这两个日夜互相想念的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在朦胧的月光中互相对视着,一时陷入了僵局。
“一个人坐在这里赏月呢?”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苏平终于开口说话,声音非常轻揉,连他自己也没有听见。
于曼没有应答,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沉默的气氛越来越浓,两人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突然附近什么地方的一只秋虫“呿呿”悲叫了几声,打破了沉默。
“我们走走好吗?”苏平轻声建议道。
于曼犹豫半晌,慢慢站了起来。
苏平上前拉于曼的手,想不到于曼像被火烫了似的,迅速躲开,接着双手捧起脸,呜咽着向宿舍跑去。
于曼的反应像一双无情的强有力的大手,残酷地把苏平推到了冰窖,他从头顶一直凉至脚心。他像冻成冰棍似的,僵直地立在那儿,半天没有动!
仿佛过了半个世纪,苏平才被草丛中秋虫的鸣叫声惊醒。
他敏锐地意识到:于曼心中忍受着难言的痛苦:她一定经历了异常的事情!
“现在下午3点多了,该起来吃些东西。”徐静放下手里的书,看了看手表,轻柔地说。
于曼用被子蒙着头,从昨天晚上10点钟一直睡到现在。徐静感到有点惊讶,她来到于曼床边,轻轻地推了推她,关切地说:“你哪儿不舒服?起来去医务室看看。”
于曼没有丝毫反应,仍就静静地躺着不动,仿佛失去了知觉。
今天是星期六。肖茗敏一大早就被刘宇叫走了:李媛媛也出去了。宿舍只有徐静和于曼。
昨晚的故事会比预想的还成功,听众热情高涨,兴致勃勃。徐静从中感受到夏教授对她说的那句话——精神的东西有时候比物质的东西更有价值。同学们多么渴望得到精神的东西啊!可惜近来这种人类特有的东西太少了,少得可怜,很不容易得到它。
人如果缺少精神的东西,即使物质的东西堆成山,心灵也是空虚的,寂寞的,痛苦的,就像囚在笼子里鸟儿一样,失去了蔚蓝的天空,也就失去了大自然恩施的自由:无论给它多少谷物,它都不会欢快地歌唱。
参加故事会的同学都很开心,很激动,很兴奋,仿佛焕发了精神,因为心灵受到了滋润,好像久旱的禾苗得到了一场甘露。
然而,徐静的心情却不同,她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像无数根针无情地刺着还未愈合的伤口,痛苦难以忍受。她万万没有想到闻雯讲了她三年前发表在网上的一篇故事。她发表这篇文章时,想引起人们的注意,希望能通过文章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的线索。当时有许多网友发表了评论,表示对文章不幸的主人公同情,对分离骨肉亲情惨无人道的人贩子愤慨。然而,那只是表示“同情”和“愤慨”而已。徐静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她的那篇文章像一首没有特色的流行歌曲,很快被人们忘掉了。
她从心底感激闻雯,但她没有表示,也没有向任何人表露她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秘密。她激动的情绪和痛苦的心灵像火镰打在火石上,立即碰撞出希望的火花,在她心田里忽明忽暗地闪烁。晚上她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直到凌晨4点多才睡了一会儿。因此一天头脑昏昏沉沉,没精打彩,什么也不想干,哪儿也不想去,只待在宿舍洗洗衣服,随便看看书。
“你睡的时间太长了,快起吧。”徐静过了一会儿又催促道。
于曼轻轻地蠕动了一下身子,没有出声。
于曼昨天看过校医后,心情很激动,很害怕,晚上也没有参加故事会,独自在校园散步,流眼泪,独吞苦果:后来遇见苏平,任性地拒绝了与他谈话。
于曼回到宿舍,别的室友还没有回来,就和衣躺下,蒙着头睡了。
不顺心的事儿大小不同,轻重有别,像苍蝇蚊虫似的,常常会来纠缠你。对待它们最聪明的态度是,放声大笑。这就需要你不断地修养,练就一个豁达的心胸。这话说来容易,做来难。但事儿落在自己头上,就另一个样儿了。
有的人遇到不顺心的事儿,辗转反侧,通宵不眠:有的人则相反,蒙头大睡,昼夜不起。于曼就属于后者。她从昨晚9点钟躺下,一躺就是十八九个小时。她好像保持一个姿势,蒙着脑袋,面朝里。她似睡非睡,忽儿觉得脑袋满满的,重重的,仿佛变成个大铅球,压得喘不过气来:忽儿觉得脑袋空空的,轻轻的,仿若变成个大气球,在空中飘忽。
接踵而来的打击好像使于曼的脑细胞停止了活动,她什么也想,什么也不能想,只是昏昏沉沉地睡着。
“Its time to get up!”徐静见于曼继续睡着,知道她心里有不痛快的事,想跟她谈谈,于是坐在她床头边,用右手轻轻地抚摸她的秀发,柔声问道:“你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叫校医?”
“几点啦?”于曼翻了个身,慢慢地坐起来,用手背揉揉松惺的眼睛。
“快下午6点了。”徐静说着,提起桌上的暖水瓶,倒了半杯水,递给于曼。
“谢谢!”于曼接过水杯,喝了两口,又把水杯递给了徐静。
“你哪儿难受?感觉怎么样?”徐静关切地问道。
于曼轻轻地摇摇头,眼里闪着泪花,怔怔地盯着床脚。
“你饿吗?我们吃饭去好吗?”徐静递给于曼几张面巾纸。
于曼没有去接面巾纸,却突然呜咽哭起来了。
徐静见于曼伤心地哭着,眼泪和鼻涕流在一起,像小溪似的顺着脸颊往下淌,流到嘴角,滴到被子上。
徐静一面替于曼擦眼泪,一边默默地望着她,不知怎么安慰好。
“你心里有啥不痛快的事和我说说,总憋在肚子里会憋出病的!”
于曼咬着下嘴唇,无奈而痛苦地摇了摇头。
于曼真想和徐静倾诉,把满肚子的欺凌、耻辱和痛苦一吐为快,可是她没有勇气。她害怕,她害怕像利剑般的世俗的目光从每个角落向她喷射,杀死她美丽的青春:她恐惧,她恐惧如蚊虫似的闲言碎语在四周飘忽,毁坏她做人的尊严。
“无论发生什么事,天塌不下来。”徐静虽然还不知道于曼发生了什么事,但已看出了她非常痛苦,隐约觉察出她遇到了难以摆脱的麻烦,“记得有个哲人说过,你对什么事都感到可笑,你就成熟了。看开点想开点,没有过不去的高山。”
其实徐静用来安慰于曼的这些道理,于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