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刘红是英二的班主任,不久前,从工商管理系调来,夏颖只见过她一次,名字和她本人还联系不起来。她人长得很性感,高挑个子,修长美腿,柔美脖子:丰满的胸脯隔着粉红色的短袖T恤向前高耸着:两只毛茸茸的眼睛忽闪着,看人时仿佛在暗送秋波。可是美中不足的是,右腮上有一块拇指大的黑记,看上去好像爬了一堆苍蝇,令人不快。
夏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王小雨冷静下来。毕竟这类事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他站起来,又给她到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
这次,她没有喝水,继续抽泣着,眼里涌出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流到了嘴角,滴到了高耸的胸脯上。
夏颖在地上踱了几步,然后坐下默默地待着,等待她冷静下来。
过了足有10分钟,夏颖换了个话题,想打破这种尴尬的气氛,说道:“你冷静一下。我们先商量点事,刚才郭院长来电话,要我们合班,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那是你们领导的事,与我无关。”王小雨没好气地说,“我的事你还没发表看法呢。你得管呀!”
王小雨有点胡搅蛮缠了,说话的语气很霸道,好像要逼着夏颖对她的事发表意见,拿出办法,去把她那个被抢走的男朋友重新夺回来。
看来夏颖想回避是不行了。
他不动神色,沉默不语,在心里琢磨着,如何说得才合适,得体。这类事不像一般工作上或生活上的分歧,别人不好站在中间说长论短,何况他是系主任呢?
“那么好吧,请你把情况详细地说说。”过了好一会儿,夏颖说。脸上现出冷漠的神情。
王小雨只顾愤愤不平,没注意到夏颖的神态。
“我先说一说这个刘红吧,这女人野心很大,一心想嫁个老外。她恬不知耻地说宁嫁个美国乞丐,80岁的老头儿,不嫁个中国富人,年轻小猴儿。你说她可耻不可耻?那还有中国人的气味?”
说到这里她打住,观察夏颖的反应。
其实,夏颖也听说过这句话,不过别人说,这句话正是王小雨说的。
中国开放改革以来,一切都在变化着,自然对待跨国婚姻的观念和态度也在变化。在有些姿色的年轻女性中,曾刮起一阵向老外,尤其向欧美老外求偶之风,对老外趋之若鹜。她们企图借此取得签证,迁居国外,进而拿到绿卡,进而改变国籍。她们以为欧美国家离上帝和天堂最近,能毫不费劲地享受人间的天堂生活。其实她们都患了严重的幼稚病和长着先天不足的近视眼儿。等夙愿实现了,目的达到了,她们突然发觉,自己投身的国度并不光明,离天堂和上帝十万八千里,自己委身的老外并不是上帝的选民,更不是上帝,而是庸俗不堪的凡人,甚至是撒旦的同伙。
有的美女明知委身的老外是极为庸俗的糟糠穷老翁,但为了实现签证——绿卡——转国籍三步曲,也要像飞蛾扑火似的去追逐,去尝试。
有一个美女硕士生,做梦也想到美国,可是英语学得很差,几次考TOEL和GRE都不及格,又没有别的机遇。于是她就决定充分利用上苍赐予她的资本,委身老外。经过长期努力,她找到一个黑大个子,又黑又老又丑的黑大个子。他声称自己在美国拥有固定资产1亿5千万美元的产业。她嫁给了他。她跟着他到了美国。她发现他是个穷光蛋,吃救济的穷光蛋!她实现了三步曲。她要离婚,她最后永远失踪了!
王小雨发现夏颖脸上不屑的神色,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下语气,继续说:“事情是这样的,我的美国男朋友,上周开始就不给我打电话了,而给刘红打。今天上午9点钟。宿舍的座机一响,我拿起话筒,一听就是他。可是,他说要找刘红接电话。你说气不气,啊?”
她说到这儿又停下来,观察夏颖的脸色。
夏颖从办公桌上拿起了一支圆珠笔,开始在一张白纸上写着什么,神态安静而专注,仿佛忘记了面前愤愤不平的王小雨。
过了片刻,王小雨继续说:“我们保持了两年多联系了。他打算下个月来中国,我们就……”王小雨想说“我们就登记结婚”,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向前伸了伸脖子,咽了口唾液,又开腔痛斥她的不共戴天的情敌,“看她那个恶心样子,看她脸上长着的那块黑东西,真丑死人啦!人家徐静的黑记长在背上,可……”
“等等,你说徐静什么着来?”王小雨提到徐静背上的黑记,夏颖听来像爆炸了一颗原子弹,震得他几乎从座位上弹跳起来。
“我说,徐静的黑记长在脊背左边,不仅不影响美,反而是有福气的征兆。可是,那个刘红脸上的黑记太恶心了,太丑恶了!”王小雨醋劲十足,咬牙切齿,脸上突然出现了幸灾乐祸的神情,心里有一种达到了报复的满足感。
她提及徐静,不仅仅是为了对照着贬低刘红,同时也想讨好夏教授,因为她觉得夏教授对徐静有偏爱。这样可以收到一箭双雕的效果夏颖听了非常激动,满脸突然涨得通红,仿佛喝过了酒似的。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没有费任何周折,就证实了徐静背上确实有块黑记。到这时,他确信,徐静就是他18年前丢失的女儿霏霏,他和刘菲的女儿菲菲。
王小雨丝毫没有注意到夏颖的神情变化,继续说:“看她那副模样,那个阴阳脸儿,还想夺别人的男朋友。她妈的,臭婊子。我和她没完……”
夏颖打开办公桌抽屉,取出一个红皮笔记本,翻开第一页,工工整整写道:刘菲:2004年10月5日上午11点15分整,我终于证实徐静是我们的女儿菲菲。
如果你有在天之灵,你一定会感到无限欣慰!
夏颖王小雨满嘴脏话,恶毒地谩骂刘红,见夏颖低头写着什么,仿佛忽视了她的存在,于是她悄悄地站起来溜走了。
她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怎么走的,夏颖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夏颖合上笔记本踱到窗前,透过宽大明亮的玻璃向远处眺望,两只喜鹊欢叫着从窗前飞过:快到中天的太阳从云层中探出头来向他微笑了一下,又钻进了云层,仿佛为他祝贺,祝贺他终于证实了徐静是他的女儿。
不一会儿,天突然开始下起了小雨,在夏颖面前挂起了一张青灰色的幔帐,无边无际:没有风,蒙蒙细雨静静地下着,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柔和的声响,仿佛在西天的刘菲知道了夏颖找到了女儿,高兴得流下了泪水。
阴历8月16的月亮比15的更圆,更亮,更凄美,更富有魅力,像一个大银盘,在无路而茫茫的夜空中向西慢慢滑行,把澄澈皎洁的光辉慷慨地洒在人间:大地上的一切——沉睡着的花草树木,寂静无语的高楼大厦,还有那永远庄严默然的西山——都沐浴在温柔似水的月华中,望去蒙蒙胧胧,冥冥茫茫,恍若幻境,尤如海市蜃楼。
徐静站在窗前透过澄净的窗玻璃,一会儿仰望天上皎洁的月亮,一会儿环视地上如水的月光,然而她的心思并不在欣赏月色。
从昨天早晨遇见钮红军以来,徐静发觉,妈妈好像一直在想心事,精神有些不集中,神色有点慌乱,好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似的。
徐静感到纳闷的是,妈妈怎么认识钮红军?为什么钮红军见到妈妈时神态像老鼠看见了猫?妈妈的神色为什么一直有点尴尬?……这些问题不停地在她脑际萦绕。
徐静在窗前站了10多分钟,转过身子发现,母亲背靠在床头上,若有所思地半躺着,便关切地说:“妈,你累了就睡吧,时间不早了。”
“这会儿几点?”徐母心不在焉地问道。
“10点多了。”徐静没有看手表,估摸着说。
徐母对徐静的回答没有任何反应,仍旧半躺着,用一只手慢慢地抚摸着另一只手背,不停地眨巴着眼睛,仿佛在心中默默地筹划着什么。她几次抬起头转过脸来望了望徐静,又立即低下头去做自己的事,好像要对她说什么似的,又像偷偷地对她察颜观色。
好奇是人的本性,越不知道的事,越想知道:越不了解的事情,越感兴趣,越想知道。徐母越回避谈及钮红军,徐静越想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
徐静坐在自己床上,拿起一本诗集,心不在意地翻着。
过了一会儿,徐静合上手里的书,开门见山地问:“妈,你到底怎么认识钮红军的?”
徐母佯装没有听见徐静的问话,蹙了蹙眉头,下床拿起牙具去了洗漱室。动作有些慌乱。
过了老半天徐母才回来,显然是为了回避徐静的问题。
“妈,钮红军好像认识你。否则他看到你不会那么慌张失措。”
徐母沉默了足有一刻钟,突然说:“我有点不舒服,我要睡觉。”语气里透出几分不快。
很明显,徐母不喜欢徐静的问题,当然也不想说出心中的秘密。
在家里,徐静很尊重父母的意见,从来没有违背过他们的意愿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没有像别的独生女儿那样,在他们面前撒过骄。她很懂事儿,像个小大人似的,默默地听从他们,按照他们的要求行事。
她见母亲耷拉着脸,不高兴的样子,就再没有追问,于是倒了温水,帮她洗了脚,安顿她睡下。
夜阑人静,月光透过玻璃窗泻在宿舍地上,洒在床上,给徐静和徐母的被子上镀了一层凄清的银光。
一种含糊不清的声音,像蜜蜂在花园嗡嗡吟唱,像秋风在林间瑟瑟作响,又像飞机马达在云霄隆隆轰鸣,随着空气从墙壁和窗户的缝隙一起涌挤进室内,在徐静的耳际隐隐约约地萦绕。
徐静知道,这是广泛而巨大的生命在律动,是现代北京的有力而强大的脉搏在欢快地跳动声,是北京城在诗一般皎洁的月光中畅快地呼吸。
徐静很喜欢听这种声音,她觉得这种声音像温柔的吹眠曲,又像记忆中爸爸和妈妈在睡觉前讲的故事。以往,她听着这种声音,很快就进入甜蜜的梦乡,忘记了白天经历的一切。
然而,今晚徐静躺下久久不能入睡。早上钮红军和徐母见面时的情景以及之后徐母的神态在她的脑际反复出现。她像患失眠症的人那样,极力强迫自己入睡,可是一点睡意也没有,反而脑子越来越清醒,好像服用了清醒剂似的。她第一次觉得那种从墙壁和窗户的缝隙挤进室内的含糊不清的声音是那么刺耳,那么令人烦恼,简直是一种让人心碎胆破的嘈杂声。
徐母躺下后好久不能入睡,闭起眼睛静静地躺着,心魂走进了记忆,往事像放电影似的在她面前闪过——她万万没有想到在这里遇见钮红军。她相信自己的记性,没有认错人,因为她记得见过他三次。一次是领养徐静,一次是过了两天给他送去徐静的2千元身价,还有一次是一年后,他又带来了一个一岁半的男孩,以5千元的身价卖给了本村的胡独根。
徐母记得,开始孩子一连好几天不吃不喝,哭喊着要回家,想妈妈爸爸。那沙哑的悲泣声,那发抖的小小身躯,那淌满泪水憔悴的小脸蛋,那惊恐绝望的眼神,使人揪心挖肝的难受。
徐母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她很后悔,不该要这个可怜的孩子,她以一颗慈母的心设身处地想,孩子的亲生父母日夜想念孩子,呼天抢地地寻找自己的亲骨肉:他们多么着急,多么痛苦,多么绝望,多么悲痛啊!她向丈夫提出,设法把孩送给她父母,可是他不同意。他的主要理由是,偌大个中国,很难找到孩子的亲生父母。她找过中间人刘老三,可是刘老三矢口否认钮红军是他的亲戚,说不知他的去向。她也找过村干部,他们都说管不了。徐母只好养着她,百般地疼爱她。她渐渐地习惯了,但她不像别人亲生的孩子那样,像喜鹊似的欢乐,总是沉默不语,晚上在睡梦中,常常惊醒,像患了癔症似的,哆嗦着身子,惊叫着,呼喊着要回家,呼喊着要妈妈爸爸。孩子这样的精神状态持续了一年多。
后来她丈夫中了风,她心里总嘀咕,是买了人家的孩子,坑害了人家,给人家制造了悲剧,做了缺德事应得的报应。她常常默默的祈祷,一定把孩子还给她的亲生父母,以此祈求上苍保佑丈夫恢复健康。
她丈夫在床上躺了两年多,有一天突然坐了起来,慢慢地能下地走路了。她非常高兴,确信这是她对上苍祷告的报赏。
她和丈夫商量,等孩子长大把情况告诉她,让她设法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徐母想着想着,渐渐进入了梦乡。
徐静侧身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泻在地上如水的月光,静静地听着睡在对面床上母亲均匀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长时间,也许是一个小时,或许是三个小时,徐静觉得意识开始模糊,闭起眼睛想进入梦乡。但母亲突然开始说起了梦话,把她从梦乡的门槛拖了回来。
徐静睁开眼睛,支起耳朵静静地听。
徐母含含糊糊地说:“你,……不要……不要装蒜了,你不是叫钮红军吗?你不是倒卖孩子……丧尽天良的……那个钮红军吗?你当我……记不得你?你死了剩的骨头……我也能认出来……”
徐母的梦呓像惊雷把徐静震得从床上忽地坐了起来,她以为自己在做梦,揉揉睡意朦胧的眼睛,定了定神,望着对面睡着的母亲。
徐母翻了个身,轻轻地打起了鼾声,过了三两分钟又开始说:“我的静静……不是你卖……给……我的?你从哪儿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