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吏单腿跪在女孩面前,用手轻轻地一点点拭去她小腿伤口上的沙土。
女孩把胳膊撑在大腿上,支住下巴,目光向下看着他。
明明是同样的动作,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工具做着同样的事情,但做的人从自己变成赛什,原本近乎无法忍受的疼痛就变得不过如此了,这实在是神奇。
她想想觉得有些好笑,又不愿意笑出声,便带着笑意开口,
“然后呢~你弟弟后来怎么了?”
“他当上了祭司,我离家自立,做了书吏。”
女孩看了看自己所处的简陋房间,
“辛苦你了。”
其实书吏并不一定清贫,实际上特别是在这白城,很多书吏利用自己能够独立订立合同和文书上的优势,在商界呼风唤雨,家资巨万。而哪怕是普通的笔吏,只要业务纯熟,哪怕没有当上官员,几年之内也能够买房置地。
赛什从小接受了祭司的严格教育,他完全有能力担任一个神殿里的殿内书记或者服务于贵族,这二者都能够赚取相当体面的生计。然而他为了得到关于女孩的信息,多年以来一直混迹于码头,跟下三流的人混在一起,不仅赚不到钱,还在圈子里把自己的名声都弄臭了。
现在恐怕他想要再去神殿里,恐怕也不会有人愿意接收了。但他一点也不后悔。
他从来也不喜欢神殿,那个地方有太多人追逐着那个永远也不会够的东西,赛什已经被那个东西夺走了太多。
他维持着手上的动作,一点点擦洗着女孩的伤口,淡淡地答道,
“没事。”
“但是你为什么要搬出来呢?”女孩把脸搭在小臂上,侧着头问道,“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母亲很早就不在了,我们认识的时候你父亲又是刚刚去世,那现在你们家就只有兄弟两个了吧?你们两个相依为命不好吗?”
“我没有办法留在那个家里,我面对不了我的弟弟。我想,他也面对不了我。”
“为什么?你们不是一起长大的亲兄弟吗?”
“没什么。他前两年结婚了,娶了一个大祭司的独生女,阿布拉瓦须大祭司。”
“亚努神的主祭,真厉害,看来他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赛什皱了皱眉,维持着自己平静的语气说道,
“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是亚努神的信徒。”
“你信奉丰收神?”
只有农家和地主会信奉亚努神,女孩的皮肤对于农家而言太白,她的谈吐又不像是地主家里的女儿会有的。
但女孩很快肯定地答道,
“是啊。”
房间里午后的燥热被封闭在狭小的空间里,门外的人声早已消散,房间里的二人之间突然的沉默产生一阵漫长的寂静。
“这条腿好了,我先给你包扎上吧,过了明天伤口如果不流血了我再给你上药。”
“嗯。”
女孩点点头。
赛什心里默默给阿莫哈道歉之后,从自己衣服的下摆扯下来一张布条,一圈圈缠在女孩的伤口上,
“要是太紧了跟我说。”
“现在就挺好的。”
“那就好。”
他缠完最后半圈,用剩下的布头打了一个活结,
“那条腿。”
“嗯。”
女孩扶着自己的小腿和脚跟把原本收在胸前的腿一点点放下板凳,又在赛什的帮助下,把另一条腿收到相同的姿势,
“之前追你的那些人是谁,你知道吗?”
赛什若无其事地问道。
“不清楚。”
“那之前跟你在一起的那两个南境人呢?他们是谁?”
“我父亲的家丁。”
赛什第一次听说有人会请脾气暴躁,性格粗鄙的南境人做家丁,看着这女孩的言谈举止,他越发觉得不对。
“你们家是南境人?”
“你真的在乎这些吗?”
女孩问道,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赛什。
赛什这才注意到,这双明眸里有七年未变的东西,也有着诸多的不同,原本胆怯而疏远的神色已经完全不见,现在看得到的只有刚毅和果决,他熟悉这种目光,那是一种生而居高位者由内而外的威严。
那种东西也许七年前就有,但那个时候幼狮还不知道自己的爪牙锋利。
“我在乎该怎么保护你。”
赛什看着她,平静地回答。
“我这就是在保护你。”
“你知道吗”赛什叹一口气,低头继续处理伤口,“我能够感觉得到,这样下去,一切又会像七年前一样。”
“不会的……这一次定不会了,我向你保证。”
女孩信誓旦旦地保证。
赛什低着头,语气毫无起伏地说道,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女孩咬住下唇,稍稍犹豫之后,小声开口,
“雪。”
“嗯?”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做雪。你以后用名字叫我就行。”
“然后呢?”
“我是春天出生的,从小跟妈妈一起长大。”
“嗯。”
“我跟妈妈一起被软禁了十八年,其中我只离开过那个房间两次,第一次在七年前。”
“……”
赛什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了。
“那个时候是妈妈跟一个看守我们的好心侍卫串通,趁着他们打扫垃圾的时候,把我藏在装垃圾的布袋里,带出了房间。离开的时候,妈妈要我去码头等一个北方的船长,说对方会接我离开首都。”
“船长没有来?”
赛什抬头问道。
“他来了,比预计的早了半天,我从垃圾堆里出来花的时间也比预期的要晚。”
赛什想起来,当初见到她的时候,确实是半夜。
“我不敢白天出门,只好躲在码头的仓库里,到了晚上听不见外面的人声之后,再偷偷跑出来,在码头上傻等那条已经开走了的船。”
“难怪了……那个时候每次见到你都是半夜。”
“是啊,不过,那也不算是完全白等,我第二天的晚上就遇到了你。看你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就决定要帮帮这个可怜的家伙。”
“谢谢你。那个时候,如果不是你,我真的撑不下去。”
赛什把手里的布头泡进坛子里,暗红色的云雾在已经有些浑浊的水里瞬间散开,他如此反复好几次之后,把布头拿起来微微拧干。
“我觉得不一定,你也许比你想象还要坚强一点……不过如果你真的这么觉得的话,我就却之不恭了。”
“那段时间,跟你见面是我每天唯一的指望。”
“……反正我没躲多久就被发现了,被抓到的时候还被你看到了,我还担心你会从此害怕,不敢再见到我了呢。”
“我为什么会害怕你?”
雪毫不犹豫地转换话题,
“第二次就是几天之前,我被人半夜抓走,关到了一个不知道的地方。现在想起来,抓走我的应该就是刚刚在集市上那批人。”
赛什已经大概知道了她所想要隐瞒的东西,也不再强行逼问,顺着雪的话说道,
“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不知道。”
雪脸上的表情明显是知道。
“……我明白了。不过我还是不喜欢这种感觉。”
“还……不喜欢?!”
“嗯,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
女孩咬着自己的下唇看着赛什,过了好一会,终于再次开口,
“那……你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我怎么给你清理伤口?”
“闭上就是了!”
“行。”
赛什耸耸肩,闭上眼睛,很快感觉到自己脸颊被温柔地托住,紧接着便是额头柔软温润的触感。
“神明在上,阿蒙大神,伊斯女神为证,我,雪,以此吻起誓,此生定不负于赛什。”
触感消失,
“好了,睁开眼睛吧,看你那兴奋样,脸都在发抖。”
“有风,冷。”
说着,赛什又故作姿态地一个激灵。
“哼,得了便宜卖乖。”
“那是当然,我这抱上便宜泉了,还不让高兴一下?”
“什么鬼!谁是便宜泉!”
雪用力捏住赛什的脸。
“唔……我是,我是便宜泉。”
“这还差不多。”
“不过刚刚感觉有点模糊啊,闭着眼睛什么都没有看到,要不你再亲一下,免得神明觉得不够认真?”
刚刚松开的手又加大了几分力道,
“是啊,感觉不到呢。那你这一脸猪皮肯定也感觉不到我的手咯?”
“疼疼疼,感觉到了感觉到了。”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