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拿个酒怎么那么久,我这儿还渴着呢!”里屋的房门拉开一条缝,侍卫探出头来,很快便注意到背对着他,勾肩搭背的两人,“你们俩搞什么?黑灯瞎火的,这房里怎么没灯?”
酒保连忙转过身子,迎了上去,一手扶住房门,整个人挡在侍卫的脸前,他满脸堆笑地说道,
“没没没,老头子事儿多,麻烦得要命……您喝点什么?我这就给您端上去,您回去坐着吧。”
“怎么,想把我又在酒里掺东西啊!大爷不吃那套,你给我现倒,我们一起出去!”
酒保顺着眼角往回一看,点点头,
“好嘞!现倒现端!”
他走进厨房立刻直接端起一个酒坛,送到侍卫面前,
“这一坛怎么样?”
侍卫剥去土封,一闻,点点头,
“行,你倒。”
“您全拿去,直接落座,我给您送碗就是。”
“不用了,来!我们一起喝!老头,你也是!”
老头这才转过身来,满脸堆笑,
“诶,好嘞!”
走出前厅,昏暗的灯光下,几张小桌,十几个小凳,不止的风声,仅此而已。
两个人一下子愣住。过了一阵,酒保先反应过来,慌忙把酒递上去。
“大爷您请。”
“嗯。”
侍卫拿过酒坛,坐下来,但并不急着开始喝。
“那个……那两位,祭司大人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啊?”
酒保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侍卫一脸凶相地看着他,“走了就走了,干你屁事。”
“啊。是,是,不干我事。您慢慢喝,我去后面给您拿点下酒的东西。”
“停下!”侍卫厉声喝住酒保。
“什么?”
“我说不用了,你过来,还有你,老头,你也是,你俩坐过来,我一个人喝闷得慌,外面这种天气肯定没别人来了,你们俩就陪我喝着吧。”
“那……那我也得去拿两个酒碗吧?”
酒保略显犹豫地说道。
“既然这样,小伙子,那我也去帮忙,再抬点酒来吧。”
“站住!”
“嗯?”
“不用了,咱们就用这个。”
他拿起桌上一个陶碗,这陶碗原本是用来盛蜡烛的,侍卫拿拇指拨去碗里的东西,放到胸前用衣襟擦了擦,递给酒保。
“啊?”
“怎么?不行啊?”侍卫说着,伸手就要去拿自己的刀,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二人。
“倒也不是不行……”
酒保有些为难地答道。他是抱着跑路的心的,但是现在这局面实在是尴尬,这家伙手里是把两尺多长的弯刀,而他背后只有一把将将一尺的短刀,这地方障碍物有多,没了偷袭带来的优势,他跟姐姐两个人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实际上,根据他的经验,这种情况下,一死一伤都是幸运的。而考虑到这些,这侍卫这时候的态度就实在是有些要命了。
而就在他为难的时候,站在一边的老头开口了,
“我没意见,酒保,你也坐下吧。”
“啊?什么?”
“老弟,我说啊,我没意见,这位兄弟既然有意思要喝一杯,咱们就陪他喝呗。”
“这就对了。还是老人家想得明白。来来来,搬凳子。”
侍卫这么说这,就伸手指向不远处的散落的小凳,示意让他们去搬。但老头却出人意料,没有动手搬凳子,而是端起来一张小桌,凑上前去。
“拼桌子吧,你们神国吃东西总是一人一席,没什么意思,咱们既然要一起喝,不如就坐在一张桌子上,还热闹。”
“行啊。”
侍卫把老头放过来的桌子一扯,跟自己的桌缘相齐。
几个人桌椅布置妥当之后,便围成一圈坐了下来。
“给。”
侍卫把酒罐递给老头,示意让他斟酒。
老头接过来,给自己倒上一碗酒,又主动先喝了一口,才把酒罐传给酒保。
侍卫看到老头喝得那么爽快,便也毫无顾忌地一口灌下去大半碗,说道,
“我爸昨天死了。”
他两眼无神地看着眼前的人,又接着说道,
“突然就那么走了,刚五十七岁,两旬之前刚给他过的生日。”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陶罐,给自己又倒上一碗,上一碗已经全空了,
“他过生日的时候,我也没回去,糟老头不让我回去,说是工作更重要,怎么劝都没有用,还说是只要我露脸就打死我,身边的人怎么劝都不行。那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南境人,脾气比牛还倔。”
碗凑到嘴边,咕地一口,末了张大嘴巴哈一口气,眼睛里的血丝一点点明显起来,眼里没神,但目光却死死地锁在面前的两个人身,一直纹丝不动,
“他说不回去,我就不回去吧,我才不管那老家伙。从来看不起我,从小就是。”
两人没有搭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然后侍卫又说了一大段关于他父亲年轻的时候的如何如何厉害,他们两个人之间如何如何关系不好,他爸爸又如何如何在他学手艺最关键的年龄里抛弃了他,把他送到大祭司达夏尔的家里当了护卫。
听到这一段,老人的眼睛亮了起来。
“那个时间段,你确定,就是你小时候记事——五六岁开始,到十岁出头?”
侍卫扭头看着发问的老人,似乎是想摆个凶相,但眼神涣散,许久凶不起来,就有些嘟囔着说道,
“差不多,而且那段时间之后,他就哑了一段时间,到死说话都不利索。给他找医师他也不见,跟人就只能呜呜地嚷嚷。据我妈说,那些全是乱七八糟的南境方言。我是在皇城里出生的,身边同辈的朋友也都是,没一个人南方话是说得利索的,头几年我根本不知道老家伙说的是什么,到这几年算是差不多明白了,老头子又急忙忙地死了。”
“唉……但你爸爸临死之前,你肯定还是去见了他的吧?”
“见了,老家伙躺在床上,气都喘不上,但喉咙里还是一个劲的嘟囔,但说得又是些我听不懂的南方土话。什么‘舒卡木哈奴目卡……’,一遍又一遍,我一个字都忘不了,但一个字都听不懂,我还以为过了这么多年,我至少能够听懂我爸爸在说什么。结果到了这个时候,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一个字都听不懂……只能像个傻子一样站着,到最后,连上去握住他的手都不敢,做了三十多年的儿子了,爸爸到了临死的时候,我却连他的手都不敢握……”
屋外的风声小了下来,尽管之前有过几阵雷声,但终究是没有下雨。小酒馆里,原本就不算明亮的烛火,这时候因为缺乏打理,已经只能勉强照亮桌子上那一点点的地方。无尽的漆黑里,只有微弱的火光前的三张脸。
侍卫眼睛红得厉害,象征着南境血统的漆黑的脸皮下也开始透出一股股的红,他呼吸的声音断断续续,而又极为粗重,仿佛是临终的猛兽。
他无言地啜饮着陶碗里有些苦涩的麦酒,眼睛依然丝毫不离开面前的两人,就这样过去了许久,直到他拿酒的右手都开始有些颤抖,他才放下陶碗,一拍桌子,
“我该走了,神明在上,二位保重。”
他走远之后,酒保锁上了这间酒馆的大门,老头也洗下了自己脸上的易容,露出年轻女孩特有的饱满面容,两个人坐在之前喝酒的位置上,一阵沉默。
“阿奇,我觉得他肯定没杀人。”
女人突然开口。
“我也觉得。”
“他认识老板,今天来八成是跟他爸爸的死有关,而不是那个祭司。”
“我也这么觉得。”
“祭司那两口子八成是趁着之前我们敲桌子的时候走了,那侍卫是留下来看着我们的。”
“我也这么觉得。”
“但是这次能够发这么大一笔财,实在是没有想到。”
“我……等等,你说什么?”
“阿奇,你没明白我刚刚问守卫问的是什么吗?”
女人瞪大了眼睛。
“什么意思?”
“阿奇,你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还是这么笨。二十年前这皇城里唯一的大土木活,只有法老的金库一个!无所谓了,咱们快出发吧,再怎么多说也没有好处。就像那些南境穷人嘴里总挂着的一样,‘舒克木哈那目卡阿,’舌头底下没有财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