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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五街 (1)

T市的中心地带,到处都是工地,拆到只剩骨架的多层楼房,像剃头推子平推过一样的平房,巨大而密集的土坑,连根拔起的大树,某一栋高层楼宇像穿套头毛衣一样逐渐向下延伸的玻璃幕墙,连片的工地围墙上无不刷满各个建工集团的名号。场面很奇异,一座新的城市正在拔地而起,更新,更快,更温暖。可惜,在这座并不属于我的城市里,没有过去和将来,看到此情此景,既不曾有记忆被伤害的痛苦,也没有因日新月异而产生的美好憧憬,甚至没有猎奇感。这就像在游戏房排队等着玩游戏,看到前面的人玩出了华丽的招数,但你已经没什么耐性了,你为了这个并不特别好玩的游戏排了太久的队,你不想换一台游戏机是因为你只会玩这么一种游戏,或者是别的游戏机前面排了更长的队。你对华丽不华丽的场面不感兴趣,只想快点上机,快点投下仅有的硬币,玩到符合自己水平的那一局上,稍微超常发挥当然更好,但并不奢望能通关,然后,结束,离开。

公交车停在一个荒凉的站头上,司机回头对我喊:“你到站了!”上车之前我曾经问过他,第五街在哪一站下,我满嘴普通话显示出了外地人的身份,这位一看就是劳模的司机满有把握地说:“到站我会喊你的!”结果,我下了车之后,发现周围没有任何车站的标志,沿着道路全是掘开的土,行道树像经历了暴风雨般齐刷刷地倒下——我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站。

五分钟之后,我在开膛破肚的街道上遇到一个残疾人,他坐在一辆自制轮椅上,该轮椅的轮子显然是用自行车车轱辘做的,故此两个轮子的钢丝数量不一样,左轮是曾经的前轮,右轮是曾经的后轮。残疾人戴着一副电焊墨镜,手臂上还绑着个红臂章,看不出什么来路。我走近了才发现,红臂章上用毛笔写了两个梭子蟹一样的歪字:指路。

他隔着墨镜注视着我。

我问他第五街在哪里,他用手遥遥一指,穿过一片围墙(围墙中我猜是废墟),没有道路,只有方向。

“给我两块钱,”他说,“我就告诉你。”

我掏出两块钱硬币,放在他手心。他的手立刻指向另一个方向:“看见前面的岗亭了吗?左转,一直走,看到一个公共厕所,不要转弯,继续走,有很多大盖帽和推土机的地方就是。”

“拆了?”

“还没有,正在打。”

“懂了。”我说,“你这红臂章是怎么回事?戴红臂章问路还收钱?”

“我私营的,红臂章显得比较有公信力,自己做了一个。这一带拆得厉害,生人到这儿没有不迷路的,要不是戴个红臂章,哪个外地人肯来找我这个瘫子问路?”

“你应该去火车站,挣得多。”

“那是人家的地盘,我去过,被人拆了车轮子。我一个瘫子扛着两个轮子和一把椅子,从火车站爬回来的。惨不惨?”

“惨。”

“弱势群体啊,我连群体都找不到,我弱势个体。”

我指指他的墨镜,问:“这个多少钱,也卖给我。”

“二十块。”

我递给他二十。他把墨镜摘下,这时我发现他有一只眼睛是瞎的,凹入眼眶,他用独眼看着我。

“你现在的样子更惨了。”我说,“开玩笑的,别生气。”

“在南边滚地雷滚的。”他说,“开玩笑的,别当真。”

沿着低矮的建筑工地围墙向前走,我一再地跨过倒毙在地的树干和枝杈,透过墨镜,看到一个深绿色的世界,阳光被过滤,整个像暴雨来临前的景色。

按照独眼瘫痪的指路者所说的,我走过一个公共厕所,那儿的墙上没有通常写着的“男”和“女”,而是两个杀气腾腾的大字——拆。在我的记忆中,这种字体出现,通常意味着有谁要被枪毙了。我又想,在电脑字库里怎么没有枪毙体或者拆迁体呢?完全可以开发一个嘛。

走到了第五街上。街景荒凉,好像西部片里的某个场景。有个杂货店在街口,已经被敲掉了半堵墙,还在坚持营业,柜台里坐着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我买了包烟,问他:“前面是筒子楼吧?拆了吗?”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你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无论如何,在你的青少年时期,保持冷漠是个好习惯,你犯不着对一个照顾你几块钱生意的人太热忱。我拿了烟,一边抽着一边往六号那边走,直走到场子里。我当时没有意识到,他是在看我的墨镜。

我说它是场子,因为它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居民区了,里里外外堵满了人。小区被一道并不是很高的水泥围墙拦起来,有一扇铁门可供出入。这会儿人都堵在铁门口,另有一部分站在街上,背对着我,拦成人墙状。在人墙对面的五十米外,同样浩浩荡荡的拆迁队,金戈铁马,战旗飘扬,肃立在阳光下。

我没时间多看,挤开人群,穿过铁门向里走去。小区里站满了人,看这架势很快就要开打。我数了一下,一共八幢筒子楼,都是建造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房子,其外形和咖啡女孩的住所非常相似,只是格局小了点。由于拆迁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展开,地上全是碎砖乱瓦,围墙破了几个大洞,各处都刷满了“拆”字。有一个柴油桶里正在烧橡胶轮胎。我略感幸运,要是晚来那么几天,恐怕这地方就被推平了。

我扒开人群,找到了一单元楼,门洞口全是老幼妇孺,堵在那儿,我进不去。有人冲我喊:“滚出去!滚出去!”我没理会,把烟掐了,这时我发现事情出了点岔子。

我只有一个并不具体的地址,我不知道斜眼少年住在哪一层哪一户,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房子大概很快就要从地球上消失。作为一个势单力孤的业余侦探,我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调查案子,这有点说不过去。

我找了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低声问:“小朋友,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高中生,是个斜眼。”我想做一个斜眼给他看,但我戴着墨镜,就算了吧。小孩看了我半晌,忽然大哭,喊道:“这儿有个奸细!他要找斜眼!”说完撒腿就跑。我不明就里,抬起头看,已经被七八个妇女围住,其中有人说:“早就注意到你了,快滚到你同伙那里去!”我说我哪有什么同伙,立刻有两个男人过来,左右架住我,生拉硬拽到人墙那儿,再架出去,把我往前一丢,引来哄然大笑。

我向远处张望。一块大空地,都推平了,停着两辆带抓斗的履带车,也是灰头土脸锈迹斑斑。这种车子,你很难搞清楚它到底是民用的还是军用的。履带车后面站着三种人,戴安全帽的、穿迷彩服的、架着墨镜的。“安全帽”最多,都是些建筑工,看热闹似的躲在最后面;“迷彩服”较少,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面色凝重地围在履带车旁边;“墨镜”最少,仅有十几个人,其相貌外形各异,都叼着烟。我差点笑出来,我的样子和墨镜们非常相似。

电喇叭在喊我:“回来,回来,还不到时候!”人群对我发出一阵嘘声。我就像身陷两军阵前的谁谁谁,与两派全无关系,也不知道该往哪边跑。墨镜本来是为了挡脸,此时却令我万众瞩目。举着电喇叭的是个上唇留着胡子的墨镜男,穿一件烂糟糟的皮夹克,站在五十米开外对我大吼。我试图退回人墙,被人踹了回来,这样我只能向墨镜们跑去。刚跑到位,举电喇叭的胡子重重地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骂道:“乱跑个球啊!”我捂着头回答道:“上厕所去了。”胡子对我吼道:“后面待着去!”我走到后面时,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迷彩服拍了拍我肩膀,很友好地说:“当心点,不要乱跑,第五街这里全是下岗的,他们正想找人垫背呢,落单了让你死得难看。”

那是下午,太阳偏西,但还在我头顶,白昼正在逐渐消逝。我躲在人群里抽烟,冷眼看着他们的举动。胡子一直在看太阳,这让我联想起古战场的将帅,古代没有手表。与此同时,胡子不停地打手机,手机上当然有时间,但他好像是对太阳的位置更敏感。我不无悲凉地想,今天竟遇到了一个如此古典的流氓。对面的居民换了一班,男人们撤下去,一批女人上来,双方都没有实际的行动,在太阳下面耗着。胡子夹着双腿在原地踏步,很像是尿急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果然跑到墙边,拉开裤子尿尿,身后的人也都跟过去尿。几十个人一起尿尿的样子颇为壮观,也引来对面的嘲笑。我预感到事情就要开始了。谁干事之前都得把自己尿干净才行。

居民们在对面聊天骂娘,女的打毛线,男的搬来一张折叠式麻将桌,开始打露天麻将。与之相比,拆迁人员这边显得沉闷而严肃,毕竟是客场作战。胡子尿完了,回到抓斗车旁边,又打手机。

我问那个迷彩服:“社区里还有这么多人,真用推土机推过去?”

迷彩服说:“咦?你刚出来混的,这都不知道?这玩意儿只能用来吓唬吓唬他们,不是推房子,是推围墙的,推平了,把路都掘开了,把水电都给断了,白天黑夜地在旁边开工,他们就只能搬走了。”

“冷兵器时代的围城战。”我赞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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