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俊乂站立在李君菡的面前，他的手掩在袖子中，谁也没看见，他的手中正在散发一种香料，这香的名字就叫蝶恋花，是用东瀛特有的香料配成的。这种香料沾衣三日不散，他一直怀疑天眼就是韶国天子李君晟，可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这次他以棋圣的名义作为使臣过来，就是为了和李君晟当面较量。可惜他并不知道，在他眼前龙椅上的这个人，是李君菡。
蝶恋花在太极殿中幽幽散开，这种异香十分淡，就算嗅觉极好的人也难以发现。何况精通医术的姚思杰并不在太极殿中，对香料略有研究的李君晟不在殿内。
“陛下，我代表东瀛为殿下带来了一座珍珠蓬莱仙境。”藤原俊乂的声音十分清亮。他披散的头发衬着肤色极其白皙，恰似敷粉。唇色殷红，仿若涂脂。眼睛的颜色非常浅淡，仿若琉璃，让他目光显得过于冷漠。如雪面庞，俊雅已极，如琢如磨。那平静的神色间有霜雪之意。藤原穿着宽大的广袖和服，身后的衣衫着地，身前的衣袂刚好露出木屐。从头到脚，一尘不染，一丝不苟。
李君菡在龙椅上听着看着，这风流态度，竟有几分像她哥。李君菡很快打消了这刹那间的想法，因为她心内真有些怀疑，这藤原是个女的。除了走路的姿态和声音，其他的方面，不管怎么看，都像个女的。
殿外的安公公高喝道：“东瀛二十五国，赠珍珠蓬莱仙境一座。”
远处的使臣队伍中，几个人押着一座极其高大的车架走到场地中央，揭开帷幔，一座一丈高的洁白的珍珠串成的蓬莱仙山出现在大家面前。珍珠的雪白映着雪的洁白，更加耀眼夺目。许多外国使臣看到这座高大的珍珠蓬莱仙境的时候，都咂舌不已，这座仙境虽然用珍珠串成，每颗珍珠晶莹圆润，色泽光洁，就算那些外国使臣如何见过世面，见到这件珍珠蓬莱仙境的时候还是万分惊讶。
藤原俊乂道：“陛下，我们的这座蓬莱仙境是用十七万颗珍珠串成的，象征韶国十七年，国祚昌隆，泽被万代。”
“很有寓意的礼物。我朝向来以天下大同为目标，且东瀛和天朝一衣带水，未来天下的太平，离不开大家的共同努力。”
“韶皇所言甚是，我东瀛与天朝，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足下乃东瀛棋圣，名扬海内，围棋源自天朝，在东瀛能看到如此繁荣的景象，实在颇令人欣慰。”
“我东瀛自古以来便仰慕天朝，且东瀛人向来以天朝为圭臬，虽然围棋在东瀛兴盛，却终究不及天朝。我听闻天朝的棋圣唐玉铭也是所向无敌手，外臣还请圣上恩准，允我与天朝棋圣唐玉铭对对弈。”
“两朝棋圣对弈的盛世，朕也颇想一观，只是这棋圣唐玉铭向来闲云野鹤四海为家，贵使若是想找他对弈，怕是很难了。”李君菡学着她哥的声音，调整了语气，不紧不慢的说着，堂下的英亲王丝毫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李君菡话方才落音，英亲王便道：“陛下，即便唐玉铭在京中，那人物想是也不愿被召见的。东瀛棋圣出使我天朝，可惜臣身体有恙，否则还真想领教下棋圣的棋艺。”
“英亲王乃朝中棋艺最高之人，只是这对弈实在十是费体力的事。英亲王还是好生休养吧。”李君菡道。
英亲王揖手。
恒亲王低声问英亲王道：“哥，皇兄的棋艺不是极好吗？连你也不是他的对手，怎么他自己不找棋圣对弈呢？”
英亲王低声道：“陛下连喝茶的功夫都没有，哪里有功夫对弈。”
恒亲王想了想，皇上确实一直很忙，不过这几日一直是外国使臣在京，皇上最重要的事不就是和外国使臣一起讨论国事吗？
太子李廷在英亲王之前，听见英亲王和恒亲王的对话，向皇上道：“父皇，东瀛棋圣闻说也十分厉害，您不是一直也想找我朝棋圣对弈吗？如今东瀛棋圣来使，我想群臣都很想看您和棋圣对弈吗？”
李君菡看着太子李廷，心内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一句话，坑爹！
李君菡挑了挑眉毛，笑道：“你这孩子就是爱看热闹，如今外使众多，好围棋的国家却并不多。若是朕与棋圣对弈，那旁的许多不懂围棋的国家，他们既看不了热闹，也无人招待，他们来者是客，你就是这般待客的？”
太子李廷想想也是，他方才远远听见外头那些使臣讨论，那些人连汉语都说不利索，更别说对围棋感兴趣了。李廷突然道：“父皇，孩儿倒很想领教东瀛棋圣的棋艺，不知外使可否赐教？”
“承蒙不弃，外臣荣幸之至。”藤原俊乂说话的时候总是有条不紊。
李君菡的本意是想拖住藤原俊乂，所以才如此废唇舌的跟他唠叨。她是在为她哥争取休息的时间呢，她却不知，她哥其实还没离开皇宫。
李君晟在皇宫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他自己去御膳房弄了些吃的，吃过饭后，去寝宫睡了一阵，才不疾不徐的起来换衣裳。他每天睡眠的时间极短，应该说自打登基以来，他都没怎么睡过好觉，偶尔，出现那种昏迷的感觉，倒像是熟睡了一番似的。
李君晟没有急着出宫，君菡在前殿，出不了什么意外，至于藤原的挑战，他还是很重视的。虽则如此，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便是去紫宸殿之后的永清殿。永清殿是建国以来便和所有宫殿一同建造的一座宫殿，就在紫宸殿的正后方，但这座殿这么多年来似乎直接被宫人忽略。因为这座殿建殿之初就是为皇后准备的。哪知，皇上登基以来，一直没有立后。
天朝的法令是推崇一夫一妻制的，然而百姓却以为那只是一纸令书，对王宫公大臣是没有任何拘束效力的。毕竟很多官吏明面上不纳妾，私下里却养了各种姬妾。李君晟不是不知道天朝的法令推行到底层就没什么力度，但他觉得这些事不能操之过急，否则就成了揠苗助长了。所以，天朝虽然主张女子和男子一样可以参加科举，实际上还是没什么女子参加科考。至于像天朝废除蓄妓，可那些离弃的女子，要么走上那条路，要么无法生存。
李君晟是想过这些问题的，当一条法令和这个朝代的发展不一致的时候，再先进的制度，也无法推行。
这件事就像一个心结，不是他自己不愿意放下，而是他答应过她，要将这个天下打理成他们曾经理想中的样子。
李君晟去梅园折了一支梅花，来到了立政殿。他站在立政殿的中央，那殿堂的最中央，挂着一幅画像，还是那个女子，还是一身白衣，只是站姿和御书房密室的那幅画不同。
李君晟走到堂前，将红梅插进胆瓶之中，又在画像前梨花几的香炉上了三柱香。他凝望了画像良久。那画上的笑脸，总是那样安静的，恬淡的，温柔的。十八年了，已经十八年了。他脑海中闪现出许多场景，在十五岁时遇见十三岁的她。是她救了他。也正因为他的受伤失踪，君菡才被人拐走。他撑过死亡再回来的时候，妹妹却不见了。
李君晟从来没有跟君菡说过自己当年是因为被敌人追杀坠下了悬崖，落入长江，才没有及时回来，才让等他的妹妹被人拐走。世上真的有宿命这东西吗？李君晟想着，眼中已浸满了泪水。那次坠崖落入长江，醒来的时候，他人在洞庭湖的君山之上，那里有片芍药花铺，他撑着病体出来的时候，却看见在芍药花铺中采药的她。她的名字叫水心。
可是后来，后来他对她的了解越来越多，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其实不叫水心，而叫天心。她也并不出现在君山的芍药埔中。
李君晟看着画中人物的眼睛，不知道是仇怨多，还是怜爱多。他道：“你定然是有你的苦衷的。”
时至今日，饶是英明睿智如李君晟，也不知道她当年到底是背叛了他，还是自始至终在利用他。可许多事情，他也认了。在他的心里，只想着，只要人活着，便好。
其实他更希望，只要她还活着，他可以不计任何代价，要么和她一起归隐，要么封她为皇后。之前是背叛也好，是利用也罢，是无奈是仇恨，只要她愿意放下，他可以一切和她从新开始……
李君生撑在梨花几案上，握紧的拳头泛着青筋，身体有些颤抖。他都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恨还是悔，是遗憾还是屈辱？他都不明白，他明明可以看淡天下所有的事，为何在这件事上，他始终放不下？脑海中许多明媚的笑靥，变成了她在火海中的抱怨：“李无逸，你我死生不复相见……”
那是他最不想回忆的事，可却就像噩梦一样缠着他。那日本是他和她的洞房花烛夜，可他的结拜兄弟宋无畏遭人偷袭，他让她等他回来再完礼。可去救宋无畏的时候，他自己却差点回不来。等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后来他从那人口中得知。那夜本该是天心和他的洞房花烛夜，她却被那个恶徒下了毒而遭凌辱。
自那之后，便是最后的辽东的火海，那是最后一次她出现。
李君晟紧握着的手在颤抖，他知道那人一直活着，十二年前天下差点被颠覆，就是因为那人在暗中下手。
看向画中的眼睛，李君晟的目光从悲戚变得坚毅，他喃喃道：君菡回来了，可你呢？你不是一直想见见我的妹妹吗？她和你长得一样好看，一样可爱。你总说我对你的喜欢是为了弥补遗失妹妹的缺憾，可两种感情从来不一样，你知道吗？
泪滴滴落在梨花几案上，他默默闭上了眼睛，让心中的悲愤逐渐平静下来。另一只手中紧握着腰间的梅花扣也缓缓松开。这么多年，除了她，没人再能让他如此颓丧如此失态如此压抑如此愤懑又如此充满希冀的人了。哪怕是那人，他心中的仇恨也渐渐淡去。如果那人有清整天下的能力，他愿将这天下拱手让他。可李君晟不能容忍的是那人的背叛，更不能容忍那人伤害他心爱之人。
目光在逐渐冷静之中变得逐渐平和，许久之后，恢复平静的李君晟再次抬头起来看着画像中的眼睛。她依旧笑得那样温和，那样风华绝代。
徘徊在痛苦之中不是他该有的，他整理了心情，也该去做自己的事了。
李君晟走地下城又来到太极殿看看情况，不想太极殿的李君菡还在和藤原俊乂聊天，不知是藤原，大殿中间跪坐着五六十人，有的在和太子讨论，有的在和英亲王议事，有的在和朝臣们聊天，既嘈杂又热闹。
见到这个情形，李君晟都觉得不可思议，君菡性子是十分冷淡的，能不插手的事她绝不会管，能不说的话她绝不开口。就连他让君菡来长安，都犹豫了好久。之前李君晟还一直以为君菡也就在他面前说话多些，怎么也能在朝堂之上和这些个外臣们夸夸其谈起来。这里可是太极殿啊，李君晟当了十七年皇帝，还是第一次见太极殿和市井街道才见得到的热闹场景。李君晟微微一笑，这样也未必不可。他从李君菡身后的屏风的缝隙中扇了一阵风过去，李君菡感受到了，跟着打了一个冷颤。这颤抖却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她发现她哥竟然还没走。
李君晟低声道：“我出宫了。”
李君菡微微点头。李君晟才出去。
李君晟从地下城出皇宫，迅速来到京城西郊。
李君菡才和藤原俊乂结束了话题。离开大殿的藤原实在不知道这韶皇拉着他聊这么久的天到底是何用意，按照他的了解，往年韶皇一般是每位使臣讨论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今日怎如此滔滔不绝起来，总不会因为他是东瀛棋圣？不过他想到韶皇如此亲近至少在其他使臣面前，东瀛是被优待的。
换了衣衫的藤原俊乂也到京西郊的荒林外。他用了很短的时间过来。他一来便看见李君晟扮成的天眼等着他，他很是好奇。天眼到底是不是李君晟，然而，眼前天眼的身上，没有蝶恋花的味道。
就在藤原俊乂在怀疑李君晟之时，藤原俊乂收到了一封飞书，这是另一个守在大殿外的另一个东瀛使臣飞书，他告诉藤原，韶皇还在大殿，都不曾出恭过。
藤原看着天眼，心头依旧怀疑。之前他以东瀛杀手的身份和天眼对决过，天眼并没有和他打，而是逃走了。且不说天眼身手如何，他使用忍术都没能赶上的人，所以他一直好奇到底是谁？他早就听闻天朝身手最好的人可能就是韶皇，可他也知道，韶皇在十二年前身受重伤，后来就再也没有人看见他使用武功。他打听过，韶皇当年是心脏中剑，通常这种情况是必死无疑的，却被人救活了。很多人传闻是天下第一神医救活的，可天下第一神医温如玉却说自己从来没救过皇上，甚至连皇上的面都不曾见过。
韶皇当年受伤的事，就像一个迷，是何人下手，又是何人所救，至今无人知晓。天下很多人在查当年杀韶皇的人和救韶皇的人，可惜没有任何人查到任何线索。
两年前，藤原以杀手的身份遇见天眼的时候，追天眼到皇宫之外便消失了。如今他在大殿之上亲自见了韶皇，他的人还在殿外守着。那龙椅上的人若是韶皇，那么这个天眼，到底是什么人，又和韶皇有什么关系？是宫中之人，还是障眼之法？
李君晟远远看着戴着面具的藤原俊乂，猜测着藤原俊乂的心思。他之所以接受藤原的挑战，便是因为藤原这个人是个十分讲信用的人，若是赢了他，可以提一个条件，不管是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哪怕是叫他死。
这么多年来天朝和东瀛那么些个小国之间的关系并不好。东瀛既不统一，却又不是真正的分散的国家。在天朝东部的海上，他们一边做海盗，一边又不承认是任何一个国家出手，并表示一直和天朝世代交好。这种做法，实在没有几个国家能做得出来，可东瀛却得心应手。
说自己不讨厌东瀛人，那绝对是假的。可李君晟知道，自己终究是天朝的天子，心中有太多华夷之防，反而不利于内部的同心同德。毕竟天朝的目标便是天下大同，至于东瀛，那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所幸，藤原这个人暗地里是杀手，表面是文弱书生，可他的内心却和许多东瀛人一样，认定了什么道理，便一以贯之。就如藤原的原则便是谁能赢他，他便答应一个他能做到的任何条件。这种行事风格，既是东瀛人最大的优点，同时也是最大的缺点。
虽说一衣带水，终究是一表三千里。李君晟心头也没有多想，藤原要试探他，他便一定会给藤原机会试探。若不是黎明之前和人对手过，李君晟此时应该是很期待和藤原对决的，只不过经历了黎明时的那番激烈的斗争，他已经隐隐觉得胸口有些不适。和藤原对决并不是什么大的问题，可他还不清楚对决之后自己会是什么情况。至于输和赢，输了，藤原大概是要看他的真面目。李君晟想到此处，好像也不是很亏。他嘴角浮现浅浅的笑意，藤原若是真的能赢他，他倒不介意让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两个人并没有说一句话，都默默的拉开脚的距离，一场大战如弦上之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