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袁崇焕杀毛文龙一事,随着暴雨惊雷,传遍天下。有百姓大骂袁崇焕,为毛文龙立衣冠冢,也有人大骂毛文龙,认为袁崇焕为人正直,若真有此事,必定是毛文龙十恶不赦。
而崇祯帝一面怒斥袁崇焕不该妄杀毛文龙,一面又以事情繁复、战事吃紧为名,让袁崇焕在接受调查的同时总领军事。
听闻毛文龙死讯的毛氏众人,纵使心中再有万千悲痛也无可奈何。身在杭州的沈氏听闻,瞬间崩溃大哭,哭了足有半日之久,听闻消息的这一刻,她失去了一切活下去的理由与希望!
身为“杭州显赫,沈氏第一”的沈家小姐,一直以来都是锦衣玉食,但是之后的命运未免太悲惨了些……
成亲第十年,不过才二十六岁的沈氏,在最青春的时候失去了自己的丈夫,与自己四个儿子相依为命,没几年又亲手埋葬了自己早夭的三儿子,还记得那一天从黄昏哭到了凌晨,本来沈氏以为,她应该已经流光了一辈子的眼泪,但谁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在年近古稀之时,在这个最需要照料的年纪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亲眼目睹毛仲龙、毛云龙在病床上,痛苦挣扎的死去。那求生的眼神、苍白的面容,无不像利刃钢爪一般撕扯着一位人母的心脏,让她遍体鳞伤。
但是都还好,最起码还能亲手为自己的孩子做最后一点事,送他们最后一程。可是毛文龙的死,就连尸首也不曾见到,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最后是想吃什么,还是有什么其他未完的心愿。
从自己身上诞生的生命,亲眼见到他们从还未睁开眼的干皱模样,慢慢变得生机勃勃,却又亲眼看着他们远去,远到另一个世界。
可是一个丈夫死去的妻子、一个孩子死去的母亲,又能做些什么呢?她能做的只有哭而已,留下些不值钱的眼泪,却永远换不回自己的孩子与丈夫了!
眼泪无非是对这个不公的世界最后的控诉!
在哭了半日之后,沈氏也作别了这个丑陋的世界。唯一觉得略有些愧疚的,就是不曾安慰一下张鸿雁。
“夫人!”
正在为毛文龙祈福的张鸿雁看了一眼匆匆忙忙跑进来的小丫鬟,略微有些诧异。
这小丫鬟平时十分伶俐,平时绝不打扰喜欢清静的自己,怎么今日如此慌张?
张鸿雁一边想着,一边用手臂支撑着,慢慢站起身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要紧事了?难不成是大明要亡了?”张鸿雁笑了笑。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条消息对于她来说,与国破家亡一般无二!
“老……老夫人逝世了!”小丫鬟吞吞吐吐地说道。
张鸿雁听完,一阵头晕目眩,双手撑着桌子,才堪堪站稳。
“怎么走的?”张鸿雁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强提起一口气,让自己不至于让丫鬟看到自己的窘态。
“由于太过悲痛,心力交瘁……”小丫鬟的眼神躲闪起来,根本不敢直视张鸿雁。
张鸿雁捂着胸口,绞痛更加严重了。
“因为什么太过悲痛?”张鸿雁用希望与绝望交织的目光,聚精会神地盯着小丫鬟。她是多么想证明自己猜错了啊,可最终也只是事与愿违!
“因为……因为,老爷……数日前去了!我没告诉您是怕您太过悲伤,可是如今,只能您回杭州,主管毛家了!”小丫鬟的话语又顺畅了起来。
可是张鸿雁却是一点都没听见她后面说了什么,只是脸上血色尽去,瘫坐在地上,眼中的希望一点点熄灭。靠着信念压抑下去的多年积攒的情绪,瞬间在心中全部爆发出来,混合着眼中的绝望,化作了一片死寂的疯狂。
强行逆转功夫,破碎金丹的后果,在此刻显露无疑!
“轰!”一股强大的气流从整间屋子喷薄出来,将一脸惊恐地小丫鬟推了出去,房屋的门也全部关死,如同水泥浇筑了一般,纵然使再大的力气,也难以撼动分毫。
“啊……”一声凄厉地惨叫,伴随着悲恸大哭的声音,从房屋内传了出来,无时无刻都在勾动内心深处极致的悲哀。
小丫鬟被吓得疯狂的逃了出去,嘴里还不住地喊着“有妖怪!有妖怪!”
“你说让我等你回来的!你说让我等你回来的……”张鸿雁的头发披散在眼前,脸色苍白的还不如女鬼,眼底的疯狂之色尽显,双眼双耳、鼻子嘴巴中全都流出血来,如同泉涌。白的透明的皮肤之下的血管之中再无鲜红之色,反而是一条又一条乌黑的脉络纠葛在一起!
此刻的张鸿雁哪还有半分修道者的样子,简直比鬼怪更加可怖!
随着张鸿雁眼中的疯狂之色越来越浓,一股杀意也随之冲天而起……杀!杀!这世界欠我的,我要亲手讨回来!我要整个世界为我夫陪葬!
张鸿雁的脑海中,刚刚冒出这个想法,便突然间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已然变成了鬼魂,但是却感觉一切都清明起来,内心的疯狂与残暴尽去。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声音——等他回来!
于是就这么在永吉一直等了起来,日日复夜夜,岁岁复年年……这一等便是二百八十二年!
借着魂体修道,但也只能将将挨住岁月侵蚀。
看着日升月沉,看着兔走乌飞。在大日炎炎之下缩在阴影处,忍着烈焰噬身之苦等待着;在皓月如水之下沉在月光之中,忍着千刀万剐之苦等待着;在春秋忍受着罡风刮骨之痛,在凛冬忍受着寒冰地狱之苦。
每一时,每一刻,都在忍受着极致的痛苦,都在绝望的边缘,但是……她却一直不曾离去!不曾夺舍转生!只为了当年那句等我回来!
她真的害怕,等到自己的夫君回来时,看见的自己,不是他心中的样子!
直到最近五十年,自己的灵体已经完全压制不住,连人形都快无法维持,甚至有些要消散的趋势,这才不断寄居在一个又一个刚刚死去身体之中,以图苟延残喘!
……
张鸿雁说完便面带解脱之色,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玄烛却是挑了挑嘴角。说道:“真那么想死?不想等毛文龙了?”
“自然不想,不过玄烛大人若想杀我,我只能引颈就戮,也不失为一种解脱……”张鸿雁此时已经从采药郎的身体中钻了出来,却真的只剩下一团不成人形的灵光,其中不断闪现的也是毛文龙的相貌。
玄烛见此也是微微摇头,伸出手来对着那一团灵光虚握。
“聚!”
顿时常人不可见的灵光纷纷朝此处汇集,围绕着张鸿雁飞舞盘旋,最终缓缓凝聚成一个身着白衣的绝世美人,口若涂丹,冰肌玉骨,令人见之忘俗。
张鸿雁诧异地看了看自己,又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触感竟无比真实,而且曾经日日夜夜陪伴她的痛苦折磨,竟然也感受不到了,仿佛这就是一具完全属于她的真真正正的肉身一般。
张鸿雁大喜过望,打了一个道家礼仪说道:“谢过玄烛大人,只要在永吉,玉函任凭差遣!”
“还是不愿意走吗?”玄烛有些奇怪地歪着头问道。
张鸿雁却是摇了摇头。
“既然我说过等他,那便会等他一辈子!永生永世……直至消亡。”
玄烛听完,突然觉得头痛欲裂,抬起手扶住了额头。
又是……又是这种感觉!
“今日,我虽死,但我依旧不服!哈哈哈……看我杀出幽冥,再与你们这群泥俑……斗!到!底!”
不明所以的话突然出现在玄烛的脑海之中,随之出现的还有一片漆黑,只能看见一双金红的眼睛,藏着无尽的嘲讽。
“玄烛大人?”张鸿雁的声音将玄烛从思索之中拉了出来。
“无事,你之前是不是还上过一个老道的身?”玄烛捏了捏眉心。
“您是说当时和陈瞽关在一起的那个?确实是我……当时见他身上异类气息十分浓厚,我也实在有些无聊,就多说了两句。怎么?玄烛大人有何吩咐?”张鸿雁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说起这个。
“看来我想的没错,你们早有交集,此刻还真有些事交代与你,你们相互合作也算不错。”玄烛晃了晃脑袋,却还是有些疼痛。
“倒不是我吩咐你什么,而是刚才为你重塑身形的,是方圆数百里之内,天庭地府隐去后的近三百年,无数亡者的灵魂碎片。
你既然受了恩惠,得其所助,重塑身形,虽然只是介于灵魂与肉体之间,但是也能保护你不再饱受折磨。欠债还钱,这个情,你却是无论如何也要还上!”
“如何还?”张鸿雁有些不明所以。
“放心,你会永远待在永吉的。”玄烛拍了拍张鸿雁的肩膀,有些意味深长的说道。
玄烛再次躬身抱拳,有些恭敬地说道:“奉玄天大帝圣君令,代天封神!敕封张鸿雁,为续命司阴转生承德掌缘仙子!三界通行,四海共遵!钦此!”
张鸿雁却被惊的连嘴也合不上。竟然是代天封神,可是即使封神也上不了天庭又如何能供职?
但是她却明显感觉到了自身的变化,仿佛有种神力在体内流转不休。玄烛看着张鸿雁背后一闪而逝的苦情树的虚影,心想果然如此。
但同时也看出了张鸿雁的疑问,于是说道:“封的是人间神灵,身处人间,却又不显于世,不比那些高高在上尸位素餐的神仙好上很多?
如今天宫地府隐去,人间修炼无门,死后魂灵无处可居,无地可处,只能如你之前一般,在人间忍受日月风雪的折磨,直至魂飞魄散。
更因为生前缘分,皆不能忘,诞生颇多恶鬼,生前遭受冤屈,死后还要被替天行道,未免太过凄惨……
陈瞽会将鬼魂精怪全部接引到这里,你从今以后便在此处行护卫管教之责、断续尘缘之事!”
张鸿雁虽然还是不太明白,但还是很开心能有机会成为神灵,哪怕只是人间的神灵,这样就有充足的时间去等毛文龙,甚至天门再开,还能看上一眼师傅。
玄烛挥了挥手,让张鸿雁自行离去,又将这座阴暗的屋子,与躺在地上的死尸全部如同烟尘般挥散,就仿佛从来未曾出现过一般。
街道上人来人往,竟没有一人察觉不对,好像那里原来就一直不曾有过房屋,他们的记忆中也再没有采药郎!
玄烛四下扫了扫,总觉得有人窥探,但最终却毫无所得,但是玄烛却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错觉,而是瞬间飞上了高空,开启了破妄金眸四下查探,但还是一无所得。
难道真是我多疑了?
玄烛想了想,见没有异常,也不再纠结,狐狸总有露出尾巴的那一刻!
念及此处,玄烛松开了一直攥着的拳头,却是在拍张鸿雁肩膀之时,从她体内抽出来的一道金光。
一个修为尽废的女道,化作鬼魂,重新修道,就算天资再过人,也不可能支撑二百八十余年!除非有其他什么东西支撑着她……
果不其然,这一道金光,是最正宗的仙光,而且品级不低!
玄烛有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金光,好久都没有见过所谓的神仙了。
为什么是好久?
应该是从来没有见过!
明明在之前三界秩序完好之时,自己不是在镇守邪神,就是在记录一些异事,从未见过神仙才对啊!
“啊!”玄烛的头再一次剧烈疼痛了起来,忍不住双手按住自己的头颅两侧,痛苦地喊叫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疼痛才如潮水般散去,而玄烛也一身冷汗,喘起了粗气。
“迟早!迟早!我会找回我的记忆!”玄烛的眼神变得凶狠起来,眺望着远方。他十分讨厌这种连谁是敌人都不知道的感觉,但总觉得有人封印了他的记忆。
玄烛摇了摇头,把这种感觉强行压了下去,再一次看向了眼前的这一团金光。
玄烛双手结印,喝到:“阴阳倒转,搜魂擒魄。归元固体,反本凝神!定!”
面前的这团金光,一直吸收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同源金光,缓缓聚成了一个人形,随着那一声“定”,金光全部隐去,显露出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
“介绍一下自己吧!”玄烛拽了块白云做床,斜倚在那里说道。
“老道……李宣高!”仙风道骨的老头缓缓睁开了双眼,眼底金光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