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丈孤坟,一池碧水,五千年光阴,数不尽的过客。
唐余愕然地盯着远方石台上的孱弱红裙,莫名地觉察到一股窒息感。
方寸的白色石台之上,红裙垂首侧卧,一头青丝披散。双手支地,手上由于瘦削凸出了骨节,赤裸的双足由于寒冷,微微蜷缩着。或许是长久不见天日的缘故,有些褪色的浅红色留仙裙露出的皮肤呈现一种半透明状的白。
这么大的一处坟墓下,就藏着一个瘦瘦小小的红裙姑娘。
青石平台上的骚动很快就结束了,早有准备的北燕细作们仍然按部就班地准备着布置大半的阵法。其中那位最初抱拳在侧的男子走到一倾碧水前,试探着往水池中丢了块碎石。
接触水面的瞬间,碎石崩碎,化为数块,继而化为更细小的碎片,往复之下,碎石一息内便化为灰尘。
一念而已,站在水边的达意境巅峰男子望着眼前的景象,眼神复杂。
但这动静显然惊动到了石台上的女子。
红裙的孤单身影抬起了头,速度极其缓慢,给人一种静止的错觉。处在近处,甚至可以听到久久未曾运动的骨骼发出的“咔咔”声。
“咔咔……”
终于,如瀑的青丝下露出了张惨白消瘦的面孔,两颊微微塌陷,暗红的嘴唇干裂。久未见光的狭长双眼轻轻地眯起,放在这张纵然黯淡却不失清秀的脸上显得有些可爱,却更让人哀怜。
台阶上,隔着青石平台,望着远方的女子轻轻抬头,露出并不清晰的面目,自红裙女子出现就呆若木鸡的唐余目光复杂,只觉得一股难言的忧伤徘徊在心头。
水边的男子盯着石台上的女子,怔了下,随即别过头去,没再去看。
青石平台上的准备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众人大都停了下来,有人仍然好奇地盯着白色石台上的女子。水边的男子上前,同其中另一名男子正交流着些什么。
白色石台上,眯眼的红裙女子笨拙地四周“张望”一番,随后又侧耳,好像在细细聆听。
听着四周嘈杂的声响,红裙慌乱起来,轻轻扭动了下,试图活动僵硬的四肢,无果。红裙皱着眉,艰难地张开干涩的双唇,努力去发声,同样没有成功,数千载的黑暗不仅让她的身体退化,还夺走了她发声的能力。
十余层台阶上,原本半屈身子藏匿在旁的唐余霍然起身。时时刻刻一副轻浮不经心样的贵公子此刻双眼通红,泪如雨下。
青石平台,达意境的男子正同身侧的男子交流,在他们身后,剩余的北燕细作们正缓步后退。
达意境的男子自怀中掏出一块的玉佩,玉佩色泽灰暗,质地普通。男子看了眼手中的玉佩,沉思了下,没去看水中的石台和石台之上惊慌的女子,正准备将玉佩抛往水中。
怒喝传来,手执晃眼宝剑,穿着华丽的俊俏公子自台阶杀下,双目通红,气势滔天!
北燕达意境巅峰的男子眉头一皱,锋芒自现,隔着数十丈一拳打出,两人间凭空生出一阵狂风,直奔唐余。
行事疯癫的贵公子视若不见,只在狂风接近的时刻方才稍稍收缩了下身躯,硬生生抗上了那一拳。穿过那道狂风,唐余已经来到了青石平台之上,他身形一顿,一口鲜血喷出。
在他身侧,一名北燕细作手中握着弯刀,悄然接近。
吐出一口鲜血过后,唐余自下而上,抽剑狠狠劈在接近的北燕细作身上,在其胸腹间留下的寸余深的伤口,喷溅出大量血液。
血染满面,满身沾血,唐余双手持剑,仿若一头暴虐的野兽。
北燕达意境的男子看了眼倒下的细作,正对双手握剑的叶离,眼神冰冷。
石台之上,穿褪色浅红色留仙裙的女子仍在慌乱中,乍一听到自远处的一声怒吼,陡然安静,她开始流泪,泪如泉涌。
方寸的石台上,如豆的灯光下,红裙的消瘦姑娘开始无声哭泣。她微张着嘴,发不出声音,避光眯起的双眼上就那样一滴一滴地流下眼泪,流过苍白干燥的脸颊,自憔悴的下巴低落在纯白的石台上。
“滴答,滴答……”
……
青石平台上,达意境的北燕高手对着唐余又是一拳,掀起狂风。
唐余没再硬抗,而是艰难地翻滚躲避,这给了四周的北燕细作机会,“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北燕细作的长短弯刀落在了青石平台上。
唐余翻滚躲开了一拳,却又正对上两柄袭来的弯刀,唐余先是用“截云”架住一柄,随后横起左臂准备挡下另一柄,那使弯刀的北燕细作眼色狠厉,就要劈下。
一柄破旧的长剑顺着间隙穿过来,挡住了砍下的弯刀,随后又攀弯刀而上,刺进了持刀人的胸膛。
顺着胸口的长剑,持刀人见到了此生最后见到人,是个面目普通的少年。
少了个对手,唐余当即将左手也放到了剑柄上,双手持剑,双膝发力,将剑上架住的弯刀反推回去,架在了持刀人的脖颈上。
表情恐慌的持刀人竭力抵住反推过来的弯刀,叶离眼神一冷,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弯刀应声而断,持刀人脖颈喷血,绝望地倒下。
刹那间,在场除却唐、叶二人,只余三人。
达意境的高手看了眼剩余的二人,又盯着双手持剑的唐余和一剑刺穿那北燕细作的叶离,目光越发寒冷。
随后,他望着那一倾碧水,抛出怀中的玉佩。
普普通通的玉佩跌在水中,毫无反应,时间仿佛静止了片刻。
然后,一池碧水开始翻腾,沉睡的野兽开始觉醒,一股傲然的气息轰然散开,冲天的战意自翻腾的池水中产生,携裹着一池碧水,直接袭向青石平台。
平台上的刻痕依次亮起熄灭,飘荡的彩色小旗也相继折断,滔天的战意被艰难地阻断在外。池水如倾盆大雨般落在青石上。
终于,最后一道刻痕亮起之前,水幕中好似响起一声恼怒的吼声,翻腾的池水方才安静下来。
一池碧水,倾覆其中,准备良久的阵法瞬间报废,一切只为阻拦五千年前的一股战意。
整个青石平台上都湿哒哒的,阵法只阻断了那股战意,却没阻止其携裹而来的池水。叶离穿着潮湿的衣物,甩了甩脑袋里的水,便看见唐余依旧近乎绝望地盯着水池中的石台。
顺着唐余的目光看去,原来出水半丈的石台露出水面的部位更多了,石台上也沾满了水,那女子穿着潮湿的红裙,仍在张嘴无声哭泣。
忽然,女子的满头青丝开始变黑、开始脱落,皮肤开始生出皱纹、长出斑点,原来清秀的容颜瞬间苍老。女子也仿佛有所察觉,半卧在石台上的身躯开始颤抖,张嘴大声叫着些什么,却最终也只发出了些沙哑的意义不明的吼声。
时光从未消失。她只不过是躲在了没有边际的黑暗里,躲在了时光找不到的角落里,勉强逃过了数千载的光阴侵蚀。
但当她再次回到光明里时,时光瞬间便找上了她,就像屠夫找到偶尔幸存下来的小绵羊一样,然后,残忍地补足了她那逝去的五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