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和往常一样,叶离很早就赶到了钦天监,紧接着便望见在小楼前受冻的梁殿,二人打过招呼,便由梁殿领着前往钦天监特有的“保宫”,也就是钦天监特设的监狱。
少年昨天就与梁殿有过交流,知道昨日的案子还不算完结,故而并无异样,倒是在前领路的梁殿脸色有些异常。
在钦天监做了许多年的事,这个看似和煦的青年深知温监正行事是如何的雷厉风行。
可就是这位朝野畏惧的温监正,在不久前如同一位谆谆教诲的老父亲,让自己领着身后的少年处理这件不起眼的小案子,还一再强调让他多教些叶离处事的道理。
没由得,梁殿陡然停下,在他身后叶离也自然而然的停下,面色苍白的少年疑惑地望向梁殿,梁殿笑着摇了摇头,道声“没事”,继续领着少年。
他实在看不出身后的少年有何出众之处,亦看不出这少年同监正有何相像之处。
“保宫”离钦天监小楼不远,梁殿领着少年不过走了小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
叶离仰头看了眼这处普普通通的,甚至在两侧高墙衬托下显得很寒酸的青石建造的小院子,很难把它同钦天监“有进无出”的“保宫”联系起来。
梁殿没去学叶离感慨“保宫”的寒酸,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的青衫青年熟练地推开不知名材料制的紫红色大门。
门内,收拾的很干净的小院子里,几个穿着黑色箭袖头发花白的中年人正盯着打开的大门。
“手令。”
梁殿从青衫宽大的袖袍里掏出一份纸质的手令,双手递过。
为首的中年人接过,看了看手令,又看了眼叶离道;“来新人了?”
梁殿笑了笑,答道;“新的监侯。”
中年人闻言,又看了看叶离,点了点头,便放二人过去了。
梁殿并未领着叶离往前面的几个院子走,而是带着他直奔后院。
路过几个中年人,叶离闻到很重的血腥气,少年轻轻皱眉。
注意到少年的异样,梁殿并未出声,等过了转角,方才向叶离解释道;“都是百战悍卒,从铁浮屠中退出来的旅帅。”
少年脸色微凛,点了点头。
后院同前院布局相仿,也是几个青石建造的小屋子,却没人守卫,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几间屋子上,很难想象这是一间间牢笼。
梁殿大大咧咧地走到居中的一间屋子,从门上直接取下挂上的钥匙,打开了同“保宫”大门似乎是同一材质制造的屋门。
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摆设也没有,周延年躺在屋内仅有的陈旧的板床上,面色灰暗。
梁殿又从宽大的袖袍内掏出一张写得满满的纸,对着周延年道;“周延年?”
泛黄被褥上,脸色颓然的中年人沉默了许久,方才沉默地“嗯”的声。
“十日前,金浦城周边有批兵甲被劫,经九原郡、云中郡、京兆府多方确认,消息是你传出去的?”
又是一番良久的沉默,周延年方才沉重的“嗯”了声。
“血滴子?”
“嗯……”
“……”
“……”
一番漫长而沉重的问话过后,梁殿方才收起那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纸张,对着颓废的中年人说道;“你还有什么想交代的吗?”
中年人脸色变化着,欲言又止。
本来不奢求周延年能直接交代些什么的梁殿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北燕血滴子还有这样的软骨头?
终于,中年人坚定地问道;“我的妻女如何了?”
梁殿用怪异的目光望向周延年,答道;“你应该比我清楚。”
“经查无异,发配官奴。”
……
锁好房门,梁殿将钥匙重新挂上,转头对叶离说道;“好了,接下来就看“保宫”这边能有发掘出多少消息了。”
叶离点了点头,没去问周延年的结局,也没有去问“保宫”会如何“发掘”消息,那些极可能是因为杀戮过重,从而心性失控而被铁浮屠排出的中年人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从后院出来时,两人恰好碰见前院之前见过的中年人里的一个,那个散发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味的中年人同样与一个少年同行。
少年蓬头垢面的,看不清相貌,但身形消瘦,与叶离很是相仿。但看那个中年人严肃狠厉的表情,这个脏兮兮的少年恐怕无法如同叶离一般安然离开。
梁殿与二人擦肩而过,面无表情。
走在后面的叶离紧跟着梁殿,与那个陌生少年相遇的瞬间,两个本都微微低着头的少年心有灵犀一般向彼此看了眼。
叶离见过的人不多,但不属于这方天地的意识让他的见识尤其独特,他擅于透过眼睛去了解一个人。
他见过眼里装着星辰大海,一身义气令人艳羡的少年,也见过傲气溢出好看的丹凤眼,对天下看起来都不怎么在意的妙人。有的俗人眼中被浮躁气填满,亦有圣人把无尽的深沉苦楚留在眼角。
他不敢说看人如何准,却多多少少真真假假能看到些什么,可从刚刚路过的脏兮兮少年眼中,他什么也看不出。
很难形容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不是空洞却胜似空洞,若勉强比拟的话,那少年的眼睛就好似失去了恐惧与威慑的深渊,永远不会再流动的一潭死水。
那陌生少年的眼睛一经对视就偏开了,叶离震惊之余,少年已然走远。
片刻过后,缓过神的叶离追上梁殿,却已经暗暗记下了那少年,和他那双无法形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