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前和贾鉴说:在异国,“发现事物”的感觉至少会持续半年。我喜欢不断迁徙,让自己的感官和神经保持新鲜。十六岁我去城关镇德清一中上学,类似的感觉几乎贯穿始终。我游走在街道和弄堂。在西安,“陌生化”的确发生在前一两年生活的各个角落。到上海后,这样的感觉依然左右我将近一年。“诗”无处不在。
泰国的事物实在太有力量,经常摇撼我的内心。今天上午,全校停课,据说要参加“谢师会”。我最乐意参加活动,正好与在中国时相反。在这里,最讨厌“活动”的我变成了“活动”的追随者。我常常能听到一些召唤。
昨晚兴奋得如同暴雨将至的天空,在床上翻滚。各种景象被虚构出来,覆盖我的房间。
终于沉沉睡去,醒来已是六点半,距杨琳约定的会面时间只差二十分钟。她是本地人,正好做翻译和讲解员。
来到三号楼外的长廊,时间从七点推迟了半小时。在长廊等待。直到七点三刻的模样,外观精美的湛蓝校车载着和尚们抵达。他们身着橘黄色僧衣,陆续下车,胸前挂着很大的钵。这是用来接纳师生的食物的。他们来为学生们念经祈福,念经之前先要路经这条一两百米的长廊,掀开钵的盖子陆续走过,师生们就往钵内放入食物。食物最好是耐放的,他们可以享用很久。这是仪式很重要的一部分。食物是师生们对和尚劳动的回赠。师生上千人,挤满了长廊。我们几个中国老师被安排在队伍的最头上。和校长在一起。昨天晚上才得知活动,所以并没有准备食物,就把前些天在超市买的一盒饼干贡献出来。借助地利,我们中国老师的食物成为和尚们接纳的第一批。可是数目并不多。后来我跟着和尚们缓慢的脚步拍照,发现学生们都拎着一大袋一大袋食物,献食物时均虔诚地行礼。大部分学生脱掉了鞋子。泰国人认为鞋子乃不净之物,许多场合尤其是寺庙要脱鞋,以示尊重。尽管,长廊上散落着大量泥土,学生们并不计较脏,都赤着脚。在泰国,女人不能碰和尚的身体,所以,女生们献食物时要尤其小心。和尚的队伍行进缓慢,前头是老和尚,往后年龄以此递减,最后的几个小和尚大概只有十岁左右。很多泰国人要去寺庙修行,时间从几天到一辈子,这是人生的重要阶段。他们接到的食物很快溢出僧钵,于是每位和尚身边就陪伴一名学生,把钵里的食物转移到一只大布袋。等布袋装满,就倾倒在旁边的一辆小卡车内。一转眼,车被填满。
这样的场面让我感觉到僧侣还没有退化为一种职业,而是修行人生、锻炼内心的一种方式。他们的生活具有某种天然和神圣的质地。和尚们的表情自然。眼中并无世俗的目光。
在奉献食物的行列中,见到我一个学生。依然是那声古怪而亲切的“老师”。她也赤着脚。
接下来的活动被安排在大礼堂。这是活动的主体部分。先是方丈(?)让一名学生举着装圣水的钵,巡回大礼堂,撒圣水,撒到我时,如同下雨。水点很大,很凉。我一阵颤栗。此时全部学生合手,含胸。我也照做。
然后是和尚们用梵语念经。十分悦耳。小时候听过奶奶村上其他老人念经。只觉得有些枯燥,一味重复。犹如被腌制太久的霉干菜。泰国和尚念经的声音新鲜得像雨后的树林以及海边的风。还有,他们念经竟是多声部的。声音此起彼伏。十分飘忽。和尚们双目微合。旁若无人。声音似乎可以净化灵魂。我尝试着和学生们一起合手放于胸前,关掉相机,去倾听这声音,内心如同杯子被倒空。佛曰:一切法无自性。万物皆空。难道就是此时这种漆黑、混沌之感?
祷颂完毕。学生的民族乐团用清新的弹奏送走僧侣们。
之后是一系列不知所云的活动。其中学生所唱具有咒语味道的歌,听起来十分特别。声音清脆。质地神秘。
更加让我震惊的是学生“谢师”。“谢师”之前,先给老师献上各专业手工制作的鲜艳盆花。其造型之精致独特,想象力之自由新奇,让人叹为观止。献花前,都要祭拜国王像。然后学生们一列一列得跪着行进到座位上的各位老师跟前,在每位老师前停留片刻,行礼,献上自己用茉莉花或者其他古怪的花制作的手镯和项链,等待老师的“祝福”。所谓“祝福”是提前发到老师手里的用金色小盏盛着的乳白色液体。代表牛奶?学生跪在跟前,我有些受宠若惊。也学着别人将“祝福”涂抹到他/她的额头。并需要说一两句祝福的话。大多要用英语。他们则合手感谢。一些学过汉语的学生会说:谢谢。
上千名学生络绎不绝地从你跟前跪着经过。并且各个面带微笑,十分开心的样子。这是怎样惊人的场面?坐在我身边的美国外教心疼得用英语说:他们的膝盖一定摩擦得厉害。我这才去注意他们的腿。宋卡王子大学女生居多,而女生必须穿裙子,裤子被禁止。所以,一旦跪下,大多数学生的膝盖就直接和地面摩擦。肯定很疼。
这样的仪式如同前几天的“Boom”,透露出泰国人对某些人和事的敬畏。老师,或者僧侣,或者暴雨,都是意味着某种超越他们之上的力量和规则。这不能简单地解释为“权力”。至少这么多天在课堂上和学生接触下来,我感到学生和老师完全是平等的。他们用这样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感谢老师,用虔诚的食物回赠僧侣,用激情回答暴雨,只是他们对“给予”一词的特殊理解和信仰。人生存于世,如果懂得以真诚的方式回应“给予”,那么他是真正有信仰的。信仰不是把自己交给外在的一些力量,而是让自己成为流畅的通道,让很多事物和信息顺畅地经过,并且和事物在一起。这其中并无“利益”二字。中国人的“形式”感其实更甚。可是,“形式”背后纠缠着过多利益。华夏土地从来没有生长过如此茂密的“利益”森林,中国人大概已经难以理解何谓单纯的形式或者仪式。仪式是一种原初情感的降临方式。同行的一位来自江西的汉语老师感叹:来到这里竟像来到了礼仪之邦。
校长为学生制作的盆花中优秀的作品颁奖。中国研究专业制作的点缀长城和中国人偶得盆花获得冠军。汉语丰富了泰国学生的想象力,而不是将他们拘束在僵死空洞的“礼仪”之中。
2007.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