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也不确定自己看到的事情是否与这宗命案有关,甚至我根本都不确定是否真的看见什么。”燕十三的言语很谨慎,没有慌张,没有急切,没有兴奋,他用平淡的语调回答道:“昨晚,在听到了那声惨叫之后,我和赵叔就起身一起出门,在赵瑞家门前远远的就被差人拦住,也看不到什么,于是就准备回来歇息,就在要转身向回走的时候,我看到赵瑞家的南院墙上好像站着一个人。”
“你确定?”郭敏紧盯着坐在对面的燕十三,似乎是想要确认他此刻所言是否存在一丝犹疑。
“那人影一闪即逝,消失的极快。我随即问了身边的赵叔,他老人家说什么也没看到。而且,我和赵叔当时距离南墙有……”燕十三似是在心内估算了一下,确定了之后才继续说道:“有五、六丈还多的距离,我也怀疑是自己眼花看错了。昨晚回到面馆之后,我又与赵叔再次确认了一遍,赵叔的确是没有看到任何异状,我觉得到底有没有眼花也还是在模棱两可之间,这才就此作罢了。也就是刚才被赵叔提起,我才给郭大人说说这件事。”
“的确如此。”赵叔似是有些歉意,对郭敏说道:“郭敏,我老眼昏花,的确是什么事物也没有看到,但是,毕竟事关人命,小燕的发现如果是真的,总是让衙门多了一些可疑之处。我想着要是真的在墙上有个人,应该也不至于只有小燕一人看到,把这件事说出来给你知道,找昨晚在现场的那些人去印证一下,兴许还真的是一条线索。”
“虽然说这件事暂时还不能确认,终归也是一份证词。”郭敏低着头,指尖在茶盅的边缘上画着圈,一边思索着一边言道:“据我所知,在案发现场,赵瑞家的院门是自内拴上的,官差到达之后破门方得进入,故而认定这宗命案的凶手必定就是当时手持利刃、满身是血的赵瑞媳妇。但是,如果现场还曾经有第四个人出现过,而且是具有高来高去、翻越墙院这样本领的修行之人,这个案子可就是存在着另一种可能了。”
“也许真的只是我眼花看错,郭大人也别太放在心上,妨碍到您误判了案情可就不好了。”燕十三似是不欲再多言语,起身致了个歉,走向面馆门口的水盆。
“赵叔……”郭敏看着已经蹲下来开始仔细洗刷着碗筷的燕十三,说道:“我想请燕兄陪我去赵瑞家的命案现场走一遭。”
燕十三跟在郭敏的身后,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出了面馆,来到十字路口之后,转弯步入北大街,继续前行了足有一刻钟的时间。在离赵瑞家还有五、六丈远的地方,才一起停下了脚步。
“昨晚,我和赵叔就是站在这个地方。”燕十三指向赵瑞家南院墙的一处位置,说道:“那个人影当时就站立在那里,如果确实有那个人影的话。”
郭敏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径直向赵瑞家走去,燕十三急忙随后跟上。
赵瑞家门口有两名差人在把守,见是郭敏过来,一齐施礼道:“赵大人,您来了。”
郭敏也是冲着二人一抱拳,道:“从昨夜把守到现在,你们也辛苦了,我进去看看。”
两名差人立刻恭敬地闪到一旁,让开了进院的道路。
郭敏带着燕十三进到院内,正好看见一名仵作打扮的中年男子从赵瑞家的卧房里走出来,低着头在手中的一本簿子上写着什么。
郭敏忙走上前去打了个招呼,说道:“郑老哥,原来你还在这里,真是辛苦了。”
那仵作抬头见是郭敏,也笑着迎上来,说道:“有什么辛苦的,现场的情形一目了然,我只是做一些例行勘验和记录,这时刚好都完事了,赵大人可要听听吗?”
郭敏点点头,他见院中几堵墙的墙角都有整齐的木料堆放着,便顺手搬了两个圆木桩,自己先坐了下来,之后一来郑仵作,说道:“来,咱们坐下说话,我过来正是要了解一下整件事情的具体情况,就麻烦郑老哥给我详细说说,这勘验的结果到底如何?”
郑仵作也在木桩上坐下,他单手端着簿子,用另一只手向前翻了几页,低声念道:“先说尸体的检查情况吧。赵瑞尸身的查验结果是这样的,牙齿、舌下、喉间、胃内、心房、肚腹等部位都使用银针进行探查,全部没有毒性反应,排除了中毒的可能。死者全身上下从毛发到指甲各处也都没有明显的伤痕,致命伤是在心口处的一道创口,深度约是四寸有余,这一刀直接刺入死者心包,赵瑞应该是当场毙命的。死者倒地的现场周围也没有厮打、博都过的痕迹,我推断应该是相熟的人作案,凶手趁着赵瑞没有防备,突下杀手,在赵瑞中刀后凶手随即将凶器拔出,造成伤口处血液向外喷溅,郭氏和他家幼女身上的血迹就是在这个时候染上的。根据伤口的痕迹推断,凶器应该是一把短匕首,长约六寸,阔约二寸,正好与案发现场郭氏手中所持的凶器尺寸完全吻合。最后,根据尸体的僵硬程度和血迹的干涸情况推算,凶案发生应该是在昨夜戌时,也就是人们听到的那一声女子惊叫想起的前后。”
郑仵作详细地陈述着勘察结果,显然是对这位虽然年轻的郭大人尊重有加,念完记录,他抬起头对郭敏说道:“赵瑞家的院门是自内由一根枣木杠子栓住的,门栓上没有被外力挑拨过的痕迹,因此可以排除是外人进入作案。也就是说,在案发的时候,这个院子里只有赵瑞一家三口在场。现场的郭氏的嫌疑最大,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但是可以基本勾勒出案发当时的场景,郭氏在赵瑞没有丝毫防备的情况下,用匕首刺死了他,因为心里惶恐,于是发出一声尖叫,待她叫过之后,醒悟到现场还有女儿在场,于是从赵瑞的身上拔出凶器继续追杀女儿,想必是因为心中惧怕导致手上无力,再加上那女童拼死抵抗,这才一时间没有得手,一直僵持到咱们的人进来才拿下了她。现在,所有的物证确凿,这几乎就是个铁案了。”
“铁案?”郭敏低低的声音重复了一句,抬起头扫了一眼赵瑞家的南院墙。
此时,只见郭敏背脊挺拔,表情严肃,哪里还像是先前面馆里躲在角落吃面的温良公子,他站起身来,缓步踱到南院墙,眼望着墙头,对身后的郑仵作问道:“除了死者的尸身、凶手使用的凶器以及屋内的现场,这院子里的其他各处郑老哥可有勘察过,是否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也都已经细细检查过了。此院落里共有三处房屋,朝东的正房是赵瑞一家的卧房,也就是凶案发生的地方,北面是厨房,南边的小屋是赵瑞用来储存木器家具的所在,三处房屋里都没有异常的发现,三面院墙也都已经勘察仔细,也没有任何异样,墙身上没有发现脚印或者其他线索,墙头也并没有被外物触碰过,或是被外力施压过的痕迹。唯独那里……”郑仵作一手捧着堪录笔记,一手指着南院墙头的一处位置,对郭敏说道:“唯独南院墙,在距离院外北大街三尺的墙头位置,发现有一处看上去似乎有被接触过的痕迹,我疑似是半个鞋印。但是因为昨日下了几个时辰的细雨,整夜冲刷下来也是看不真切,卑职倒是不敢妄下断言。”
“疑似鞋印?”郭敏一边自语道,一边回头看了看在他身后垂手而立的燕十三。
他转过头对郑仵作拱手说道:“如此,多谢郑老哥的详细讲解。对了,有没有对赵瑞媳妇进行询问,是否问出了什么口供?还有,赵瑞家的养女,就是那个叫什么六的女童,她呢,有没有说出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
郑仵作回答道:“这个吗,我倒是并不清楚。自从昨夜案发之后赶到这里,直至刚才郭大人进门,我一直在这里勘察现场,不曾离开。郭氏和那女童昨晚就已经一并被差人送至衙门羁绊,刑讯的事,是邢捕头在亲自督办着的。”
郭敏点点头,走向院门,对着在门口把守的两名差人问道:“昨晚案发后,据说有不少百姓听到声音赶来围观,他们都是站在什么位置,大概有多少人数?”。
“回郭大人的话。”其中一名看上去颇为干练的年轻差人连忙回答道:“昨夜案发后,是赵瑞家隔壁的邻居胡才最先赶至现场,他已经上床歇息,忽然听到了赵瑞家里传出来的尖叫声,因为声音惨厉,他就披衣出门到赵瑞家看看出了什么事,到达之后,他拍门问话,院内却始终没有回应。胡才心中害怕,随即让他的儿子赶紧跑来衙门报案。待得邢捕头带着我们兄弟几个到达这里的时候,院门口除了胡才之外并没有第二个人在场,我们撞破了院门之后,周围的四邻八舍才陆续赶到现场,邢捕头吩咐我们要保护好现场、维护住秩序,于是,这些赶来的邻人均被我等拦至在四丈以外的地方,不曾靠近这个院子。至于当时来的人数吗?约么着有三四十人之数。”
“那你们是否曾经对来的这些人进行询问,有没有什么发现?比如,有没有人看到了什么,尤其是在……南墙附近。”郭敏追问道。
“回大人。我们都已经一一询问过了,这些邻人原本都是已经在家中休息了的,听到这边传出去的惨叫声之后,才纷纷闻声而至,根本不知道赵瑞家的院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人提起过在现场看到或是发现了什么不一样的人和事,全都提供不出什么线索和疑点。”这名差人很是老道,言语间条理清楚地回复道。
“是这样呀。”郭敏显得略有些失望,看了眼燕十三之后,对着两名差人吩咐道:“辛苦你们了,继续好好保护现场,闲杂人等一律不得接近。”
说完,他和燕十三一起走出院门,又走到燕十三刚才指认的昨晚站立的位置,一边盯着南院墙头一边思索着。
“郭大人,也许真的是我眼花了。”燕十三语气平静,那是一种置身事外的平静,他向郭敏问道:“我现在是否可以回去了?这般时刻面馆也该开始忙了,我担心赵叔一个人照应不过来。”
“啊……有劳燕兄了。”郭敏似是极不情愿地把一直盯着南墙的眼光收回,向燕十三点头道:“你先回去吧,多谢了。”
听到郭敏同意,燕十三急忙向着面馆的方向行去。
燕十三回来的时候,面馆里面已经坐着有几位食客了,他连忙跑进店里,先净了净手,随后抄起一条干净的抹布搭在肩头,招呼着客人,和赵叔一起忙活起来。
傍晚时刻,燕十三收拾完碗筷桌椅之后,与赵叔一人吃了一碗热乎乎、香喷喷的牛肉面,才回去后院的小屋休息,依旧是躺在床上和衣而眠。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猛地睁开了眼睛,急促的深吸一口大气,显然是被噩梦给惊醒了。
片刻之后,他再次合上眼睛,顺着眼角流下的泪水落在枕头上,早已经打湿了一大片。他一动不动地恍若一具尸体,只是那频繁抖动的眼皮征示着他此刻依旧是心绪难平。
他的右拳紧紧握着,食指关节上的一处伤口竟是因为用力而再次崩裂,血沿着指节的纹路蜿蜒,仿佛是一道显示着命运的咒文,又似是一条精巧而艳丽的小蛇。
“一定要,找到妳。”燕十三依旧闭着眼,声音虽小却是语气坚定地呻吟道:“叶……君……”。
也不知道这是已经睡熟了而发出的呓语还是他仍清醒着对自己许下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