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黑七的大队人马撤回山寨了!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是疤瘌脸带给柳家围子的。
那是刘黑七的“西南马子”再次遭到挫败并自行撤退的第三天。当时,柳家围子正对连日来刘黑七没有任何动静感到不解。猥琐不堪却又神气活现的疤瘌脸骑着一匹异常神骏的枣红马,马背上还驮着一个女人,来到了柳家围子的大门口。
柳家围子的子弟们对疤瘌脸的出现惊奇不已,以往来柳家围子避难的都是被“西南马子”折腾得过不下去的穷苦乡亲,倒是有牵着牛、赶着羊、抱着鸡来的,但从没见过谁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女人,神气活现地来避难的。更主要的是,目前柳家围子刚刚遭受了刘黑七“西南马子”围攻,危险还没消除呢。但疤瘌脸在围子下面信誓旦旦地声称:刘黑七的“西南马子”已经走远了!
众子弟将信将疑,打开围子大门让疤瘌脸进来,然后玉飞骑上疤瘌脸的红马,驰出了五里路之外,果然没见刘黑七和“西南马子”的任何踪影。
柳玉飞回来说了,柳家围子一片欢腾。乡亲们涌出围子大门去掩埋马子们的尸体。天气越来越热,尸体马上就要变臭了。大家都骂刘黑七狠毒,对自己的手下竟然也这么无情无义。
疤瘌脸告诉柳家围子的人们,自己是苍山县人,老婆被刘黑七的“西南马子”绑了“肉票”,自己趁着刘黑七攻打柳家围子,山寨空虚的时机,独身一人闯进马子窝,杀了看守的马子,救出了老婆,夺了一匹马逃了出来。夫妻两个无处可去,只得来柳家围子避难。
柳玉飞却觉得疤瘌脸的话让人难以相信。疤瘌脸身材瘦小,猥琐不堪,不像有功夫的样子,如何能够杀人和救人?再说,他既然知道刘黑七正在攻打柳家围子,怎么还跑来柳家围子避难?他就不怕在路上碰到刘黑七吗?还有,刘黑七这人不仅阴险毒辣,还有一股韧劲。凡是他要做的事情,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做的。这次他在柳家围子接连受到重创,令他颜面大失,他怎么会善罢甘休?他真的认输退回山寨了吗?这个满脸疤瘌的家伙会不会是刘黑七派来卧底的奸细?玉飞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亲。父亲沉吟了会说:“你想多了玉飞!人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何况去救老婆!”
看来似乎是玉飞想多了,几乎全围子的人都在想:刘黑七死了那么多人,还是没能打下柳家围子,柳家围子威名更盛,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会有其他“西南马子”来骚扰柳家围子了——刘黑七都讨不了好,其他“西南马子”就更不用说了。
柳凡飙派玉飞、玉平和玉枝三人去洪观寺接孟丽梅回来。但那个和尚告诉他们,那天她和他们一起离开后压根没再回去过!和尚还加了句:“我一个出家人,她怎么来我这里?”
玉飞等既惊且忧:兵荒马乱,她一个女人能到哪里去呢?可别出了意外!回来后告诉了凡飙等,玉飞的娘便急得吃不下饭——孟丽梅可算是她的娘家人啊!玉枝难过得眼睛都哭肿了。
柳凡飙却顾不得孟丽梅的事情,白天,他带领全围子的老少爷们到围子东边的山坳里耕作播种。谷雨都到了,不能耽误农时啊;他同时让玉平骑着红马到五里路外的地方站岗,防备“西南马子”去而复来,一旦发现不好,立刻鸣枪示警,并迅速驰回。疤瘌脸骑来的这匹红马派上了大用场。说来也怪,这匹红马和玉平竟然特别投缘,每次玉平下马把它交还给疤瘌脸的时候,它都用脖子挨过来蹭蹭玉平,好像恋恋不舍的样子。而对主人疤瘌脸,它却又是喷响鼻又是尥蹶子,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这令大家颇为惊奇,也令疤瘌脸颇为扫兴。
这匹红马高大威猛,比一般的马高出半截,原本是刘黑七的坐骑,是刘黑七专门从张家口那里花高价买来的东洋马,因为这次疤瘌脸需要和张寡妇两人骑一匹马,而张寡妇又太胖太重,寻常马匹驮着两人跑不起来。刘黑七便咬牙把他的马给了疤瘌脸——反正打下柳家围子后就得还过来。
说起疤瘌脸,柳玉飞虽然怀疑他,但也确实找不出什么明显的证据。尤其是疤瘌脸的那个老婆,满脸惊惶的神色,确实像刚从马子窝里逃出来的样子。此外,玉飞让玉枝仔细盘问过她,她把土匪窝内部的情形介绍得非常详细,没去土匪窝呆过的人,是不会凭空编造出来的。玉飞就想,刘黑七的马子窝里不可能有女马子吧!但玉飞马上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荒唐了,这怎么可能呢?只要女人不是马子,男人就不会是马子。再说,人不可貌相,身形瘦小的人不见得没有杀人和救人的能力。父亲说得对,为了救亲人,再弱小的男人也会变得强大起来。
身形瘦小的人当然也会有杀人和救人的能力,弱小的男人当然也能变得强大起来。但玉飞不知道,疤瘌脸的杀人能力是有的,而且他也的确变得强大了,但这都是针对柳家围子来的;玉飞不知道的还有,疤瘌脸其实是一个真正的“西南马子”,而一个人只要当上了“西南马子”,就绝非善良之辈。
四天后的晚上,玉飞和玉平早早地躺下了,他俩要在后半夜值班守围子。那天晚上险些被“西南马子”偷袭成功了,柳家围子从此便改变了通宵值班的办法,值通宵的人后半夜容易犯困睡着哩。往常玉飞躺下后很快就能入睡,今晚上却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窗外的地上泛着上弦月的月光,围子上面的不时传来一两下轻柔悠长的梆子声。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安宁,但玉飞却总觉得心慌慌的。他悄悄起床,拿了鬼头刀和盒子枪,蹑手蹑脚地开门出去了。盒子枪是这次缴获了马子的,里面只有六发子弹。
玉飞刚走出院门,迎面碰见父亲和玉枝从外面回来了。凡飙刚刚去巡视了一次围子,而玉枝则跟父亲央求,想明天外出寻找梅姐。凡飙说再过两天看看。父女俩正在争论着,见玉飞穿戴整齐地往外走,凡飙便叫住他:“你不是后半夜的班吗?”
玉飞说:“我睡不着,想先过去看看。”
玉枝忽闪着大眼睛,说:“哥,玉平哥呢?”
玉飞说:“他睡了。”又笑着加了一句:“他是属猪的,睡得快!”
玉枝笑了:“其实我才是属猪的呢,玉平哥是属猴的。”
玉飞打趣道:“你瞧,玉平属啥你都记得这么清楚,没找算命先生问问你俩八字合不合?”
玉枝向父亲撒娇:“爹,你看我哥,就知道胡说八道。你也不管管他!”
凡飙宽厚地笑笑:“小点声,别吵醒了你玉平哥。”
殊不知,玉平早就醒了。他无论睡得多沉,只要一听到玉枝的声音,立即就会醒过来的。他的心“砰砰”地跳着,同时不住地默默念叨着“枝妹,枝妹……”
突然,“砰”地一声枪响,打破了夜晚的宁静,紧接着是一阵急骤的枪声,枪声中还夹杂着同样急骤的梆子声。
玉平一跃而起,顺手抄起床头的汉阳造,冲出了门外。门外的三人早已不见了。
玉平冲上围子,扫了一眼围子上面,看有没有攀上来的马子。还好,马子倒是没有,但守围子的也没几个,除了两个值班的子弟,就只有凡飙、玉飞和玉枝三个人。也是,本来就只有两个人值班,他们三个是最早听到枪声跑上来的。
玉平接着向下面望去,月光下看不清楚,只看得见一片闪闪的密密的火光,看样子至少在三百米以外,而从声音以及火光上来看,开枪的枪支数目也至少在五百支以上。这么远的距离,准头肯定是差了些,但这么多的步枪一齐开火,流弹的威力照样不可小觑。因此,还是不能太大意了。
玉平移到凡飙跟前,说:“爹,您看马子这次……”
凡飙说:“马子只打枪不攻围子,好像另有目的。”
玉飞接口道:“对,这么远的距离不住地开枪,肯定不是为了攻围子,至少不会像前几次那样的攻法。”
柳家围子的子弟全都上来了。由于相隔太远,大家都没有把握能够打到马子,谁也没有开枪。再说,把子弹都浪费了,马子冲到跟前了怎么办?
凡飙低声询问了下那个值班子弟。他告诉凡飙,他两个人先是看见远处有一片黑魆魆的东西在往这里蠕动,似乎还听到有马蹄子的声音,便知不好,就向那片黑魆魆的地方放了一枪,立即引来了对方的枪击。好在,对方并未急于打围子,否则这半天的时间了,早该冲到围子下了。
但是,马子们这是干什么呢?
这时,围子东边方向突然“咚”地一声,然后又是“嘣”地一声钝响,看样子似是从围子墙上面发出的。在马子噼里啪啦的密集枪声中,这两声就像在波涛汹涌的大江大河里投进了两块小石头,让人难以分辨出来,但由于这两声和马子枪击的声音不是一个方向,又是高空钝响,玉飞还是注意到了。玉飞知道,这是一种被称为“二踢脚”的鞭炮,一般是由两个鞭炮做成,一个爆炸的时候把另外一个蹦到空中爆炸,所以响两下,自己小时候过年的时候玩过,非常有趣。玉飞想,谁怎么在这个时候玩“二踢脚”?
正在想着,忽见对面的枪声竟立即变稀疏了,似乎是马子往前移动起来,是的,是往前移动了。月光下虽然朦朦胧胧的,但也能看得出来,马子们数量很多,黑黑的一大片,后面看不清的地方仍然在闪着火光。
围子上面的人们却不怎么紧张,因为他们发现,马子这次好像没有抬梯子。没有梯子,你就是冲到了围子下面,好像也不用担心——马子总不会徒手爬围子墙吧。
然而玉飞的头脑却“轰”地一下:坏了!有奸细!刚才那“二踢脚”是暗号!他急急地问父亲:“爹,大门口今天有人值班吗?”
凡飙说:“有的,不过只有一个。是……”凡飙沉吟了下,“是玉忠吧……”他好像也忽然想到了什么,当即大声喊道:“凡龙,你看着点,我下去看看。”说完,急急地猫着身子,下了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