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疤瘌脸在进入柳家围子之前先来洪观寺进香许愿,保佑他安全无虞。哪知原先偌大的洪观寺现在只变成了一间草棚。疤瘌脸在上完香后向同空卜问前程,同空见他带着女人骑着高头大马,眉宇间隐隐带有杀气,便知不是寻常的逃难百姓,便隐晦地提醒他们远走高飞,不要助纣为虐。今夜他听得柳家围子方向隐约有枪声传来,到得半夜,柳家围子的夜空被映得一片红亮。当玉飞两个人骑着红马奔来时,他听出这匹马正是那天疤瘌脸骑的那匹马。同空把几件事凑在一起,很快便推知了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这才赶忙相救。他从刚才来追杀两人的马子们那里听出来了,刘黑七已下过严令,对玉飞和玉平这两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两人找出来。同空料想两人在本地是无法安生了,便建议他俩远走高飞,到外地避难。
玉飞和玉平心下黯然。两人和“西南马子”拼斗半夜,冲出重围来到洪观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下到地宫躲避,身体固是疲累不堪,精神更是一直高度紧张。以致于对父亲和玉枝的惨死,两人竟一直还没来得及悲伤难过,现在放松下来,心中竟如刀绞一般。玉飞心想:刘黑七打开了柳家围子,除了父亲和妹妹,柳家围子没来得及逃跑的乡亲们,不知道将会受到刘黑七怎样的荼毒残害,目前柳家围子的惨状不知道有多么的触目惊心——如此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如何不报?那些奔着他两人的威名来柳家围子寻求庇护的外地乡亲们,自己不但没能保护他们周全,反而因他俩的名声招来了刘黑七,使得他们受到牵连——这又让他如何心安?刘黑七为祸沂蒙山区这么多年,罪恶滔天罄竹难书,这个大祸害不除掉,沂蒙山区何时才会有宁日?在这个时候,自己不能报仇也罢了,反而要东奔西逃远走高飞,岂非枉为男子汉大丈夫?
玉平报仇的渴望甚至还超过了玉飞。他十岁就来到了柳家、来到柳家峪,早就把柳家当成自己的家,把柳家峪当成了自己的家乡。他爱柳家峪的一草一木,爱柳家峪的每一个人。他把玉枝爱若生命,几乎到了无日不可相见的程度。只要他耳朵里能听到玉枝的声音,眼前能有玉枝的身影,他便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可是就在今夜,玉枝在他的面前,用他送给她的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脯。现在只要他一静下来,耳边就会回响着玉枝最后那句“玉平哥”;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出玉枝满脸痛楚口喷鲜血的场景。玉平的心一阵阵抽搐、一阵阵刺痛。那把匕首不仅插进了玉枝的胸膛,更插进了玉平的心脏。玉平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他竭力控制身体,牙齿咬得一阵阵响。
同空看一眼玉平,默默地取了清水,给玉平洗净已经结了痂的伤口,洒上药粉,仔细包扎好。他一面包扎一面淡淡地说:“一切皆是缘,一切皆有缘定。否则你俩怎会碰上那匹马,又怎能从重围中杀出?你俩既然能够逃出生天,就不该再重蹈死地。人家现在正盼着你俩去和他们拼命呢,省得到处找你们了。而且据我所知,此番你俩能全身而退,是因为他们没有用枪。以后可能就没那么幸运了。我说句不该由出家人说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道理两位不会不懂吧?”
玉飞和玉平当然明白同空的意思。这次他们两个能够逃出来,实在是太幸运了。激斗这么长时间马子不曾开枪,红马在两人手无寸铁的危急时刻飞奔过来,而马子在打开围子大门后又不曾派人把守。冥冥中就像有意放他两人逃走似的。而现在两人仍然手无寸铁,浑身伤痕累累疲累不堪,如此找马子报仇无异于自投罗网。是啊,大丈夫能屈能伸,现在确实不是和“西南马子”拼命的时候。当初两人想都没想就跃上马背逃了出来,潜意识里不就是要暂时保住性命,以后再找时机报仇的吗?还有,刚才两人听从同空的安排到地宫躲避马子的追捕,不也是存了这种念头吗?危急之时尚且还有这种念头,怎么现在冷静下来后反倒要回去拼命?
玉飞深深地叹了口气,又重重地点了点头,玉平攥了攥拳头。停了会儿,玉飞道:“师父教训得是。如此,就请师父给指条远走高飞的方向。”
同空只说了两个字:“济南。”
玉飞和玉平一齐惊问:“济南?”
同空道:“你俩可知道,沂蒙山区的匪患为何如此猖獗难平?”
玉飞早就听父亲凡飙说过,立即回道:“官府不作为,无人真正剿匪,甚至官匪一家,兵匪一家。”
玉平也说:“剿匪必须靠官兵,单靠老百姓,是打不过像刘黑七这些装备精良、凶狠残暴的‘西南马子’的!”
玉飞奇道:“师父难道是让我们去找官军来剿匪?不是说官匪一家兵匪一家吗?如今的省督军张宗昌和刘黑七是一路货色,不知师父听说过没有,刘黑七的武器还是他卖给的呢。”
同空眼里忽然闪过一丝愤怒的神色,随即恢复正常。他说道:“我当然知道,张宗昌此人横征暴敛残暴无道,沂蒙山区马子横行民不聊生,与他的关系很大。他本人就无异于土匪,怎么可以找他去剿匪?”同空虽然语气依旧平缓,但听得出来,他极力压抑着情绪。稍停了一会,同空又道:“不过他已穷途末路,目前革命军已经攻下临沂,估计不日就要打进济南了。”
关于革命军,玉飞和玉平都模模糊糊地知道一点。刘黑七来打围子之前,凡飙在南方的老朋友前来游说他,劝他出山相助革命军。凡飙当时正为柳家围子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只得婉拒。
玉飞道:“师父是说,让我们投奔革命军。一方面可以避开‘西南马子’,一方面可以借助于革命军来剿灭‘西南马子’?”
同空道:“是啊。将来如果天下太平了,‘西南马子’自然就会被剿灭了。只有乱世出马子,太平盛世是不会有马子的。”又叹气道,“出家人妄议刀兵,本来已犯佛门大戒。但匪患不除,不但百姓无从安居乐业,佛门弟子也难专心念经。”去年洪观寺这所千年古刹遭到张黑脸焚毁,大批寺内圣物遭到毁坏,上百出家人流离失所。同空虽一直遵循佛家教义要“放下”,但终究难以做到超然物外。他一直密切关注国家形势,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够天下太平海清何晏,然后他可以来重修洪观寺,重振辉煌。目前同空虽然蜗居草棚,但有很多外地香客前来洪观寺烧香礼佛,同空从香客那里了解了关于革命军的诸多信息,他期盼革命军能够统一全国,开创他期盼已久的太平盛世。
同空又给玉飞两个喝了些水,吃了些东西。两人觉得体力有所恢复,便趁着天尚未明告辞了同空,向北方而去。没走出多远,后面马蹄清脆,红马施施然而至,两人大喜过望。想不到红马如此通人性,竟能追踪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