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一个周末,仓库门前开来了三辆加长的大卡车,梁主任他们把办公桌、文件柜、书籍从仓库搬到卡车上。报刊、文件和信笺飘落一地,不时有墨水瓶和玻璃杯掉下,破碎。有人清理抽屉,把没价值的纸张抛起来,有人在拆电话线,有人在摘板壁上的奖状,有人把文件拢在角落点了一把火,仓库里顿时冒起一股纸烟。那些废弃的纸张慢慢地从仓库延伸到门口,延伸到卡车的后轮,像是铺出来的地毯。办公用具搬完了,人们陆续爬上车去。梁主任和那个秃顶的男人摘下门口的招牌,丢到卡车上。卡车同时启动,黑色的尾气掀起了片片白纸。梁主任把一串钥匙重重地拍到我手上:“仓库就算正式还给你了。”我说:“谢谢。”
三辆卡车排成纵队拐上铁马东路,一两片纸从车上飘下,在马路上起伏,慢慢地飘高,高到树那么高就狂扭。一阵风刮来,抬起我脚下的纸片。我转身跑进仓库,把角落里的火踩灭。这时,风越刮越大,整个仓库里纸片飞舞,一直飞到檩条上。我看见我妈在纸片里飘,看见妹妹曾芳在纸片里玩肥皂泡,看见那只叫“小池”的狗在纸片里奔跑。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刷刷地流了出来。真不好意思,我都那么大的人了,都快成富翁了,还像小孩那样哭鼻子。
连续几晚,我在床上滚来滚去,盖被子觉得热,不盖又觉得冷,开窗嫌外面的声音吵,关窗又觉得闷,反正,总之,顺手一抓,就可以抓到一大把失眠的理由,弄得自己都害怕见那张新床。于是,每天下班之后,我就躲到仓库里,洒水、扫地,清理那些废旧物品,把自己折腾得全身疲软。几天之后,仓库的地板扫干净了,我摆了一个木工架,提着斧头、锯子、刨刀、墨尺,开始修理歪斜的门窗。十几扇原来关不严的窗门,被正了过来,原先腐烂的木框换上了新木条,碎了的玻璃一一补上,锈了的活页也换成新的。尽管这样,还有几扇窗门在开或者关的时候会发出嘎嘎声,我买了一瓶润滑油,点在它们发出响声的地方,直到它们再也没有声音。关上所有的窗门,那些新补上去的木条特别白,特别扎眼,就像旧衣服上的补丁。我一咬牙,又从我爸的存折里取了一点钱,买了五桶绿色的油漆,把窗户和门板里外全部刷了一遍。这样,仓库就像个刚提拔的厅级干部,忽然抖了起来,连衣着和表情都变了。
没了仓库的折腾,我的精力又多得没地方用,整晚就睡在床上开小差,睡得脑子活了,皮肤木了,再也不想睡了。一天深夜,我爬起来,实在没地方可去,就去看仓库。一对男女正在仓库的角落里干那种事,他们听到响声,看见灯光,立即爬起来,蜷缩在墙根下,把手遮在眼鼻处,全身像装了发动机那样颤抖。一看就知道,那是一对没有单独房间的民工,我把灯全部熄灭,蹲到门外,腾出地点和时间让他们把事情做完。但是,我抽了三支烟,也没看见他们出来,以为他们抽风了或者疲劳过度,便走进去重新开灯。人不见了,后墙的一扇窗门敞开着,一个窗格子是空的,墙根下全是碎玻璃,原来他们是打碎玻璃从窗口爬进来的。我不仅没听到一声“谢谢”,还赔了一块玻璃。第二天,我把那块玻璃补上,在舞台安了一张床,把阁楼上的用品全部搬下来,夜晚就睡在仓库里。很奇怪,那个晚上我像吃了大剂量的安眠药,只几分钟就把失眠抛到了窗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早上醒来,我看见刚刚补上的那块玻璃又碎了,碎玻璃上放着一篮粽子,粽子上压着一张纸条,纸条写着:“李三和春桃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我拍了拍脑袋,双手提起那篮粽子,来了一个点转,来了一个大跳,再加上一个劈叉,把在杯山拖拉机厂练的芭蕾舞偷工减料地跳了一回,心里就像开满了鲜花。除了为那篮粽子高兴,我还为听不到玻璃破碎高兴,这说明我睡得死,睡得踏实。在仓库出租之前,我一直睡在舞台上,只有睡在这里,我才不知道什么叫做失眠。
一天晚上,张闹终于浓妆艳抹地来了,说她浓妆艳抹,是因为她脸上的粉擦得比原来的厚,眉毛画得比原来的细,衣服裤子显得比原来的贵,皮鞋比原来的尖,手里挽着一个月牙形的棕色小皮包,看上去就像我爸那个时代的资产阶级小姐。她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跷起二郎腿,吊着的那只脚不停地晃动,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把舞台上下打量一遍,扭过头来盯着我:“你不是说要谈一谈吗,干吗不谈啦?”我又开了几盏灯,让仓库更亮一些,然后坐在床上,双手抱头,不知道从哪里开谈。她说:“你是想好好过日子,还是愿意分一半仓库给我?”
“能不能……不、不离婚?”
“你不是一直想离吗,怎么又反悔了?”
“我想要孩子了!我想当爸了!我有这么大的仓库,枕头边却是空的,我要这个仓库干什么?”我呼地站起来,迈开大步,在舞台上来回走着,“只要你专心跟我过一辈子,从前的那些臭事我都可以掐掉,都可以不计较。不再跟于百家来往,你做得到吗?你要是做得到,我就把仓库的钥匙交给你。”
“这有什么难做?你曾广贤要是早这么大方,我们的孩子都可以上街打酱油了。”
她激动地站起来,提着包向我走了一步。我走到她面前,想抓她的手,却又缩了回来。我连老婆的手都不敢抓,让你笑话了,但当时我真的不觉得她是我老婆,是不是男人跟女人没上过床,就是领一百张结婚证也没有夫妻的感觉?你说什么?现在就是上了一百次床,只要不领结婚证同样没有夫妻的感觉。这么说上床和领证,两者缺一不可,我又扯远了,还是回到当时吧。
张闹说:“你真的舍得把这仓库给我?”我把钥匙递过去:“说好了,你不能再跟于百家。”她不仅不接,反而发出一声冷笑:“别拿这个来哄我,我又不是小孩。明天你把锁头一换,我要进来,那除非爬窗户。”我拍拍胸口:“不信,我可以写张保证书给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不再跟于百家好。”
“好啊,那你现在就写。我要是再跟于百家好,就让我得癌症。”
我拉开书桌的抽屉,揭开木箱,掀起席子,也找不出一张干净的白纸,更找不出一支有墨水的钢笔。我说:“要不,你跟我到新家去,到了新家,我马上给你写保证书,如果你不放心,订合同也行。赵阿姨都说了,她铺那个新床,就是为了让我赶快有个孩子。我第一晚睡新床就没想别人,只想你。”她哈哈大笑:“曾广贤,你不觉得我们像演戏吗?”
“干、干吗像演戏?”
“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舞台。”
我跳下舞台,把刚才说的又说了一遍。她捏了一把我的脸:“没想到你这么可爱,明天我就搬到你新家去,说好了,你要把仓库的一半写给我。”我点点头。她扭着屁股走出去,那姿势就像蛇。
第二天晚上,张闹真的到了我们的新家,她跟赵山河点了点头,推门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爸,就坐在我的卧室里,不停地玩弄一只镀金的打火机。她的拇指向上一撬,打火机的盖子乓地弹开,带出一串好听的钢声,等钢声慢慢消失,她的拇指一压,打火机的盖子嗒地关上。她的拇指不停地撬,不停地压,打火机不停地“乓嗒乓嗒”。这时,我才发现在她那根应该戴丈夫戒指的手指上,已经有了一颗粗大的戒指,金黄金黄的,起码有电灯线那么粗。我伏在床上写保证书,内容是只要她愿意跟我过一辈子,那铁马东路37号的仓库就有一半是她的。写完,我在上面按了一个鲜红的手印,递给她。她接过去:“你爸都病成这样了,你还舍得把仓库分给我,真不容易呀!”
“小池都疯了,小燕都快当妈了,我折腾去折腾来,都长白头发了,仓库算老几呀?找个老婆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我脱光衣裤,赤条条地钻进被子,“你还等什么?我就不相信我们弄出来的孩子不比他们的漂亮。”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支细长的进口香烟,叼上,点燃,轻轻地吸轻轻地吐,手里仍然玩着那只打火机,好像在故意考验我的耐心。我想二十年都熬过来了,千万不要在这几分钟丢面子,便放慢心跳的速度。烟头一点点地往她嘴边燃去,燃了半截,烟灰也没掉下来。是不是她难为情了?我叭地关掉电灯,卧室里只亮着她嘴边那颗烟头,越烧越红,越烧速度越快,等到烟头熄灭了,我也没听到她脱衣服的声音,倒是打火机又“乓嗒乓嗒”地响了起来。难道她来例假了吗?我又帮她找了一个不上床的理由。
“知道这打火机多少钱吗?”漆黑的屋子里响起她的声音。
“恐怕得五十来块。”
“五十块?哼,再加二十倍差不多。”
“不可能吧?一只打火机竟然比我十个月的工资还高?”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这个手提包还两千块呢,托人从香港带过来的。”
“这么说你发大财啦?”
“谈不上发大财,但这两年生活的档次就像朱建华跳高,上去了再也下不来,所以,你就是把仓库分了一半给我,我也下不了决心……到现在我才明白,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钱,还得讲点水平质量。”
我打开灯,像看假钞一样看着她,一个千方百计骗我上床的人,一个口口声声要分到仓库才愿意离婚的人,怎么突然变高雅了,讲档次了?还没等我的脑子转过弯来,她已经点燃那张保证书,丢在地板上,火苗扑闪几下,保证书变成了一撮灰烬。
“分你的仓库,我的心没这么黑,只要拿十万块钱给我,你想什么时候离婚,我就跟你什么时候离,这样,谁也不欠谁的。”
没想到,她才要十万块钱,这算是便宜我了。但是,她为什么要等我不想离婚了才说?为什么等我脱光了衣服裤子才说?我马上从床上跳起来,把刚刚脱下的又穿上。我的裤子才穿到膝盖边,她就开门走了出去。我翻身躺下,压着那床大红的被子,久久地望着天花板,眼睛眨都不眨。半边仓库相当于一百万元,这么高的价钱都收不回她的心,难道我的档次就低到水平面下了吗?低到负海拔了吗?假若当初我不横挑鼻梁竖挑眼,不计较她跟于百家偷情,不急着跟她闹离婚,而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搂着她睡觉,让她怀上我的孩子,那今天她哪还有这么高的眼角。我不停地拍打床铺,兼拍自己的脸,后悔在她勾引的时候没下手,后悔把羞辱的机会亲手送给了她。跟她拉拉扯扯这么多年,到头来,我只是她的一个证据,证明她脱离了低级趣味,不贪财不俗气,而我反落得一个“配不上”。这么发呆到天亮,我竟然忘记了上班。中午,赵山河走进来摸摸我的脑门:“广贤,你要是想学你爸,就到张闹那里去学,我可侍候不了两个呆子。”我欠起身,坐得屁股都痛了,才慢腾腾地走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