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
北城中心医院。
病房内。
周洱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头因长时间躺在床上有些发昏,她下意识抬手想通过按摩替自己舒缓不适的感觉,却不想,牵动了扎进皮肤里的输液管。
嘶,她痛的低叫出声。
在一旁沙发上休息的元诗雨被声音惊醒,连忙起身过来,看见输液管里有血在回流,她立刻按下呼叫铃喊来了护士。
折腾了一通,护士又替周洱检查了一番,说是身体已经彻底恢复,没什么问题了。
周洱呆呆地躺在床上,看起来有些迷茫,等护士走出病房,元诗雨低头跟她说,“昨天你哭累了,睡着了,我就叫爸他们先回去休息了,待会他们都会来医院接你出院。”
“桑桑,你饿不饿?渴不渴?姐姐叫人去给你买点粥上来喝?”
周洱静静看着元诗雨忙来忙去,先是给什么人打了个电话,让他买些清粥小菜,然后把她稍微扶起身,又把病床调节到坐起来舒服的角度,最后拿杯子替她倒了杯水,递到她的嘴边。
忽地,眼泪又开始往下掉,心里有些发软,她好像突然有了实感。真好,她不再是一个人,她有爸爸,有爷爷奶奶了,而眼前这个人,是她的亲生姐姐,他们的身上都流着和她相同的血液…
此刻,被迫和傅时一分开的痛楚,好像被冲淡了几分。
元诗雨看着默默落泪的周洱,心头有些发慌,明明看着妹妹心里有千言万语,张口时却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好像无论说什么,都是废话。
整个病房就这么陷入了沉默。
一年前从B大毕业以后,元诗雨和同系成绩优异的师弟回到北城,成立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再加上和傅境一分手,她回蓉城的次数也慢慢减少了,妹妹和傅时一的事,她也是最近这几个月才知道的,其中的细节,还是她从傅境一那里打听来的。
她以为周洱是幸福的。
除去那么多想要他们分开的人和因素,至少在傅时一身边的时候,她确实是的。
想起来,撞破周洱和傅时一的恋情,是因为几个月前,元家收到了那封信,而元崇文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自己的小女儿在傅家过得好不好,于是硬拉着还在律所工作的元诗雨从北城赶到蓉城。
他们去蓉城之前,元崇文特地派了自己手下的人一直默默关注着周洱,主要是想暗中照顾一下女儿。
找到周洱的时候,她正在B大附近的一个旧电影院门口,像是在等人,元崇文和元诗雨就坐在对街不远处的黑色轿车里,默默地看着。
果然,不一会儿的功夫,他们看见一个年轻男子从周洱的背身处走过去,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周洱似乎是愣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男子,男子在她额上落下一个轻吻,她轻轻地笑了起来,看着对方的眼神中,透露出掩饰不住的甜蜜。
两人在街口的奶茶店里逗留了十分钟的样子,男子手里拎着一杯奶茶,两人牵手走进了旧电影院。
年轻男子穿着考究的休闲款式的西装,贵气十足,戴着与衣服不太相符的鸭舌帽和墨镜,应该是刚结束了什么重要的活动。
元诗雨细细看了几秒,基本就确定了那男子的身份。
不得不说,看到这一幕,她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小洱怎么会和时一走到一起?
“那是桑桑的…男朋友?”元崇文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些许不满。他虽然知道傅家都有些什么人,但终归是有些距离,他认不出那人究竟是谁,“桑桑今年还不满二十岁,傅家怎么就由着她谈恋爱了?”
元诗雨掩饰住自己的惊讶,回头对父亲讲,“爸,那小男孩应该是傅时一,是桑桑在傅家的表哥,俩人从小一起长大,兴许只是关系要好呢?”
这话说完,元诗雨自己都觉得有些牵强,若只是兄妹,哪会有那么亲密的举动?况且两人眉眼间流露出的甜蜜和爱意,明眼人一看便知。
果不其然,她听见元崇文在旁边冷哼了一声,“你见过哪个哥哥这么搂着妹妹的?还往那脑门儿上…吧嗒一下子…你没看见?”
元崇文冲自己额头比划了一下,有些气结,更是说不出口亲吻这种词,毕竟是自己的女儿,不是旁人。
“你给我去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元崇文对大女儿下达了军令。
“则安,开车!”
那次之后,元诗雨趁着去找傅境一的时候对他旁敲侧击了几次,后来便直接向傅境一言明了她看见周洱和傅时一的事情。
那时候,她以为放周洱在傅家跟她喜欢的人在一起,会是幸福的,是以元家没有出手。
但他们不曾想过,周洱会因为这份爱,被傅家赶出来,甚至是差点丢了半条命。
……………
元崇文和顾则安是在元诗雨打完电话二十分钟之后赶过来的,两人风尘仆仆的,一进门,带进一阵北城冬季独有的清寒,顾则安手里还拎着替周洱打包的粥。
元诗雨将粥和小菜排开,放在周洱面前的小桌板上,柔声细语,“桑桑,等你喝完粥,有力气了,我们就回家。”
周洱盯着眼前的食物,纹丝不动,半晌,她似乎是在心里下了什么决定,扬起头对着元崇文,犹豫了一下,“…元叔叔,我想回蓉城。”
她没有称呼元崇文为爸爸,因为她没办法一下子就接受自己突然有了父亲的事实,况且养父还躺在病床上,她更无法叫出口。
“你想回去,可以。但你要告诉爸爸,为了什么…”元崇文并没有在意周洱对他的称呼,在他看来,这确实不是一夜之间就能接受的事,不过顺其自然,自然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回蓉城干什么?
对于周洱来说,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
她一定要去见傅时一。
他们约好要一起走,去一个没人知道他们的国家,傅时一从未对她失约过,她相信,这次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就算傅时一不要我了,我也要听他亲口告诉我。”
明明这两日脆弱得只要清醒时都在以泪洗面的女孩,此刻坚定的眼神和表情中,都带着令人无法忤逆的气势。
元崇文看着倔强的小女儿,没法儿说出拒绝的话,只能吩咐站在一旁的顾则安,“则安,备车,我陪桑桑一起回去。”
话落,又看向元诗雨,“诗雨,你先回吧!这几天你一直在这儿陪着妹妹,回去好好歇着,你不是说今天下午要出庭?”
“嗯,那个案子我交给路律师了。”她低头想了想,“爸,我还是陪你们一起吧!傅家那边我比较熟悉,要是有什么事,也好替桑桑出头解决。”
“也成。”元诗雨和傅家终归是相处过几年,去见傅家那小子也免不了一些对峙,“则安,你去替桑桑办出院手续,跟老爷子知会一声,我们去蓉城。”
“是。”顾则安应下。
…………
顾则安开车。
元崇文顾及周洱的情绪特地让元诗雨坐在后座陪着她,自己则坐在了副驾驶。
不到四个半小时的车程,四人赶到从北城赶到了蓉城。
一路上,周洱一言不发,这会儿到了蓉城,她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一会儿要是见不到傅时一该怎么办?
要是见到了,该怎么开口问他呢?
你为什么没来机场?五天前我在傅家门口等你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理我?为什么所有发给你的消息全都是已读不回?
你还爱我吗?
你还愿意放下一切带我走吗?
离傅家越近,她胸膛中越是鼓声雷动,她不敢想象,如果傅时一的回答是否定的,她该怎么办。
踌躇之间,车已经驶进傅家老宅所在的别墅区。
“顾叔,停车。”元诗雨突然发话,她盯着前方傅家老宅大门前停着的车辆,让顾则安靠边停了车。
顺着她的视线,周洱看见傅时一在傅母许文珊和傅老爷子傅震天的陪同下走出院子,钻进了那辆车。
“不是说傅时一去维也纳了吗?”元诗雨在一旁低低的说。
她向周洱望去,周洱坐在她身边,一直盯着车子离去的方向,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周洱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只听见元崇文跟顾则安说了一句,“跟上去。”
顾则安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前面的车子,直到那辆白色的极光缓缓停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街,傅时一等人下了车,傅老爷子站在车边,好像是跟傅时一交代了些什么,先行转身,跟许文珊一起朝商业街内走进去,留下傅时一独自站在原地。
“我想自己去找他。”周洱阻止了正想打开车门的父亲和姐姐,静默的看了一眼,两人的神情明显是对她有点不放心。
她朝两人笑了笑,像是宽慰,“没事!我去问清楚就回来。”
然后径自拉开车门下车。
红灯。
她站定,看见傅时一站在对街,马路很宽,中间隔着车水马龙。
傅时一侧身对着她,时而望着天,时而望着自己脚下。
周洱看不太清他是什么表情,只觉得他周身的氛围有些颓丧,但依然掩饰不住他的一身贵气。
马路那侧,路过的小女生看见他,都不免回头望望,眼神中带着惊艳。
绿灯。
许多过马路的人群从他们之间穿过。明明只有百来步的距离,她却觉得有几万米那么远。
她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向傅时一走去,带着忐忑,更多的是时隔几日终于见到他的欣喜。
终于距离傅时一还有十几步之遥,周洱抬起手,刚要喊出傅时一的名字…
“时一哥哥!”
这不是自己的声音。
周洱意识到。
接着,一抹浅黄色的身影,像一只翩跹的蝴蝶,投进了傅时一的怀里。
周洱的脚步被生生截住,她愣在原地,看着女子伸手挽住了他,傅时一没有反抗,两人似是很亲密的样子。
她仅靠背影,就能认出来那个女人是谁,陆白薇,大提琴女神,她和傅时一被圈子里的人叫成金童玉女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两个人挽着手,朝着一家装修精致的门店走去,她朝那个方向看过去,大大的广告牌吊在店门口,蔚蓝海岸,那是蓉城最出名的婚纱店。
周洱听见自己的身体里传来了声响,她知道,那是她的心,一瞬间轰然崩塌的声音。
傅时一和陆白薇在一起了。
这是她当下唯一的想法。
可,为什么?
慌乱的抹了下脸,手指间是一片湿凉。
她想追上去,却发现自己的脚像是被泞在了柏油马路里。
周洱意识到,自己竟然不敢再上前追问,过来找他,已经是她最后的勇气与尊严,她怕傅时一的回答,会给她致命的最后一击。
就像一拳超人,普通一拳,她已经死于非命。
耳边传来汽车的低鸣,她没有听见,人行道的信号灯不知何时已经变红,她没有看见。元诗雨喊着她的名字,她也浑然不觉。
直到一辆车快要擦过她的身体,倏地,一股力量把她向后拉了一把。
后面的车子被她逼停,司机打开车门破口大骂,“站在马路中间不动,你是不是有毛病?”
“不好意思啊先生,我妹妹不是故意的,我替她向您道歉。”元诗雨上前把周洱护在身后,对方见她气质不俗,人又长得漂亮,态度也好,就没再继续纠缠,只说了句下次注意便开车走了。
人群来来往往,傅时一像是有感应般,回头望向刚刚有些嘈杂的地方…
什么都没有。
……………
元诗雨一脸担忧,扶着此时像失了魂魄般的周洱往自家车子走去。
显然,刚才那一幕他们在车上也看得很清楚。
上了车,元诗雨把提线木偶似的周洱揽进怀里,轻轻的,一下一下拍着她轻薄的后背。
一直在游魂状态的周洱终于回了神,她伏在元诗雨的肩膀上,先是抽泣,然后,失声痛哭。
车上的另外三人都默契的不说话,生怕打扰了她。
周洱发泄般的哭着,就在三人以为这哭声会持续到天荒地老的时候,她蓦地从元诗雨怀里抬起头,说了上车以来的第一句话,“姐,我不要在这里生活了…”
“这里好像被人挖走了…”她指着自己左边心口的位置,声音破碎而哽咽,“我受不了了…看着他跟别人在一起…比杀了我还让我难受…”
她低下头,双眼红的不像话,嗓子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快要喘不过气。
“他说…就算…全世界都不要我…他也会永远跟我在一起…这些都是骗我的吗?”
她轻声质问着,又像是喃喃自语。
元崇文看着她这幅样子,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对于这个小女儿他本来就心存愧疚,如今哪能忍受她受这么大的委屈。
“桑桑,我们不在这儿了,我们回北城,你想去哪儿,想做什么,我们都陪着你,好不好?”
元诗雨试图安慰着她。
“他不要我了…没人想要我…我要离开这里…”周洱魔怔般低语,手却紧紧握住了元诗雨,像是握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带我走吧…”
“好,我们去一个他找不到你的地方!”
得到承诺,周洱泄了口气,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半个月后。
周洱坐上了去往伦敦的飞机,在元家老小的陪同下,以元桑桑的身份。
同年2月,有人以周洱家属的名义,替她在蓉城做了死亡申报。
死因,车祸。
从此蓉城再无周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