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个梦,可这梦太真实,集市,小贩,山神,可唯独那只素蝶,有百年未曾见到过蝴蝶了,竟飞到了梦中。
红孩儿去见了唐三藏,把做的梦,又许是魇,告知了三藏。
为何我一再欺压那些凡人和土地山神,却并不觉得痛快?
小施主,这说明侬的心在矛盾。
何解?
世间烦恼,不过眼耳鼻舌身意之混乱。烦恼悲苦怨恨亦是无所遁形的苦修。烦入眼,则眼观之物皆为躁;烦入耳,则耳听之物皆为怒;悲入鼻,则鼻嗅之物皆为辛;苦入舌,则舌尝之物皆为涩;怨入身,则身触之物皆为忿;恨入意,则意动之物皆为陋。可这世间本为黑暗,光亮不过是微弱烛火,随时可被黑暗所吞噬。正如小施主侬的心,心在黑暗中矛盾,在黑暗中挣扎,可小施主侬的身却不知如何作为,能感觉到心却体会不到心,便失了措。黑暗过于浓郁,如一滩污血中倒入一滴牛乳,顷刻就湮没于污血,可牛乳本为纯白,纵使于污血中,亦保持其纯白,只是用肉眼看不着、更寻不着那一滴纯白。
可那牛乳到底还是存在的,对否?
正是,那滴纯白就是小施主侬现在的心,在挣扎,想要被发现,可就是发现不了。所以一着急,便动手搅了一搅这滩污血,企图把那滴牛乳捞出,结果可想而知。
愈搅愈浑,更是难以觅得那滴牛乳。
是也。愈是搅,愈是浑,可愈是浑,就愈是搅。
那我的心,也是如此?
小施主侬的心在寻找光亮,只是用搅浑这一方法,反倒迷了心智。
那我该如何作为?
找出那滴牛乳。
如何找出那滴牛乳?
毋需找出。只需往那滩污血中倾注更多的牛乳。
罢了,我再想想。
红孩儿离去。不一会儿,小童端着瓜果饭蔬去给唐三藏,唐三藏只看一眼,便觉这瓜果饭蔬干净,并无血腥之气,便持起碗,食用了起来。
红孩儿又来到枯松涧边上,涧水濯着赤裸的双脚,不时,阻拦几根松针。此时的水并无夜里清凉,沁着足倒是舒服。
红孩儿又恍了恍神,一只素蝶飞过,扎进了涧水里,便没了踪影。红孩儿把手伸进涧水,又哪里抓得住那素蝶,捞来捞去,只捞上来一枚松果塔。
中午又小憩了一会儿,也没有做梦,只睡了半个时辰,便醒了过来,手中还握着那枚松果塔。
便又去见了唐三藏,把松果塔给了唐三藏。
长老,我不似从前快乐了,我把快乐丢了,是丢在了哪里?
并未,并未,它一直跟着小施主,只是被忽略掉了罢了。
可我到底是恶人,不配拥有快乐。
苦乐皆为空,小施主觉苦,便苦,觉乐,便乐。可终究其本源,不过一场空。山失了青色,天失了蓝色,树失了绿色,花失了红色,本原皆为无色。山也可以是褐色,天也可以是白色,树也可以是黄色,花也可以是紫色。即使变了颜色,山还是山,天还是天,树还是树,花还是花。小施主的心,苦也罢,乐也罢,皆是侬的本心。
可我不想成为恶人。
正如本心苦乐,善恶也无明文规定。作恶便恶,行善便善。若是苦苦纠结至恶或是纯善,便是辜负了这天地,辜负了自己的心。
未知本心,又何来辜负一说。宽恕为善,并不完全。宽恕与宽纵只不过一线之隔。于善,即善;于恶,即恶。花茎带刺,不妨碍它芬芳世间;麦穗生芒,不妨碍它填饱饥肠。世间如此,良善需带锋芒,否则便是纵容作恶,此举非善,应为怯懦。顾良善而失正义,实非良善;顾良善而失勇敢,亦非良善。
小施主既能明分黑白是非,又怎么有心结。
世人不知。我迫不得已,以暴制暴,以恶惩恶。可我不想找这般充斥着无可奈何的借口给自己推诿。暴恶就是暴恶,我难以将这恶行撇清。却也不想失了本心。
小施主的眼睛,黑如曜石,可想而知,心仍火红,这便足够了。世人眼如红火,心倒是变得黑了,这正是贫僧取经之意。渡化世间绝非易事。眼红心黑并非一日促成,而眼黑心红亦非一日即可矫正。
洞府外传来叫喊声。原来是悟空找上门来。这洞府并不难找。六百里钻头号山中有一松林,林中曲涧下有碧澄澄的活水飞流,涧梢头有一座石板桥,通着那火云洞。悟空这才寻着红孩儿的洞府。
红孩儿挂上锦缎披,持上火尖抢,打开火云洞的大门,出门接应。
吼喉,我的乖侄儿,快把侬孙小叔的师父放出来,咱叔侄二人再好生吃喝一顿如何。
小叔?我家爹爹可没什么兄弟,侬竟冒充个小叔?怕不是见我年幼面嫩的,故意占我便宜了去。
唉,乖侄儿,我怎么会骗侬呢。我与侬爹爹是结拜兄弟,侬爹爹是老大哥平天大圣,我嘛,排行老幺,号齐天大圣。侬可不得叫我一声小叔?
这倒是好像有听爹爹提过。可我从未见过侬。
别这么说。想三百年前,我还被压在五指山下,恰逢侬百日宴,侬爹爹还遣小厮来送餐食。这么一来,我好歹也算是吃过侬的百日宴席啊。
呸,亏我爹爹还记挂侬,侬倒好,出来后可曾来看望过爹爹?
乖侄儿,这不是侬小叔我不得空嘛。小叔先在这给侬陪个不是。侬看,要不这样,侬先把我师父他老人家放出来,咱叔侄俩唠唠家常,可好?
快走,快走。侬与我,无话可聊起。至于唐三藏,据说吃了可长生不老,修为大增,我又岂会放过他?待我请来爹爹,再一起吃了那唐三藏,也算是小叔侬的赔礼了。
哇呀呀呀!侄儿,那侬可就别怪侬孙小叔我对侬不留情面了,今日,我就替侬爹爹好好管教管教侬!看打!
悟空掏出金箍棒,一跃而起,一棒子砸过去。红孩儿也不示弱,用火尖枪接下那一棒,在半空中与悟空打斗了起来。只听得金属之间强烈撞击的声响,带有摩擦时带出的金黄色的火光。狂风大作,呼呼地吹得松林飒飒作响,松针密密集集地往下掉落,宛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悬针暴雨,又非只下了一阵子,而是落了许久,地上都积起厚厚的一层。枯松涧的流水也不安分起来,直拍打岸边,水花突溅,流水激荡,冲刷着一大片一大片的松针,裹携着碎石块,一路奔流,也不知流向何远。悟空与红孩儿打斗,难分胜负,悟空一棒砸下,红孩儿侧身闪躲,红孩儿一个长枪刺去,悟空又竖起金箍棒抵住长枪尖头,悟空挥棒打去,红孩儿横卧长枪,挡住一击,又一个突扔,悟空持棒转了个圈,再偏下金箍棒从红孩儿脚下扫去,红孩儿一个跃起,又握住火尖枪尾部,手肘一发力,整个火尖枪顺势向悟空袭去,悟空一个闪躲,红孩儿又连续刺去,悟空一串翻身,又握住金箍棒挥舞过去,红孩儿翻转一周,那火尖枪挡住。
打了一阵,实在是胜负难分,两人却开始喘气。悟空落于岩石上,金箍棒一端抵住岩石,一端手持,半倚着身子。红孩儿落于洞门口,火尖枪一端抵住地上,一端手扶,半靠着身子。喘了几口粗气。
侄儿,明显侬打不过侬小叔我,还是乖乖放人罢。
胡说,分明侬不敌我,怕是年纪大了,容易累着罢。
说着,红孩儿大喝一声,洞门内出来五个小童,每个小童都推着一辆小碓车,直围成一个半弧形。
红孩儿开始作法,从口中吐出小缕火焰来,这便是三昧真火。三昧真火按照金木水火土五行的排列依次燃着五辆小碓车,渐渐地,火头愈燃愈旺,火光冲天,直逼着悟空冲击过去。悟空只以为是普通的火,连太上老君的八卦炉火都不怕,又怎么怕一个小妖精的火?可当三昧真火烧到悟空,悟空才慌乱起来,这三昧真火确不是好惹的,悟空急得直跺脚,转过身来又转过身去,不住地拍打,又直接躺倒在地翻滚起来,仍是被团团火焰围住,便一头扎进枯松涧,在水里直扑腾,红孩儿见悟空慌乱失措,吱哇乱叫的滑稽样,放声大笑了起来。
悟空飞去,暂时退败下来。红孩儿见悟空逃去,便也轻蔑地笑了一声,带着童子推了车进洞府,关上了洞门。
这次是把悟空击退了,可难保他下次不会找上门来,到时候若是应付不过来,岂不是会败下来。红孩儿略微感到焦虑。倒不如把爹爹请过来,他既然说与我爹爹是结拜兄弟,那我爹爹应是有情面。况且在那孙猴面前说出要请来爹爹一起吃唐僧肉,那就更要去把爹爹给请过来了。
于是,红孩儿遣了两个童子去翠云山请牛大王过来。
偏巧不巧,悟空在外总算是扑灭了这三昧真火,又一想硬拼或许没那么容易,便摇身一变,变作一只蚊蝇从火云洞的石门缝隙中飞进去。这不,就探听到了红孩儿遣童子去请牛魔王来,便又飞出洞府外。
红孩儿便又去见了唐三藏。
长老可也觉得我作恶多端,不可饶恕?
无论动机如何,侬的所作所为,确是恶行。不过更可恶的是,侬抓来那么多无辜的孩童来做侬的小厮,他们的家人该有多伤戚。
红孩儿喉咙似有什么东西哽住了,竟说不出话来,一脸的委屈模样,便转身要离去。
不曾想长老竟也如此,窥一斑而览全豹,又何以得知这斑不是湘妃斑竹,偏生是金钱斑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