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奚雪在今天已经从这个女人嘴里听见了很多危险的话,但是却仍旧为这四句话而愣神。
他眼中情绪颇为复杂,既觉她痴心妄想又为她所言而生敬佩:
“这样的想法,单只是想出来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穿过记忆的迷雾,踏过时光的小径。
达奚雪的此刻的话同三年后的他重叠在了一起。
突如其来的血色浮现在脑海里,唐棠呼吸一滞,继而狠狠地咬了下舌尖,让疼痛带来清醒。
达奚雪他生的好看极了,长久的毒害让他脸色总不见血色,却压下了容貌的那份艳丽,而多出了股子出尘的味道。
之前他的那双眼睛总是带着些许疲倦,让十分厌恶那种腐气的唐棠深觉不快,可自她说出了那“愿望”便不是这样了,他的眼神变了,专注又审慎:
“你要怎么做?”
唐棠听见达奚雪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的小人在体内欢快的滚了滚,身形徒然就松懈了下来,她改了坐姿,变幻为环抱着双腿的模样,脸上挂着势在必得的笑,同达奚雪道:
“所以,若我只想活命,少城主自然可以办到,但我想长久的活着,单是无双城的少城主,做不到。”
唐棠看着达奚雪,她观察着自己说完话后,他的每一个表情,以对应着自己记忆力那个虽然掌握权力却暮气沉沉的人。
但是什么都没有。
达奚雪就像是一个天生的野心绝缘体,他和那三个男人不同,不争不抢不夺,分明父亲偏爱和母亲怨恨这样失衡的环境中长大,他的哥哥姐姐都是一滩烂泥。
而唐棠想要勾起他的野心,无论是什么理由,让他去争去抢去夺,自己陪伴着他,和他一起,依靠着自己所知晓的未来,成为天下霸主。
“少城主,若是依我先前所言,那么只剩下三个月,少城主就会成为孤家寡人,这等境遇下,难道还要傻傻的待在原地,静待厄运到来吗?”
唐棠说着,不待达奚雪回答,已率先为他的所行进行了预测:
“那么少城主是准备逃避?令姐可不会是一位好城主,这个,少城主是再清楚不过的,当今天下,外有北狄年年来犯,内有五派明争暗斗,百姓朝不保夕,失所却不敢流离,令姐爱慕少城主已至疯狂,皆时若无双城内顾不及,城破之日,便是无双城不存之时。”
没等达奚雪说话,唐棠先笑了笑,自否认道:
“那么躲不行,顺呢?少城主为无双城中百姓而顺令姐心意,何等伟大,然而倒行逆施强抗伦常人理,却不知城中那几位古板的长老是否会认可,若无长老支持,无双城,乱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所谓未来,不过是你一人之言,现下,我父母俱在。”
“对,还能阻止母杀父一条路!”
唐棠看见达奚雪皱眉,深吸了一口气,显然他很讨厌自己所用的词汇,嗯,这是自然,十八岁的阿雪师傅,天真又单纯。
“可是你能阻止多少次?”
唐棠问道:
“我们来说一个简单的事实吧。”
唐棠说着,伸出左右手的食指:
“左边是因,右边是果。因为少城主的父亲是位要少城主继承无双城的人,所以同胞兄长嫉恨,亲生母亲怨憎。”
她顿了顿,一双明亮的吓人的眼睛看着达奚雪:
“少城主不继位,城主不同意,还会受令姐觊觎,而少城主继位,则兄长憎恶,母亲怨恨,因为少城主就是“因”所以因此所导致的一切都是必然的,无论拖延多久。”
唐棠一口一个少城主,少城主,因为她十分明白,“少城主”这个身份让达奚雪有多厌恶,就是因为这个身份,所以他被断绝了亲情,他奢望维持,这他自欺的原因,但是随着达奚雪成年,利益冲突,权势交替,自然会带来改变强行让他面对一切。
上一世,就是如此,等醒悟过来时,北狄攻城,达奚家族、城中百姓无一幸免,偌大的无双城,仅达奚雪独活于世。
所以,这一次,快刀斩乱麻,别在沉浸在自我编造的美梦中了,醒来,杀尽那些拦路的烂石,在两年后的灾变里成为真正的,天下无双城之主吧。
达奚雪哪里能想到唐棠的野望居然那么遥远,他听在耳朵里的女人声音轻软又富有激情,分明是在做着坏事,让自己对付血脉亲人,可是却像是在诉说一个美梦。
分明是噩梦,父母双亡,兄长横死,长姐……敌对。
他白长了张嘴,半个音都吐不出来,面上,本来的戒备中露出了几分属于少年的委屈。
唐棠,最憎恨这种软弱。
“少城主准备逃多久?避多久?躲多久?忍多久?”
她漂亮的眼睛里带着些影影绰绰的挑衅,声音有些冷硬:
“少城主是聪明人,何必自甘堕落?”
达奚雪没有再说话,他突然站起来,只匆匆丢下一句“好好休息”便转身极其狼狈的离开屋子。
唐棠确实是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在记忆的最后她被自己的无双城背叛,南宫问、谢志河、陶砚安那三个男人将她关押在水牢里,沐兰儿那个女人更是尤其的疯,而重生后,又被下药,强打起精神在达奚雪面前编了这么一场心怀远大的戏,精神早已疲倦不堪。
她躺在床榻上,嗅到鼻尖那若隐若现的药香,很快便沉入睡梦中。
月朗星稀夜,空中无风,便是虫鸣都似困倦,声音细弱微不可闻。
达奚雪独行在花园中,低着头,发带束起的马尾顺势滑落在左肩,他一步一步的数着自己步伐,身体微微倾斜。
一、二、三、四……他无声的数着数字,同时一心二用,掂量着今后的选择。
其实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那个女人,是在偷换概念,但家庭与权力之间的确总要做个了结。
此刻在他心里,自有一杆秤,每一个人,都像是砝码被放上去,从前的感情、相处的岁月、血脉情分,各有相应分量。
无双城、少城主、继承人、父亲、母亲、哥哥、长姐……
亲情当然高于权力,但也理应低于生命。
达奚雪脚下的步伐随着心里天平的倾斜而逐渐慢了下来,一步一步,走的又稳又缓。
第二天清晨,天才蒙蒙亮,连边际的太阳都才只露出了一角,唐棠便叫一个清亮的声音给硬生生的吵醒来。
她咬牙切齿,恋恋不舍的睁开眼,随凶恶的瞪了那个翠色衣裙的丫鬟一眼。
就算这丫鬟声音好听的像是黄鹂鸟鸣似的,也掩不住她的讨厌!
“海棠姑娘,你醒了!”
常年待在无双院侍候人的秋色毫无半点将人吵醒的罪恶感,反倒是脸上带着欣喜的向床上一脸迷蒙的人报喜:
“今个早上天还没亮,便有城内的人来找小少爷了,也不知他们谈了些什么,总之小少爷特地让奴婢来服侍姑娘洗漱换衣,说是要让姑娘准备好,一并回城呢!”
“我知道了。”
唐棠打了个哈欠,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花,漫不经心的回答,心里思索了一遍这丫鬟先前所言。
便想到是达奚雪他那哥哥的人头已经送来了。
说起来,无双城的城主,达奚寔。
唐棠对他实在没什么印象,不过是无能、直男而已,当初自己穿越来,用原主的记忆博取了达奚雪的同情后是留在无双阁的,过了半个月的新手村生活,然后因为他的死,这才被接了回去。
所以依时间推断,之前自己同达奚雪说是三个月之内,实际上此时此刻,他的母亲和姐姐就已经开始谋划,准备再杀人了。
真可怜,所以清清白白的好人是得不到幸福的,阿雪师傅要记得,只有恶龙才能守住财宝哦。
唐棠看着镜子前,被束起堕仙髻的自己,眉眼弯弯,露出了一个亲善又和煦的笑来。
昨日的鹅黄色轻纱罗裙被褪下,继而拿出了一条绯红色的齐腰襦裙。
这条裙子十分漂亮,上用亮色的同系丝线绣着漂亮的祥云纹,但是当唐棠的眼神落在上面时却忽而抖了一下,本来拿在手上的木兰簪也落在地上,摔裂了白玉。
“换一个颜色。”
唐棠咽了口口水,抓着床榻帷幔,视线避开了那条裙子,没好气的道:
“像是血一样的颜色,丑死了。”
“可,可红色是小少爷最喜欢的颜色啊?”
秋色捧着绯红的裙子,有些手足无措,她看着忽然就生气起来的唐棠,一脸迷惑的重复道:
“小少爷最喜欢红色。”
“这是穿在我身上!我不喜欢!”
唐棠抿了抿唇角,手按在胸口,感受着自己那剧烈的心跳,有意识的企图通过吞吐来调整,但即便是这样她还是迁怒于秋色,那怕一遍遍的提醒自己当前的情况,却还是忍不住沉下了声音:
“我不喜欢,自己穿着像是染了血一样的裙子。”
“哦,那,那换……一条蓝色的?”
秋色终于反应过来了,她下意识地在唐棠看过来的时候,退后了一小步,觉得心里毛毛的,像是本能在告诫她有什么危险,但这样的感觉太过微弱,只是瞬间,便被她忽略过去。
但还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盯着眼前这个有些恃宠而骄的女人,不过是一晚上而已,竟然说小少爷最喜欢的红色是什么血一样的颜色,还反应那么大,这样轻浮的女人,根本不值得讨好,说不定不过两三天就把自己给作死了!
“随便。”
唐棠不在意其他的颜色,她随意说着,但看见秋色的神情,又将将弥补了一句:
“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