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掉皮囊,投身幽冥,寄托判官审断,期翼鬼刑后最孽尽消。
听起来是很美好。
可惜……
“我不信鬼神。”
匕首刺入的方向瞬间偏移,直直的自正面,刺入那焦黑尸体的胸口。
再一次……
唐棠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突然就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喉间凉意唤醒了迷蒙的神智,幻觉破碎,眼前的木屋槐树尸体匕首尽数消弭风中,露出了现实中的达奚雪。
她忽而就笑了。
不顾此刻手脚发软,用足了余力撞向达奚雪的唇,给他了一个带着十足血腥味的吻。
达奚雪抬手,拎着她的后劲,拉开了贴着自己的人,丢到了脚下:
“意气用事还是因怨发疯?”
唐棠草草擦去唇上血迹,感受着伤口刺痛,笑语反驳:
“你怎么就不猜是真心实意?”
达奚雪眉头一皱,两个呼吸后才镇定开口:
“相见不到五日,相言不到三十句,这份真意,未免轻浮的太过。”
唐棠眉梢轻扬,眼中带着莫名的光,也不起身,仰头望着他回道:
“少城主不知,世间有此,名曰:一见钟情?”
达奚雪盯着唐棠的眼睛,像是这样就能看清楚她内心想法似的,但听闻她所言,也只是紧了手指,嘴上回话仍是情绪寡淡:
“的确不知。”
“那少城主今日是知道了。”
唐棠说完,喘了几口气,平了平胸口那股子凉意,便听见上方那肃然的厉声断语:
“荒谬!”
唐棠舔了舔破损的唇肉,眯了眼,像是回味一般,闻得达奚雪之言,轻轻的笑出了声:
“若真是错的离谱,怎么世人多推崇?”
“醉生梦死的家伙,情义廉价,也就只值那一眼了。”
听上去,倒像是对一见钟情这个词多么嫌弃,看不起似的。
“那少城主是嫌弃醉生梦死之人,还是一见钟情这词?”
唐棠露出些狡黠之笑,身子前倾,趴在他腿上,伸手按住了他的胸口心脏的位置。
达奚雪的体温偏低,但心脏是供血的要紧之地,触及也能感受到一抹温凉:
“少城主之心,常年受自骗所扰,而今可能分得清自己真意是何?”
达奚雪看着唐棠,眼中晦暗不明,他岔开了话题,道:
“起身吧,城主府到了。”
“既是回家,少城主该高兴点。”
唐棠不再因之前事多言,而是抬手理了理发髻,整理了衣裙,这才施施然的重坐回达奚雪对面。
好似才坐下,唐棠便觉察到马车停下,紧接着便是贾庄高声提醒:
“主人,到门前了。”
细想,这似乎是唐棠多日来首次听见贾庄开口,也不晓得这人是怎么忍得下的。
他们面前的这栋宅子,朴实无华,高墙森立,但内里苍竹成林,墨绿色的大门之上,高高悬挂着一块牌匾,中间有一道裂痕,将两个龙飞凤舞的“达奚”两字剖成两半。
城门口迎接的时候,所见皆是男子,尤其是那黑甲骑士,气势尤其惊人,但是此刻青木马车已行至门前,却无一人在门口等待,也无人相迎。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前世自己到来的时候虽然也无人迎接,但那时候自己不过是一舞姬只身上门,同今日可是相差万万里的。
“走吧。”
达奚雪开口,他倒是毫不奇怪,而唐棠扫过周围诸人,见他们是真真的一点表情都没有,连眉毛都不带动的,便只依着达奚雪的话,提着裙子几步踏上门口石阶,跨过门槛跟着往府中走去。
脚下是青石板铺的路,周边既无树也不见草地,放眼望去,但凡眼中见到的,全是苍竹。
唐棠虽不是第一次见着没烧毁之前的达奚家,但是那么多年过去,记忆略略有些模糊,此时再度回归,把这地方同记忆里自己那个干干净净没半点装饰的宅子相较来论,不免对曾经那个很满意的府邸生出些嫌弃。
然后她就这么跟着达奚雪来到了正堂,眼皮一跳。
达奚寔就端正的坐在上方红木椅之上。
他实在太好认了,白发独眼,满脸刀痕,穿着玄色衣袍,椅子上就躺着那成名的兵器。
“父亲。”
达奚雪上前,率先行礼,唐棠紧随其后,低头施礼,言称:
“拜见无双城主。”
“这是达奚家,不论城中事。”
达奚寔开口,声音沙哑,像是黄沙在被研磨,叫唐棠无端有些紧张。
“匆匆归家,正是想同父亲,聊聊家中事。”
“说。”
达奚寔既没让唐棠避开,也没叫他们坐下,唐棠不知他态度如何,只能寄托达奚雪,望他处理妥当。
“收到了哥哥的脑袋,是父亲送来的?”
达奚寔似早有所料,简短的道了声:
“是。”
“父亲知道,我不欲让哥哥死?”
达奚寔看着恭敬有佳却不见孺慕之情的达奚雪,答了他八个字:
“疯而不死,显得可悲。”
达奚雪明白这八个字的意思,故而他愤怒了,他顿了顿,低下的头,猛地抬起,眼中的怒火好似能将达奚寔烧起来,肌肉绷的极紧,垂落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正因用力过度而微微发颤。
唐棠冷眼旁观,猜想,若眼前的人不是达奚寔,怕是在被他给撕了。
“父亲何出此言?哥哥执着的在理,怎么能称疯?”
“哦?”
达奚寔丢出了一个音,声音微微上扬,纵使面上很难看出神情变化,但是声音明显高了个调子:
“谋害血亲,理在何处?”
“见人遭难,而置身事外,是为无仁;北狄常犯,袖手旁观,是为无义;家中长辈,多有无视,是为无礼;今朝立于此地同父亲之所言,均为不智。长子无过,父亲却看重四德皆失的次子,心生不甘,难道不在理?”
这样的自污,入了唐棠的耳朵,让一直低着头的她,暗暗翻了个白眼,中原五门皆好形貌昳丽之人,他那个哥哥最大的弱点就是比弟弟长得差,再优秀也进不去中原主流,那么达奚寔又何必去培养一个跟自己的未来一模一样的失败品?
至于什么“四德”用连自己都不信不在意的东西去说服自己的爹,能有什么说服力?
果不其然,达奚寔听见达奚雪的话并不恼怒,说话的声音听上去甚至比之前要和缓不少:
“因不甘而入魔,丧失理智,谋害幼弟,行差错步,这不是理由。”
“入魔可以再醒悟!我觉得哥哥所行还可补救。”
达奚雪瞪着达奚寔,他是真心实意的认为所谓毒药并不是什么大错,然后就听见达奚寔接下来的话:
“那我说,他执迷不悟,若非我提前制止,月末就要去星辰楼下单,准备在你生辰之日送你见无常,你还觉是可以补救的吗?”
星辰楼?
唐棠忍不住偷瞧了达奚雪一眼,见着他也愣住了,瞠目结舌,略显点同情。
千里追踪,如蛆附骨,天罗地网,如影随形。
这种甩不掉,丢不开,你个死了,千千万万个还在后面等着,想要保命就只有把整个楼都覆灭,就算是当事人想要取消命单都被拒绝的死心眼杀手组织,百年来就星辰楼一个敢做的出,能做的到。
看,事实摆着呢,这是真心实意的想你死哦。
若非是在达奚寔面前,唐棠面上定然已经笑开了花。
“阿雪。”
看见达奚雪的样子,达奚寔自己心里也十分沮丧,他一贯觉得自己长子是个正人君子,幼子虽有些天真,习武天赋却十分出众,尤其是姿容更盛,兄弟齐心,能将达奚家,让无双城更进一步,无需受镜湖压迫。
但是谁想得到,长子竟然日日给他的亲弟弟下毒,幼子心知肚明却只消极躲避,从前所思的那些伟业而今回想,何其可笑!
达奚寔想着,心里有些压了许久的话,也就脱口而出:
“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亲缘浅薄,我是一个。你,也是一个,古语有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达奚寔说着仅剩的那只眼睛带着怅然看向正堂周边的六把椅子,最后将目光停留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位置:
“这里的七把椅子,曾经坐着那个女人和我的六位弟兄,可如今,他们早就死干净了,这便是犹豫不决犯下的错。”
说得好!
唐棠简直要拍手称快了,那个女人,指的是易蓁,达奚雪的母亲。但是这位镜湖医仙也是昔日挑拨离间,害得七星城变无双城的罪魁祸首,达奚寔说到她的时候,那个用词可真是再明显不过的疏离。
看,连你爹都让你别痴心妄想。
唐棠抿抿嘴,让绷开了伤口,接着痛感压下嘴角的弧度。
“城主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怎么听起来像是在教唆我的儿子去憎恨他的哥哥呢?”
女人的声音柔美,只传进耳朵,就让唐棠凭空生出了个慈悲济世的观世音的女仙模样。
唐棠头一抬,便见她内穿紫裙,身披白纱,容色晶莹如玉,如花树堆雪,皎月缠云,秀雅清丽。
她本应酥了心,软了腿,直接拜倒在这人的罗裙下,但谁让之前在城门口才中了幻术,路上吃了清心丸,这才做了个合格的摆设,立在达奚雪身边。
嘿,听见镜湖医仙,都道应是个名门正派,端庄典雅,谁能想到,这医仙最擅长魅惑之道,还是妥妥的魔门玉露宫秘术。
唐棠捏了捏自己的脸,让自己摆出一个合适的面瘫模样,蓦的想起,玉露阁就是玉露宫的商道城住所,把自己丢进去的就是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