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爷爷捡起地上一张格子纸细细看,问飞扬:“这是你造的句子不?”
飞扬说:“那是不好的就撕掉扔了。”
舅爷爷说:“怎么就不好了呢,这写得不错啊!天天向上——小鸟天天向上飞着,才不会掉下来。”
“老师说不能这么写,天天向上只能写学习。”
“我看挺好的嘛。”
舅爷爷的夸赞让庄飞扬特别高兴。
到了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开始学习看图说话。第一张图是极简单的黑白线条,几个小孩的皮球掉进了个洞里,大家焦急不安的时候,其中一个孩子往洞里灌水,最后皮球浮上来了。她写了很多,满到格子以外了,老师激动地表扬了她。
她站在黑板前面为全班同学朗读自己的作文,心里有万花筒在随着轻音乐悠悠转,好像掉进了一个幽浮的洞里,那里有非目能及的景色。快乐是电流,一旦击中,万物同感,世界突然在眼前出奇地美丽起来。她爱上了写话作文课,极其敏感关于作文的一切。老师布置《一件难忘的事》,班上有个叫作朱玉的男孩子,用了很多关联词,“于是”“竟然”“但却”“非但……而且”……她听得入了迷,遥远的岁月深处,只有那些排空驭气奔如电地淌进脑海的关联词才够得上“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老师问:“朱玉,这是谁教你写的?”
朱玉说:“是我的姐姐。”
老师把作文本还给朱玉了,接着上课。
天地归寂,只有写字的沙沙声。从来没写过关联词的庄飞扬握着笔,心里反复叨念朱玉用到的那些词语,心中惊叹!
庄飞扬当了学习委员,管收全班的作业,有时候老师忙了,直接让她批阅作文打分数。很多小朋友知道她喜欢看书,都把自己家里的画册书本带到学校来借给她。她看尽了班上所有同学家里的藏书,又有人跑到高年级外班或者亲戚那里借,都是为了讨她一个较高的分数。有时候她兴致很高,给的分数都比较高,借书借得最好的特别高;有时候兴致低了,就一丝不苟秉公办事。有一个男孩子,白白弱弱的,恰似春水里泡着的细豆芽,爸爸是在政府做官的,给他买了很多课外书,什么《哪吒闹海》《葫芦兄弟》《安徒生童话大全》《格林童话集》《汤姆·索亚历险记》“四大名著”……但是那男孩子自己从来不看,写一句话都尽是错别字,作起文来更加为难了。于是将家里的书源源不断地拖过来往庄飞扬的书包里塞,有时候干脆要直接送给她。一开始她不敢要,后来看见他把有的纸张扯下来做飞机做纸板,干脆用自己的新本子和他换,一个新本子换一大本他准备撕做纸板的书,那男孩子还特别不好意思,像是自己占了不该占的便宜。
庄飞扬说:“如果你爸爸发现书都不见了会不会打你?”
男孩子说:“不会的不会的,我爸爸长期不在家里,我跟我外婆外公住。”
“可是,他要是回来了发现了怎么办呢?”
“他才不会管这些呢,他只管买,还有别人送,他买了都不看书名的。”
“那你妈妈呢?你妈妈不会骂你吗?”
“我妈妈在鹿城,一年才回来一次。我爸爸还给我找了新妈妈。”
因为在人家那里捡了宝,她格外小心地修改他的每一个字,还要划个箭头配上详细的解释说明。他奉献了很多书在老师那还是不能及格,于是他又奉献更多的书,当爸爸的偶尔来学校看一两眼,他就要书,他爸爸激动得眼眶都热了。他跟老师说他家这个孩子其实很有天分,就是正经受不了学校的约束,故意反对给父母看,试卷上的分数才不高。
“春天到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
老师背过身去在黑板上写下标题,再转回来将胳膊肘抬起来,食指蘸蘸口水,敏捷地翻到所学的这一课。单薄的竖起来的那一页在阳光下像是一张表情超脱的脸。庄飞扬的瞌睡猛然被那张浸泡在阳光下的崭新的纸张割破,流出新鲜血液,腰背挺直了。她觉得老师的书本那样神圣不可侵犯,偶尔不小心手指轻轻触碰一下,都要喜悦很久。
她看着白色的粉笔在老师的手里越来越短,白灰飘飘洒洒地在文字下面旋转,那是死的舞蹈,阳光下粉尘错乱,成全了一个个端正有力的汉字。不一会儿,课文就被搬到了黑板上,老师扔下粉笔头,它滴溜溜地在台阶上打个滚,在光线下映出蚕豆大小的影。老师说,跟着我念。于是庄飞扬把双手背到椅子后,大声地念着。教室里书声朗朗,窗外晴空数雁排云上。天空蓝得高不可测,那日的美好恰似精美的书签,夹在回忆里,打开就看见了。
教科书上横斜着穿画过一群大雁。文字印在上面越发显出天的远。放学了她就仔细盯着天上看,果然鸟是成“人”或者“一”字排着飞。于是大声地喊着:“啊,看啦看啦,真的和书里写的一样!”
高傲而衣裳洁净的文娱委员白了她一眼:“神经病!”
送她书的男同学说:“什么一样?”
她说:“就是鸟啊,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又排成人字!”
所有人都抬头往上看,兴奋地惊呼:“真的耶,就跟语文课本上写的一样,那些大雁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