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玲辞掉杂志社的工作,感到非常迷茫,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干什么,该去哪里?她站在一个到处是大幅广告贴画的城市徘徊着,没有方向。
街边卖羊肉串的新疆男子稀里哗啦擤鼻涕。站牌下坐了大群等车者,看报纸的五十老汉斜着眼看左上角的姑娘,心形领子口被挖得春意盎然。初中模样的男女生拥抱在一起摆不倒翁。卷发妇女翘着鲜红的指甲喂喂喂喊手机。灰蓝累赘的乞丐拄着拐杖悠闲经过。谁的蓝雨伞收好搁置在地上,水泥板里长出棵白菜,尖端滴答滴答往下面滴着水滴。
又是冬天,白玲想。冬天总是没有尽头的。
白玲摆弄许久的地图,最后选定了一个偏僻的古镇。她想,也许静一静,就能明白这一生到底在寻找什么,然后怎样去实现。
白玲挤在人群中团团转里下了火车,团团转里上了汽车,团团转里绕山路,团团转里跟众游客住进家旅馆,腰酸背痛,倒头大睡。
等她醒来时西边的窗子打进来一抹斜光。
这便是边城吗?
暮色初染,绿灯亮起,只闻河声哗啦。再看那水,清澈见底,墨绿妖娆。式样古老而修筑崭新的建筑群。大红灯笼繁华错落,冷的风,凌的波光,水草将船底亲得缠绵悱恻。面色红润的苗家姑娘蹲在河岸边摆点卖银饰。
照相的人频繁地换着那几套衣裳。皇帝的袍子,仿造的长城。小天地里想乾坤。边城再边也是城。
时间一点一滴流过去。这座古老的山中之镇,灯红得滴血,酒绿得眼晕,腊猪肉头摆上长案,红油的肉上插两朵油菜花。姜糖拖着尾巴扯得难舍难分,米酒葫芦罐,缝隙严明的石板子路,游客背后紧紧跟着的小女孩要游客买莲花灯。
巷子深处的一家酒吧,有吵闹的人群与音乐。她要了伏特加,纯的,喝下去,手发麻,眼睛里到处是乱花缭绕,着路的脚软绵绵,她看着自己放在吧台上的水晶手表,秒钟有意思地一轮又一轮推着往前面进,有人过来给她打招呼,她迷离地笑,接过火,抽起烟来,烟雾熏散了醉意,她的脑筋稍微清醒了点,就开始找递给她烟的人,手腕上套了三个式样繁复的银镯的黄发女子,披有着色大胆的坎肩。
白玲最后在舞池中央发现了她。中了音乐的毒,一对又一对的男女拥抱着在舞池中间互相取暖。白玲支着下巴看碌碌寻欢的人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选了个安静的地方,又挑了个最喧嚣的位置。
烟雾与酒精填满了她迷茫的灵魂。
有长着大胡子和卷毛长发的瘦高男人前来搭讪。
“小姐,一起跳个舞怎么样?”
“我不会啊。”
她笑着踩在他的脚背上被他搂着旋转。一仰头,目光撞进唱歌的黄发女子。相视笑。静静的落寞从各自的眼角流出来。
她被卷发男拉在手心里来回转动,狂笑着,横在她与过去之间的大河汹涌起伏,淹没了两岸。她脱掉鞋袜,长筒黑皮靴子被弃下舞台,地板的凉瞬间渗进内心,舞蹈乱了章法,所有人沉醉在自我放纵里。西装革履的男子早就拉散了领结,穿长裙的女孩双手撩起裙角,蓬着头,尖叫。
卷发男是这个酒吧的常客。黄毛女子也是这个酒吧的常客。他们都是从外面漂到这里的人,关系暧昧,但是互不承认是男女朋友。
卷发男说自己是个画家,要带白玲参观他的画室。
里间的画室,窗子对面是人家的破旧墙壁,阳光永远进不来。必须随时开灯。
到处都是画,到处都是颜料,到处都是架子木板和笔以及各色布,还有吃了一半的面包。
他的画,各种奇怪的符号,随意夸张的线条。或者是一个头发是弯曲铁丝的女人,或者是一群裸着身子被火烧的老人,也有洁白平滑的鸽身长出狰狞的魔鬼脸。穿白色纱裙的少女头是猫头。天使的头顶上长了一对恶的犄角。野红的花开着开着烧成一片火海,火海过渡到另一面墙壁上又渐变为水面,为天空,为树木的底端。水底有人群在生活,有鸟在休闲踱步或者翱翔。天空里飞满了鱼类。鱼的眼睛里流出鲜明泪水,便成了雨。细细看过去,每一滴雨水里藏了一个故事。有人生,有人老,有分离,有重聚,有笑,有悲。有一棵香樟树,叶子全是人的眼睛。有的眼睛里没有眼睛珠子,有的眼睛里是两颗眼睛珠子甚至更多。
香樟树的地平线以下,又有枝丫四通八达张牙舞爪,可是不再是木质,而是人的胳膊,变形了的如同树枝蔓延的胳膊,你可以看见血脉蓝经,抓向力所能及的地方,指甲尖如麦芒。你还可以看见没有五官的系着领带胸像看出是白领的平头男子,或者眼睛被两颗钉子取代,眼角周围的皮肤被钉子钻得裂缝如同鱼尾纹的中年妇女。老人的手和脸上都是木质年轮。
沙地里到处是泉眼,草原上行走着骆驼,牛羊狼狐狸成群,浑然一体,忠实的眼睛善良得和孩子一般。还有孩子的头上星光闪耀,无数颗细而密集的星星零乱有致地散布着。拉小提琴的人琴弦变成了无数条蛇,紧紧缠绕穿大红落地礼服的长发女子,她只能不停地拉下去,不停,永远,定格在那个万箭穿心、痛苦缠身的瞬间。
孩子的眼睛是两滴清水,嘴是一朵洁白的水仙。婴儿在风里面荡秋千,紧紧抓住绳索,手却是成年人的手。也是那么用力地抓着,生怕稍微一松手风就停顿,秋千就散架了。
墙壁上面因为全是色彩线条而使房间更像一个洞穴。神奇的,有限空间里无限宇宙的延伸。扣住心弦,谁也不可避免地慌张。泡的新茶被黑猫打翻,地上有了水渍,倒影的世界若隐若现,又新加进来数个不知所在的空间。如要进入,只能凭借定力。那是坑,一个又一个的坑,挖好在那里,叫看的人来失足。得到特许能进这间地下画室来看的大部分是女性。很多人来了又去了,他说他画下了她们所有的人。
“在哪里呢?”
“在墙壁上。”
“不知道有没有我也被画进来的一天。”
“要看你的表现了。”卷发男暧昧地看着她。
白玲没有生气。因为她喜欢他的画,她认为,一个画家,或者一个忠实的有天才的艺术工作者,应该是有轻狂的资本的。因为他的内心有相对应的砝码来平衡。
黄发女子每天都来看她,并拉着她去“狂歌痛饮”喝酒跳舞。白玲醉眼迷离地说,如果有一天,她也开个酒吧,名字就叫“醉生梦死”。
黄发女子穿得很民族——对襟木扣子的深绿外套,裤子是艳橙的色泽。有时候甚至擦上黑色的唇膏。脖子上经常系着一条蓝色的长围巾,很长,绕了两圈仍旧及至膝盖。那种蓝,不是天空的蓝,也不是海水的蓝。那是鲜明亮丽的粉蓝,但白玲觉得那是一种瞪大了眼睛看这个世界还是看不明白的蓝。
黄发女子每天都要走过来跟白玲聊聊,什么都聊,聊自己的过去,聊自己的现在,就是不聊未来。黄发女子津津乐道自己在此地的艳遇,她说每半个月换一个异性伴侣,有时候相知相别不过在二十四小时以内。基本上各种男人她都见过,但是男人本质都差不多。
“那你没有遇见过感情特别深的,想长长久久在一起的吗?”白玲不甘心地问。
“开什么国际玩笑,谁跟你长久?”
“总有的嘛。”
“哈,上个月有个傻小子说一定要将我追到手,我说我和你谈可以,但是事先说好,第二天咱们好聚好散。”那小男孩都吓到了。
“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呢?”
“傻姑娘,明天的太阳照不到现在的我,过去的河流也不能流到眼前。享受生活吧,想去哪儿去哪儿,这才是活着。”